锐舞派对-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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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吓坏了雅子,雅子一时间根本无法准确分辨他所表述的真实语意,她试图逃走,并且在黑夜里,一声声地锐叫起来。
维嘉用力拽住她,不管不顾地,要将这受伤的小孩拥入怀中。雅子挣扎得那样猛烈。他们就像两个出演默片的拳击选手。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雅子奋力挣脱了维嘉,但她站立不稳,巨大的惯性使她滑入江中。水浪扑袭而来,雅子仿佛一只沙袋般,卷进了旋涡。
我吓傻了。江水汹涌,雅子在凶猛的水中沉浮,有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极力瞪大的眼睛,转眼间,她整个人就消失了。
〃 雅子不会游泳,第三天上午,渔人发现了她,浮在水面,肿胀得面目全非……〃 我梦呓似的说。闻稻森咳起嗽来,咳得一塌糊涂,嗓子都快挣破了。
〃 你没有叫人救她吗?〃 静一下,闻稻森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叫,我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当我僵直的双腿可以移动的时候,我立刻像踏着云雾一样艰难地、努力地走开。我什么都看不见,江水,雅子,渔火,甚至维嘉。
那样的场景犹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长又悲。作为幸存者,我惊骇过度,无力承受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那里,全心全意地离开那里,离开前一秒钟我还剧烈如病般爱着的男人。
〃 维嘉呢?〃 闻稻森问,他的脸色已经变作青灰。
〃 他也死了……〃 我说。在那个残酷的时刻,我决定离弃维嘉。甫一转身,我就听见了清晰的落水声。我回过头,维嘉已经不在。
〃 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失踪了,一个多月以后有人在江里捞起他的衣物,但尸体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闭上眼睛,那件灰蓝色的衬衫漂浮在水中,还有散落的金属名片匣,一只变形的鞋,红线穿起的护身符,它们在水里荡漾起伏——我永永远远地失去了维嘉,失去了我的终身所爱。
〃 没人知道真相吗?〃 闻稻森没朝我看,他盯着那只青瓷花瓶。
〃 不,〃 我摇了摇头,〃 我守口如瓶。〃〃难道竟没人怀疑?〃〃关于雅子,警察局的结论是失足落水,而维嘉,是自杀——维嘉稍微有点名气,报社的记者为他做了一条新闻,《凶猛江水,吞没唱片骑师》。〃 我微笑起来,那不伦不类的报道我收藏着。
〃 他们太草率……〃 闻稻森大摇其头。我并不介意。是的,他们是太草率。每个人都太草率。没有人对真相孜孜以求。
〃 雅子是个调皮的女孩子,这一点,谁都知道,〃 我看着闻稻森,他仍然避开我的视线,〃 至于维嘉,他们找到了一些信件,是一两年以前他与凄陆女子的通信,还有很多很多不同时期的遗书,原来他一直想要自刎,生命于他只是一种负累,他的情绪颓丧消极到了极点……〃〃他们的调查是粗糙的。〃 闻稻森不容分说地下结论。
〃 那一阵子快要考试了,每个人都在教室里,没人看见我和雅子曾经一道出去,警察就我与维嘉的关系作了大量盘查,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继续说下去,〃 当然那是因为伍辰,我和伍辰甜蜜地牵着手,无数次地出入于各家餐馆,我们是校园里出名的情侣之一……〃〃伍辰了解吗?〃〃我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回答,〃 只是在那以后,他提出分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闻稻森仔细地问。
〃 十年以前,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跟了我整整十年,〃 我说。
〃 它彻底改变了我的生命。〃 我淡淡地说。
小护士敲了敲门,探头进来提醒闻稻森,下一名病人已经在候诊室等待。我从我的手袋里取出一叠手稿,那是我写的小说,《越快乐,越堕落》。我说过,那是我创作过的仅有的一部文学作品。我把它递给闻稻森,我说:
〃 其实,我讲过的所有情节都是虚构的,〃 我若无其事地告诉他,〃 事情的本来面目,我已经写下来。〃〃发生的时间也不是在我的18岁,〃 我冷血地消解了之前的一切,〃 而是我读硕士期间的一段往事,有空的话你倒是可以读一读。〃 这一次,闻稻森目瞪口呆。
我站起身,一如既往地说下周见。我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候诊室里的预约者,那是一位陌生女人,穿尖细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地与我擦身而过。我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是迪奥的货,这一款叫金色,没有错,是绝对的正品。我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她一眼。
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不会再对着一位名叫闻稻森的心理医师,天长日久地细诉昨日情怀。
再也不会了。
(C )
井的暧昧身世,绣花鞋说了一半,青苔说了另一半伍辰的父亲在苏画走后不久便去世,伍辰认为这多半缘于父亲对苏画错位式的思念。在父亲弥留的日子里,伍辰奔波于学校医院之间,狼狈不堪。负责那个病区的护士长极为年轻,个子很高,如同一颗饱满的四季豆,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她态度温和,帮了伍辰不少忙。伍辰请她吃了一顿饭,没想到他们之间进展得比他父亲的病情还快,是最理想的小说情节,相互中意,吹吹打打上花轿,砰一声关上门,完了。
伍辰装修了居室,把苏画遗落的东西装进一只大袋子,送还给她。此时苏画仍在为维嘉的死因四处奔走,警局的结论是自杀,苏画坚持说是谋杀,她动用了微薄的社会关系重新调查,将所有维嘉的熟人列入嫌疑名单,她言之凿凿地慷慨陈词:第一个怀疑我,第一个怀疑我。见到伍辰,她长河大浪地谈了一大篇案情近况,其间布满犯罪学上的专业术语,伍辰从不了解她有这样好的口才。结果直到告辞他都无法插入自己结婚的消息。也罢,反正苏画不会有兴趣。
苏画没有以前漂亮了,眉眼间的韵味全跑了调,头发乱七八糟往脑后一扎,连那种悠闲、从容、淡定的气质都失掉了。毕竟受了刺激,经不起折腾了。伍辰怅惘地想。
伍辰的太太热心关注着他的事业,鞭策他赚钱,买音响,买车,买裘皮宝石,一切流行的女人拥有的东西。在她的鼓励下,伍辰忙得团团转,像只陀螺。不过他没有怨言,他是心甘情愿的。他们家的收音机,那只从前苏画用来收听维嘉节目的破旧收音机,早卖给了收荒匠,他们完全忘记了电台的存在。在温暖的、灯光幽柔的室内,他们挤在软皮躺椅上观看怀旧影碟,更多的时候,他们沉湎于如胶似漆的男欢女爱,屏幕的声响变成了掩饰。伍辰最喜欢的一部片子叫做《阿甘正传》,片首音乐尚未放完,他们已陷入消魂蚀骨的境地。阿甘的声音傻乎乎地响起,我叫阿甘,福里斯·甘。
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
妈妈说。
人生如朱古力。
第十二章 绛红色的荒原
(A )
重症监护室设在长廊的转角处,非常宽敞的大房间,用日本式的木板分割成了一些小小的空间,光线不大好,白昼也亮着灯。呼吸机发出轻微规律的声响,就像某种精密炸弹的预警装置。有护士轻轻地走来走去,逐一检视那些复杂的监测仪。
幻和鸟躺在两张白颜色的病床上,双目紧闭。她们的身体缠裹在层层叠叠的纱布中间,看来是那样地安静和稚弱,仿佛橱窗里漂亮精致的手工玩偶,一式一样的冰冷,一式一样的了无生气。
我呆在玻璃门外,昼夜守护我不幸的孪生妹妹。三天以后,我被允许每天半个钟头与她们说话。我抚摩着她们受伤的脸,慢慢说起从前的事情,关于唐山,荒凉的海岛,以及我们天真的母亲。我独自絮絮念叨,心里却充满了巨大巨大的哀伤。
两周以后,她们转进了特护病房,我可以终日留在那里,无休止地说下去。而她们始终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犹如两株矜持的植物,以同一种姿势,抗拒着我所有的温情。
我停止下来。隔了很久很久,我轻声唤她们的名字。
幻……
鸟……
幻……
鸟……
没有人回答我。她们沉寂不语。
生命是如此残忍。
我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在街边扬手叫了一辆TAXI,我对司机说,去芙蓉。
空气里似乎留存了爆炸的记忆,气流变得厚密,带着余烬微燃的温度。我轻轻地嗅着,余焰中有幻和鸟的气息,温暖、清香——她们的拇指上戴着一式一样的纯银护套,幻凝神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有时是轻金,有时是澄蓝,鸟在心里摹仿着汽车的刹车声、玻璃弹珠的滚动声。她们叫我,姐姐,升一个音阶。姐姐,降一个音阶。
我的孪生妹妹,她们的绽放与寂灭都在猛烈的震颤中完成,就像被魔咒所禁锢的玫瑰公主,必得遭受某种既定的折罚。然而却永远没有王子可以跨过重重藩篱,将沉睡的公主唤醒了。
我在事发地点不厌其烦地转来转去,像只鼻息咻咻的猎犬,审度着车胎的划痕、碎裂的玻璃渣、残存的油粒、毁坏的漆料铺。那条街很窄,两旁种着古老的楠木,清寂幽长,是前往芙蓉市政府的必由之路。
我不眠不休地逡巡着,用繁复的工具不断地测量,逐一访问目击证人,反复推敲交警大队的笔录。终于,我精确地算出了事故发生过程里飞速流转的每一分秒,正是它们,伸出狰狞的手,掐断了幻和鸟细弱的脖子。
——汽车失控,撞上路边漆料铺的油桶,其间是23。4秒,司机被强大的冲击力摔出路面,副驾座上的市长昏迷。
——车子继续前冲,推动油桶,撞进铺子,沿街的一面墙轰然垮塌,其间是18。1秒,后座的幻、鸟、林梧榆同时被陷落的车盖压住。
——林梧榆顺着车顶的缝隙攀爬而出,徒手撬开副驾座变形的车门,救出市长,其间是56。4秒,颠簸中市长已经醒来,惊吓过度,牢牢拽着林梧榆的衣领。
——林梧榆抱着市长跑向街对面一辆停住的小型货车,货车司机推开车门,主动接过市长,其间是22。6秒,被撞的车已经起火。mpanel(1);
——林梧榆告诉货车司机,伤者是市长,需紧急送往医院,林梧榆紧紧握了握市长的手,轻声安慰他,其间是31。2秒,此时驻扎在附近的110 已出警,警笛声回旋而来。
——载着市长的货车启动,林梧榆目送货车调头驶向附近的医院,其间是20。5秒,漆料铺周围的住户狂乱地逃窜,人们大声喊,要爆炸啦,要爆炸啦。
——林梧榆惊然回头,110 驶抵现场,其间是5。6 秒,幻或是鸟已经弄开了一侧的车门,伸出一只血糊糊的手臂,有人听见女孩子的声音,林梧榆,救我们。
——林梧榆起步奔回,车子爆炸,其间是5。3 秒,黑红的烈焰冲天而起。
这份调查报告显示的结果是明确的,害了幻与鸟的,不仅仅是车祸本身,功利而虚荣的林梧榆更是夺命的刽子手。你知道,即使林梧榆已经选择了赤胆忠心、大义灭亲,但设若他不那么周到,将市长随手转移到安全的街边,立即返身拯救我的孪生妹妹,幻和鸟也许就不会陷入重度昏迷的噩境了。
林梧榆本人也受了伤,大腿骨折。芙蓉市政府的领导源源不绝地出动,在报社或者是公寓里找到我,劝说我去看一看自己的丈夫。他们众口一词,表达了市长对我的问候,以及对林梧榆舍己救人无私品质的赞扬。我礼貌地倾听,缄口不言。在他们的交口称赞中,我的丈夫似乎变成了全中国最模范的公民。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这些品质他都有。楷模啊。嗤。
我的离婚诉状委托一名律师来做,那是头儿的朋友,安排得非常妥贴,从不就细节的问题与我无休止地探讨,只是间或打电话来,三言两语告知我事情的进展。
我的父亲在出事以后并未崩溃,他去医院看望了妹妹,闷了大半天,然后立即整理行囊与继母出门散心。我送他们到机场,父亲是一贯的神采奕奕,过验票口时,不忘记倜傥地以英文夸赞验票女郎,那姿容清秀的女子对他嫣然而笑。
父亲是不会寂寞的。我知道。我对自己笑了笑。现在,我只剩下最后的、最盲目的一件事——遵从医生的药方,寻找我那貌似无稽、实在剔透的生母,请求她,以血缘至亲神秘的声音尝试唤醒她的孪生女儿。
我递交了辞呈,将水粉画华尔兹的份额转手,在法国逗留并不是容易的事。我花了无数的时间与饷银,几乎筋疲力尽。
公寓已经卖掉,我暂时住在父亲的家里。继母临走之前用白布将家具逐一蒙起来,连白昼都有森冷的小风拂过。我镇日坐在地板上,埋头填写各种申请表格,饿了就吃泡面。
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起来放碟片。父亲这里全是动画片,我找了一张很旧的《美女与野兽》,点起一支烟,茫然地看着。外面下起大雨,闪蓝的雷电照亮了房中一块块巨大的白布。我关掉电视,在黑暗里坐着。突然间,门铃响起来。我开了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午夜三点。鬼来了。
我精神恍惚地开了门,门口站着水淋淋的一个人。很奇怪,我并不害怕。我吸了一口烟,一道闪电划过,我看清楚了,那是林梧榆。他一动不动,直直地望着我,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进眼睛里。我倚着门楣,像个男人一样剧烈地吸着烟。
林梧榆仍旧不动,真他妈见鬼了,我想,说不定这家伙受了刺激,到这里来学僵尸吓唬人。我对他笑笑,自顾自靠进沙发。隔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林梧榆瘸着腿,沉重地挪移进来,站在我面前。他身上的水流到地上,整个人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浮尸。
〃 我收到法院的离婚传票了。〃 他说。他的嗓音低哑而陌生。我不由得看了看他,他的眼里尽是水,不知是雨,还是眼泪。
〃 传票下午就到了,〃 他继续沉闷地说,〃 护士怕我受打击,掖在我的枕头下藏着,半夜我伤口疼,起来找镇静剂,才发现了它。〃 又一道闪电劈过,跟着是钝响的雷声。烟蒂烧着我的手指,我掐灭它,另外点起一支。我避免去看林梧榆,我低下头,他竟没有穿鞋,左脚缠着凌乱湿透的纱布。
〃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他一字一字地说,〃 我溜出医院,拦截过路车,先到你的公寓,可惜那里已经换了主人,我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到这儿来……〃〃你是想得到我的怜悯?〃 我截断他。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无穷无际的泪水,顺着面孔蜿蜒流下。他在哭,我知道。但我并不快乐。
他不再说话,面如枯灰,只是死死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像某种垂死的兽,凄徨无助。我怔怔地站起来,做了一杯味道很淡的茶。我把杯子递给他,他视若无睹。我叹息一声,送到他干裂的唇边,他盯着我,然后慢慢地喝了一点下去。
我试着帮他除掉身上的湿衣服,取一条大毛巾裹住他的身体。他的左腿上了夹板,并且全都裹在厚厚的纱布里,纱布已被雨水泥泞脏污,看起来无比狼狈。这傻子,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我有点发呆。突然间他猛烈地抱住了我,不是那种激情缠绵的拥抱,他似乎拼尽了全力,带着哀伤与愤怒,以及巨浪滔天的绝望。
〃 原谅我……〃 他呜咽着,眼泪胡乱蹭在我脸上。
我厌烦起来,努力挣脱,他站立不稳,我们牵丝攀藤地摔下去,林梧榆的伤腿撞上了父亲收藏的铜质古鼎,他痛得痉挛,但仍然使劲拥着我,不肯放手。过了许久,他费力地支起双臂,凝视我,然后他开始缓缓地、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