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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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阴寒生没看见怀风后颈上那一记咬痕,这一段话也便将他糊弄了过去,无奈怀风千小心万仔细,偏偏前一晚欢愉时让怀舟啃的那一口痕迹露了馅儿去,再说这一番话,无异于欲盖弥彰,反让阴寒生一点一滴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果真是这姓雍的。
他面上仍是笑微微的一派平和,暗里却是怒焰滔天,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一边想到那人如何□了怀风,只恨不得立时杀过去捅雍怀舟几个透明窟窿,一边又想到怀风如何为他遮掩维护,分明是对这旧日兄弟有情,再一想到自己同是怀风兄长,只因有血脉之亲,反倒不能似那假的一般罔顾伦常,以至眼睁睁看着怀风落入他人之手,登时觉得五脏六腑如遭鼠啮,几欲发狂。
「天晚了,你歇着吧。」
再按不住一腔怒火,阴寒生霍然起身出了门去。
他来时笑意温文,走时虽面色不变,眼底却多了层暴戾之气,又是话未言尽匆匆起身,怀风才松的心又是一紧,静坐片刻,过去关了屋门,回身一看,只见阴寒生方才坐过的一只圆凳上竟多了几条裂纹,拿手轻轻一碰,哗啦一声,一张凳子登时四分五裂成一地碎片,原来竟是阴寒生怒意勃发,不知不觉间内力暗蕴,竟将凳子生生坐碎了去。
怀风望着碎凳,只觉自脚底涌上一股凉意,直透背脊。
翌日,叔侄三人并七八个内堂护卫弟子启程回返总坛,一路上,阴寒生同怀风说话时仍是一口一个兄弟,神色却是淡淡的,总似压着什么火气,怀风越看越是心惊,暗忖昨晚定时露了什么破绽叫堂兄看了去,却百思不得其解,想要辩白遮掩亦是无从下手,坐在马车里,目光呆怔怔看着车外骑马而行的阴寒生,心中一忽儿烦躁一忽儿担忧,连父亲同他说话也未听清。
阴七弦正同他说起那化功散,见怀风眉头紧蹙魂不守舍,只当他担忧一身内力,不由握住儿子一只手拍了拍,着意安慰,「那化功散的解药我还留着,待回了家便找来给你,这一身功力复原不过早晚之事,倒也不必担忧。」
怀风手掌被这么一握方才醒过神来,不及听清父亲说的什么,只浑浑噩噩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奇道:「这化功散是什么来历?爹爹也有吗?」
阴七弦微微一叹,「习武之人最怕的便是修习内功时走火入魔,辛辛苦苦修来的功力毁于一旦不说,更有性命之忧,有鉴于此,神兵谷数代前辈苦苦钻研方制出这一味灵药,可散内力于无形,为的便是门下弟子修习内功不慎时好保得一条性命,因这化功散配制不易,所需药材又大多是稀罕之物,故此极是珍贵,每名弟子仅能获赐一服,我以前在师门时倒也蒙师父赐下过一份,后来你大伯病重,我便将这化功散与你大伯吃了,只是服得太晚了些,你大伯奇经八脉皆已被毁,纵是没了内力反噬,终究也没能撑得过去。」
回思往事,目光中满是怅然,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解药还是在的,你莫担心。」
第八十一章
怀风听到这里,心念忽地一动,一把握住阴七弦右手,「爹爹,您现下正是深受内力反噬之苦,若能化去这一身功力,不就可免了此厄,比起我调制的那些压制内力之药可不强上百倍。」
一想到此,不禁兴奋莫名,但见父亲微笑不语,不由纳罕,略一思忖,又劝道:「爹爹,现下阁中万事妥帖,再无宵小作乱之虞,便是没了这一身功力亦不可惜,再说您眼下纵有内力亦是不能轻使,同常人又有什么不同,倒不若丢了这一身负累,日后我再配些延年益寿的方子与您,如此一来,莫说十年之寿可期,便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未尝不可。」
他一双眸子殷切切看过来,阴七弦百般不忍令他失望,但亦知瞒不下去,苦笑道:「这一身内力于我已无甚用处,又岂会舍不得,不过那化功散每名弟子只得一份,并无多余,且我当年向师父发过毒誓,除非受师门召唤,否则出师后再不踏入神兵谷一步,亦绝不对外自承神兵谷弟子,如此又岂能再上门去讨要,那可不是违了我当初誓言吗。」
怀风急急道:「我代爹爹前去。」
阴七弦笑着摇一摇头。
他是一代宗主,自有气量风骨,既是发了誓,便是坏了性命也不肯食言,怀风一时情急说出话来,见父亲不允,知道这法子定是行不通,一阵黯然,但旋即念道:罔我师从舅公学了这一身医术,便不能自己配一付化功散出来吗,何用去求那神兵谷,倒叫爹爹失了面子。
一旦想通,沮丧尽去,登时打起精神,对阴七弦道:「爹爹不乐意,咱们便不去求,我便不信,这化功散难道只他一家配得出来,我倒要试上一试,看能不能做得出来,除了爹爹这一身病痛。」
阴七弦抚掌大笑,「好,好,这才是我阴七弦的好儿子,咱们万事靠自己,生也罢死也罢,且由得他。」
一行人回到总坛之时已是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起来,庄子内外的枫叶深深浅浅红成了一片,远远望去如火如荼,倒真不负了霜叶山庄的美名。
这一日艳阳高照秋风轻抚,院里栽种的两棵柿子树挂满了拳头大小的柿子,一个个火红如灯笼,甚是喜庆,有几个前几日自树枝上掉了下来,叫怀风捡起摆在窗沿上,不几日便熟透了,从皮上咬个口子一嘬,满是甜香。
怀风所住的院落中一片安静,屋中只偶尔闻得炭火烧灼的噼啪声响,不多久药汁子滚沸了,屋中霎时弥漫一股药香。
怀风伏在书桌上,扒拉着面前一堆药材,旁边一叠纸上密密麻麻写的去全是药方,有新写就的,墨迹尚未全干,也有几日前便已配制过的,没用了便蜷成一团丢在一旁。
「配制这化功散也不是一两日便能成事的,慢慢来就是,难道一个月做不出来你便把自己关在这屋里一个月不成,似你这般废寝忘食,身子可怎么受得住,你自己不觉什么,让二叔看了可有多心疼。」
怀风正全神贯注拿戥子称量药材,不提防身后有人说话,一失手,那小药秤晃了几晃。
「大哥。」
一抬头,见是阴寒生托着盘饭菜进来,站在一旁正看着自己叹气,怀风愣了一愣,忙放下手中东西,「怎么是大哥给我送饭来,这种事叫丫头去做也就是了。」
「伺候你的丫头说你不肯出来吃饭,她们也不敢进你这药房,我左右无事,便进来瞅瞅。」
将饭菜放到桌上,阴寒生笑道:「莫要再鼓捣这些药了,也不看看什么时辰,先吃了饭是正经。」
自客栈那晚后,阴寒生一直有意避开与怀风独处,回来的这一路上,怀风也未找着什么机会与他深谈,待回到总坛,一个借口审阅内堂弟子武艺进境,去了庄子外十里远的育鬼堂不回来,另一个一回来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选捡药材,竟隔了七八日未曾碰面,这一日冷不丁见堂兄主动现身,怀风心下惴惴,蹭到桌边,见阴寒生笑容可掬,一如从前和气,越发心里没底,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阴寒生于他这等局促之态视而不见,摆好碗筷,拉了怀风坐下,「咱哥儿俩许久没一起吃饭,难得今日空闲,你且放下那些药方,咱们好生用一餐。」
怀风怎敢说个不字,先去将煎药的炉子灭了,再转回来倒了两杯酒。
于那一晚阴寒生究竟看出来什么,怀风一直想不明白,却苦于堂兄避而不见,如今人家送上门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端起碗来默默扒饭,双目微垂,竟是连看也不敢看阴寒生一眼。
他不说话,阴寒生便先开了口,「我听二叔说你将解药放着一直没吃,可是有什么不妥?那蜡丸封得甚好,只是放得年头长了些,莫不是失了效用?」
说到后面,语声中一缕关切显而易见。
「那药好好的,没什么不妥,只是这药既是解那化功散的,那配药的材料必与化功散用的药材相生相克,我想着先弄清楚这丸药是用什么东西配的,这才放着没吃。可巧昨儿个这药的配方我都琢磨出来了,今儿一早便已吞了它。」
见堂兄并不似与自己生分了的样子,怀风心头一暖,脸上也带了三分笑意,随手替阴寒生满了一杯酒。
「那药无甚差错便好,」阴寒生松一口气,旋即又着紧起来,「你吃了后觉得如何,功力恢复得怎样了?」
说起药效,怀风神情一肃,「我服下不过半个时辰已觉内息周转自如,这药确是灵验得很。」
又眉头一皱,「这药效如此迅速,且难得的温和不霸道,吃下后只觉丹田里暖烘烘的,药里头想必是有一味七心草,这七心草是专克血罂粟的那化功散里必有血罂粟这味药,只是这血罂粟带毒,剂量上需好生斟酌才行。」
这化功散制不制得成关乎阴七弦性命长久,阴寒生亦甚是关心,但见怀风吃饭时还在琢磨不休,恐他殚精竭虑伤了脑子,反又劝道:「虽说这药是越早制出来越好,可到底急不来,你也莫要将自己迫得太狠了。」
怀风回以一笑,「大哥放心,我省得。」
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这些时日的隔阂便消了几分,一道和和睦睦吃罢了饭,阴寒生又命人端了茶来,坐在屋里一时没有去意,怀风便也陪着饮了一杯,过了片刻,见堂兄兀自无言端坐,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客栈里那一晚大哥怎地突然走了,可是兄弟有什么话说的不对,惹大哥不快?」
阴寒生没做声,拿盖子拨了拨浮叶,轻轻抿了一口,又沉吟半晌,看着怀风,轻轻道:「咱俩虽不是亲兄弟,可也没差多少,我这做哥哥的一心只盼着兄弟好,将心比心,自然也盼着兄弟赤诚待我这大哥,不知兄弟可能明白?」
怀风心下一凛,白了面色,「兄弟明白的。」
阴寒生笑着点点头,「既如此,那大哥有几句话要问兄弟,还盼兄弟实话说与我听。」
怀风手心一下涌出一层冷汗,茶盏也端不住了,放到桌上,强笑道:「大哥请问。」
阴寒生眯了眼睛,细细看了看怀风,道:「你和那雍怀舟当真只是兄弟情谊,再无其他?他处心积虑带你回京,真的只是为了照料于你,还是存了别的心思在里头,你碍于颜面,不肯说与我和二叔知道?」
他于这些疑问存了心中半月有余,只因碍于归途中不方便提起,这才隐忍不发,这时回到家中熟虑数日,终是不弄明白不能干休,故此拼着被怀风怨怪,也要问个清楚。
这两句说得又低又轻,却如晴天霹雳直劈怀风顶门,一刹那间僵如木雕泥塑。
他脸上血色尽退,连嘴唇都一片灰白,轻颤着说不出话,阴寒生看了心中一疼,暗悔不该迫得怀风太紧,不觉温言抚慰,「大哥并无怪你的意思,你莫害怕,我也晓得,你不肯讲,定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二叔唯你这一根独苗,我也只你这一个兄弟,你但凡受了什么委屈,咱们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你讨回公道,可若当真无事,你也许讲个明白,莫叫咱们为你担心才是。」
停一停,终于直言,「你脖颈上那枚印子是不是雍怀舟咬的?他都对你……对你做了什么?你好歹让大哥心里明白啊。」
怀风本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这时终于恍悟原来是怀舟留在他身上的情事痕迹被堂兄看了去,这下再不能瞒,一段阴私昭然若揭,一瞬间如坠冰窟,冷得浑身打颤。
他呆怔怔一言不发,可这样一副情态落在阴寒生眼里,便不说又有什么看不出来,这一下先前猜测全数成真,阴寒生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当即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来,「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便是将他碎尸万段亦不为过,你怎么如此糊涂,竟还在二叔面前袒护于他,你将他当成兄长百般维护,他可有拿你当兄弟吗?」
越说越怒,痛恨之余又兼妒火中烧,「他雍家满门均是猪狗不如之辈,这雍怀舟更是衣冠败类,仗着王爷之势便枉顾伦常为所欲为,我若不能手刃于他,枉做阴氏子孙。」
话音未落,便向外走。
怀风怔怔看着他拂袖欲去,待阴寒生快走到门口时突地醒过神来,瞬息之间追上前去,一下将身子横在门前,堵住了阴寒生去路。
「大哥要去哪儿?」
他一张脸苍白若纸,一双眸子却现出异样神采,清泠泠望过来,便如冰天雪地中孑然耸立的一瓣琉璃,晶莹剔透恍若坚冰,却是一碰即碎的脆弱不堪。
第八十二章
阴寒生叫那目光一慑,停住脚步。
「大哥要去杀他?」
冷冷一哼,阴寒生咬牙笑道:「不光是要杀他,且要他死得凄惨万状方称我意……」
「不行。」
怀风厉声一喝,截断他话,「爹爹已答应了我饶他一命,你亦是当面听见不曾反驳的,那便是应了我,怎能出尔反尔。」
阴寒生怒极反笑,「你当日说他待你甚好,二叔这才网开一面,如若知道竟是这般好法,你便是跪上一天一夜,你看二叔饶是不饶。」
一把抓住怀风手腕,「也好,咱们便去二叔跟前说个明白,叫他老人家再做一遭决断,若这次还饶了他,我也无话可说。」
气急之下扯住怀风便向外走。
他是习武之人,手劲本大,又是盛怒之下,满拟能将怀风拽动,孰料怀风惶恐已极,目下脑中一片混乱,却只一念清清楚楚,那便是说什么也不能叫父亲知晓此事,见阴寒生要拉他去见父亲,自然而然便死劲儿挣脱,两下里均是一股大力,便听「啪」的一声轻响,随即传来怀风一记闷哼。
「怀风。」
阴寒生暗叫一声不好,急忙松开手掌去看,只见怀风右手腕上一圈指印深入肌理,整只手掌软软垂着,动也不能动了。
他于怀风向来爱护,这时不慎伤了这弟弟,惊愕之后登时生出无数歉疚懊悔,轻轻捧住他手臂查看伤势。
「我没事,不过是腕子脱了臼,接上便好。」
怀风疼得冷汗直冒,但见阴寒生一脸痛惜,活似比自己还要难受,反倒轻声安抚。
「大哥,你只当心疼我,帮我接上腕子,咱们有话慢慢说,行吗?」
他受了伤,又这般低低央求,阴寒生便有天大怒气也只得先撂到一边,将怀风扶到桌边坐下,握住他腕子,找准位置将关节接上。
这等跌打损伤于习武之人乃是常见,阴寒生又习过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虽不是大夫,于人体各处关节窍要却是熟知于心,接起腕子比寻常郎中还利落些,当下轻轻一对,怀风一只手腕便复原如初,但饶是他手法精准轻巧,也免不了一阵疼痛,只将怀风疼得脸色又白一分。
「多谢大哥。」
动了动手腕儿,已觉无碍,怀风轻声道谢,阴寒生听得一阵难受,握紧了拳头站着,黯然无语,过了片刻,扯出一抹苦笑,「本就是我伤了你,说什么谢不谢呢。」
「不为这个。」
两人平静下来,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怀风轻轻拽住阴寒生一只衣袖,「怀风是谢大哥一片关爱之心。」
停一停,低低道:「大哥一心一意为我着想,生怕我有甚委屈,这才生的气,我心中明白。」
良久,阴寒生双拳松开,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便好。」
面色已不复方才阴沉。
「大哥,我知你气得厉害,只是求你千万莫要说与爹爹知晓,他目下内息不稳,全靠药物压制,若听了这话,我怕他怒极攻心,于身子有碍。」
这等事体若叫阴七弦知晓了去,只怕立时便是雷霆之怒,说不得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来,阴寒生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