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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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二皇子走了,现下叫大世子接了小世子走呢,说是怕晚了皇上留二位世子用膳,到时跟二皇子坐一块儿,不定又生出什么事儿呢。」
怀舟怀乾听完,登时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罢罢,你快去吧,莫让他再出什么幺蛾子来折腾一番。」
怀乾一面笑一面催促,怀舟只得告退出来,一路紧赶到仁寿宫,进殿一看,怀风正蹲地上逗弄一只蓝眼珠的长毛波斯猫,肩上还站着花里胡哨一只傻鸟,玩得正欢,太后倚桌而坐,笑眯眯看着孙儿玩闹。
怀舟不敢耽搁,拉了怀风恭恭敬敬告退。
太后心中不舍,却也不好留人,一个劲儿地叮咛,要怀舟看顾好弟弟,莫要伤势未痊便四处溜达,好歹再跟府中养些日子才好出门,只说得怀风撅起嘴来,让怀舟狠狠瞪了一眼才没敢吱声,唯唯诺诺应了,一起出了宫去。
怀风玩闹一天,并不觉如何疲累,坐上马车犹不消停,取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递到怀舟跟前显摆。
「回鹘新贡上来的和田白玉,皇上才赏的。」
荷包大小的玉佩颜色乳白,如羊油凝腻,触手温润,雕着只云中蟠龙,便是在宫中,也是等闲难得一见的精致物件儿。
「既是皇上赏的,那便好好收着,莫弄丢了。」
怀舟才嘱咐到一半,便见弟弟将玉佩往自己腰间挂,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这上面雕的龙太过威猛,不合我性子,戴了也显不出气派,倒是佩在哥哥身上好看的多。」
怀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皇上赏赐的东西也是能随便给人的?仔细宗人府知道了按规矩治你。」
「既是赏了给我,那便是我的,我愿给谁就给谁,便是宗人府也管不着,且哥哥又不是外人,戴你身上同戴我身上又有什么不一样。」
怀风嘴一撇,不屑说道,随即又笑,「再说我身上已戴着一块,再挂一件岂不累赘。」
说着,伸手自襟口里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来。
那玉色如凝碧,乍一看如一汪碧水,寸许大小,雕成只蝙蝠形状,蝠嘴处衔着块黑色斑痕,巧雕成一枚铜钱,取的是「福在眼前」的彩头,玉质极好,雕得也精细,只是少了几分宫廷中的凝重大气,其灵动飘逸之处,倒似是民间玉匠高人的手笔。
怀舟掂在手中细看一番,不免好奇,「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怀风眨一眨眼,赞道:「哥哥眼睛忒厉了些。我娘说这是外祖家传的宝贝,从小便让我戴着不准离身的。」
怀舟点点头,把那玉塞回怀风衣襟里,系上襟扣,再看腰上挂着的玉佩,想到弟弟一番心意,一丝笑意忍不住浮上眼睛。
第九章
过不几日便是年关,安王府中首次合家团圆,雍祁钧心下欢喜无限,虽在病中,仍传令张灯结彩,一干琐碎差事自有管家筹备周全。
怀舟怀风此次回来后暂且无职,每日里给父亲请过安便各去寻事消遣。一个端坐书房翻阅邸报,间或进宫面见太子,一个却因太后懿旨不敢出门,只得在府中寻些乐子玩儿。
到得年下,父子三人进宫吃过年夜饭,回府后又放起烟花,满天焰火斑斓璀璨,映出三张笑脸。
过了除夕没几日,旨意下来,任了怀舟为九门提督,统领京城防务。
怀舟知晓职责深重,年节还未过完便走马上任,接掌了九城巡防司,日日清早往司里去,领了大小兵将,自皇城朱雀门直巡到外城崇胜门,转过一圈回来,吃罢午饭又往设在城外武家坡的兵营里去,操兵练马,一刻不停。
他这边忙得无暇喘气,怀风却是闲得险些发霉,因被太后勒令好生于府中养伤,整个年节里便是吃了睡睡了吃,跟个猪仔无甚两样,好容易熬到出了正月十五,便撒着欢儿地往外跑,今儿个到瓦子市听说书,后儿个又去城外打猎,偏还不喜家将跟着,雍祁钧生怕他有甚闪失,自己又没精力辖制,只得叫了怀舟过来,命这大儿子费心管教。
怀舟自家公事繁忙,如何分神看顾,却又不能违抗父命,只得每日带了怀风去巡防司,想着放在眼皮子底下,总该平安无事,不承想这怀风实是个不安分的,开头两日倒还收敛,乖乖巧巧跟在怀舟后面巡视练兵,日子久了便原形毕露,枯燥平常的差事偏也能让他找出乐子来。今儿个自西街捡回一只瘸了腿的土狗治伤,明儿又在南市买上几只毛茸茸鸡仔喂养,将个巡防司变作鸡飞狗走之场,便隔着巡防司那朱漆大门也能听见里头鸡鸣犬吠叫得热闹。
怀舟再想不到堂堂司衙让怀风祸害成这样,一进门先踩上泡狗屎,公文还未翻看里面已先夹了两根鸡毛。这且不算,短短月余,一众兵士已同怀风打得火热,上至校尉下至杂役,人人喜这安王小世子性子率直又无架子,无不同他交好,闲暇时猜枚赌酒也不避忌,带了怀风一同嬉闹,只都瞒着不让怀舟知道。
可也巧,这一日怀舟练兵时半道回营,只见怀风正同几个不当值的校尉畅饮,小脸喝得红扑扑,半醉半醒间笑嘻嘻听那几个粗豪汉子说些荤话玩笑。
怀风年纪尚小,且身子不全,于这男女淫事上不大明白,但见校尉们说的起劲,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直把怀舟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发作起来,打了那几名校尉五十军棍,押着怀风回了府中。
翌日一早,怀舟往东宫面见太子,奏完公事后说起怀风诸般行径,犹自头疼不知如何教训,只听太子冷冷一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回去好生揍他一顿屁股,管教消停半月。」
怀舟闻言一怔,犹豫片刻后依言而行,回府后关上房门,将怀风摁在腿上扒了裤子便打,两掌下去,雪白屁股变作红灯笼。
怀风吃痛,哪里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眼泪刷刷往下掉,一叠声地求饶,抽抽噎噎道:「好哥哥,我日后乖乖的,再不敢胡闹。」
他这般泪眼婆娑软语告饶,怀舟哪儿还硬得起心肠,这才明白太子当日评说怀风的一番话,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宠溺之举,登时后悔不已,不由狠狠瞪了怀风一眼,叹一口气,后面几掌却再打不下去。
隔日此事让太子知晓,诧异这堂弟几时变得恁般心软,一顿取笑,好在他倒是管教弟弟们惯了的,索性代行其劳,亲自押着怀风进宫同诸位年幼皇子们一道念书,且特特给那博学多识偏又刚直迂腐的老太傅一柄精钢戒尺,指着怀风道:「但见胡闹,只管打,大不了我给他涂药。」
朔风瑞雪飘飘一过,转眼便是花发南枝,北岸冰销,但见一片杨柳如烟,穰穰桑条。
怀风在上书房中坐了足有月余,只憋得精神头儿也短了,远瞅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眼见天地间一派春意盎然,哪里还坐得住,见天儿放了学便跑去东宫里拉着怀乾衣袖央求,一时踩的东宫门槛儿也矮了几分。
怀乾初时还扳了脸不理,却架不住怀风的水磨工夫,又有太子妃从旁说情,念这弟弟也算是得了教训,终是点头应允。
「三月初十是你小侄儿周岁,我和你嫂嫂要去净慧寺祈福,你和怀舟跟着去踏青吧。」
净慧寺乃皇家禅寺,香火鼎盛,偌大几进禅院便建在平京城往西二十里的普云山上。
此时正值暮春,早过了踏青游赏之日,可普云山地势颇高,花开之期较之山下竟是晚了半月有余。平京城里一众桃花已是纷纷落英,半入流水半入尘埃,普云山上却是夭桃似火,开得如锦如荼热闹非凡,十里桃林将个山头装点得妖娆粉艳。
上得山来只有一条青石小径,数里石阶直通山门。东宫车驾行到半山腰已上不得马去,需换过软轿才行,安嘉公主自嫁来熙朝后极少出门,眼见美景如画,闷在轿中如何得见,不免郁郁。怀风与这太子妃嫂嫂极是说得来,抢先向怀乾求情,「太子哥哥,这般坐轿子上去岂不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忒也对不住自己眼睛,不若走上去吧,也显得咱们心诚。」
怀乾怀舟看在眼中,相视一笑。
「此处离禅寺不过三五里,舒一舒筋骨也好。」
太子一声令下,一队人马便停在了半山腰等候,奶娘并侍女轮流抱着太子长子鸿昀,再带了几个侍卫跟从,一行十余人徒步往山上走去。
怀风在宫中憋闷许久,这一番出游不啻困兽出笼,虽然碍于兄嫂在侧不敢过分放肆,饶是如此,那一脸的欣喜兴奋之情却是怎也遮掩不住。一会儿折几支山花给安嘉公主戴在头上,一会儿学那枝头黄鹂鸟叫逗弄小侄儿,片刻不得消停。待走了里许,见桃花越发娇艳,更来了兴致,沿路一株株品评起来。
「哥哥你看,这株桃花开得太盛,乍一看倒是漂亮,可花落后结出来的桃子却小,非得将余枝剪了才行。那株花色粉白,不如别株艳丽,可结的桃子却好,一颗桃子足有半斤来重,味道也好,才熟时摘来吃,那桃肉脆脆的,清甜可口,若是等熟透了才摘,便不能啃着吃,只需在皮上开一个小口,拿嘴一嘬,便是一兜蜜汁流出来,一只桃子吃下去,饭也不用吃了。」
说着说着,勾起自己馋虫来,忍不住便咋了咋嘴,只看的怀舟忍俊不禁,又觉好奇,问道:「你倒知道的清楚,莫不是这几株树结的桃子都尝过?」
「岂止是这几株,」安嘉公主瞟一眼怀风,咯咯笑道:「你不知,咱们这弟弟最爱吃的便是桃子,平京内外,数这普云山上结的桃子多,又大又好,招的弟弟一到夏日便见天儿往这儿跑,直拿桃子当饭吃,从夏初吃到夏末,莫说这几株,怕是这十里桃林都让他吃了个遍,哪一株最先结果,哪一株上结的桃子最甜,哪一株桃肉最脆嫩多汁,没有怀风不知的,连净慧寺里的老方丈都晓得安王世子这嗜好,每到夏末便着人将那好的桃子都摘了,制成桃脯送进府里。怀舟几时也想吃桃子了,只管叫怀风领着过来享这口腹之欲便好。」
怀乾亦插嘴打趣,「怀风肖猴,爱吃桃子那是天性使然,若似怀舟一般肖虎,说不得便是爱吃肉了。」
怀舟不成想还有这样一段趣事,听得兴味盎然。倒是怀风经这一番打趣,面色微赧,讪讪地住口不言,转而去逗弄小侄儿。
一行人这样不紧不慢走着,离禅寺已是不远,怀风行在前面,待转过一道山弯,倏地惊呼,「快来看!」
声音中满是惊奇赞叹。
待众人都跟了上来,怀风伸手指向道旁,「这花开得恁好!」
几人顺他所指望去,只见丈许开外生着一株桃树,树身并不见如何高大,但枝桠横伸,树冠繁茂,枝头簇簇繁花色做深红,正如火怒放,端的是香飘十里,艳夺耳目。
「这是株碧桃,花开的好,却不怎么结果。」
怀乾一面说,一面扶住安嘉公主走下石阶近前观看。
「这株桃树往年花开得也算漂亮,只不如今年多,乍一看,像着了一树火。」
怀风喃喃道,拽住怀舟往前走几步,正要去折段桃枝下来把玩,忽听公主叹道:「这花开得倒像是我们细澜的绯樱,只不过樱花飘落时纷纷扬扬,如下雪般,瞬间便拂了一天一地,桃花却是一点点零落成泥,见不到那等景象。」
安嘉公主嫁入熙朝已有两载,正是思乡情浓,怀乾虽对这位妻子爱宠有加,却也不能轻易送返省亲,只得握住了公主之手,无言抚慰。
「嫂嫂想看绯樱落花吗,这还不容易。」
怀风眼珠一转,忽地扯脱外袍扔进怀舟怀里,只着一袭箭袖短衣便往树上窜。
他手脚灵活直如猿猴,几下便爬到树上,脚下一横,站在两支树桠间,握住两支树杈使劲儿乱摇,一树桃花让他这么一折腾,登时飘飘洒洒落下来,如下了场缤纷花雨,将树下众人都罩了进去,煞是好看。
安嘉公主抬头痴痴望着,一双美目中又是惊喜又是怀念。
怀乾不欲去打扰妻子思乡之情,悄悄后退几步同怀舟并肩而立,低笑道:「亏得这鬼灵精想出这么个主意。」
过了片刻见怀风还不下来,不免又担心起来,「可莫要摔下来才是,摇这半天也够了,不若叫怀风下来吧。」
可目光一转望见妻子神采,却又不忍心打断这份喜悦之情。
怀舟看出他犹豫,淡淡道,「嫂嫂既然喜欢,再看一会儿吧,怀风若掉下来,自有我接着呢。」
说罢,抬头又去看树上少年。
只见夭桃如火中少年笑颜璀璨,一双明眸如星闪亮,桃花并人面登时一并刻入心中,此情此景,再不能忘。
第十章
平京春短,由普云山回来没几日,已是由春入了初夏,桃花落尽,新开的却是红艳似火的榴花,小灯笼似,极是热闹。
安王府中亦栽了几棵,便在雍祁钧起居的院子里,只开得不应景,竟是赶在病重之际,因此人人见了不觉喜庆,反倒平添一份闹心。
雍祁钧将养一冬,吃下数不清的人参灵芝,眼见开春有了起色,孰料暮春一场寒雨又浇了回去,眨眼间卧床不起,已是油尽灯枯之境。
病榻之上,雍祁钧已起不得身,本觉瘦削的脸颊益发灰败,从骨头里透出丝异样青白,因才喝了药,连咳嗽中都带出分药气来。
怀舟一大早前来请安,伺候着父亲吃了药后便被留下来说话,屋中静悄悄的,一干下人早已遣了出去,连怀风亦被支走,只剩了父子二人。
倚靠枕头半坐起来,雍祁钧喘匀了气看着长子。
「趁着你弟弟不在,咱们爷儿俩说几句实在话。」
「是,父亲,儿子听着。」
听这口气,怀舟已知父亲是要交代身后事宜,忙屏息凝神听下去。
雍祁钧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胡太医说了,我这病拖不过今夏去,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后事一早预备妥当,自有老周和宗人府操办,不用你们哥儿俩操心,只有一件事,我临死也放心不下,翻来覆去寻思了这些时日,也只得托付于你。」
说着,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怀舟手腕。
怀舟微微一愕,随即跪倒在床前,「请父亲吩咐,儿子必定竭尽所能。」
「你须答应为父,这一生一世,照顾好怀风,莫让你弟弟受半分委屈。」
死死盯住怀舟双眼,雍祁钧嘶哑着声音,低低哀求,「你母亲之事,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兄弟无干,你心里有气,只管冲为父发,千万莫拿怀风作践,你弟弟这辈子已经毁了,你看在为父面上,好歹护他周全。」
雍祁钧死前念念不忘幼子,于眼前这长子却提也不提,怀舟心肠再硬也禁不得这般,登时眼眸一暗,只是顾念着父亲病体,不得发作,强自捺住怒火,沉了声应道:「父亲放心,怀风是我亲弟,儿子必定尽心照应。」
雍祁钧听怀舟如此誓言旦旦,一时放了心,吐出一口长气,不过须臾,不知想起什么,又焦虑起来,哆嗦着嘴唇道:「怀舟,你记住了,不管以后出了甚事,怀风都是你弟弟。」
「儿子省得。」
雍祁钧挣扎着坐起,还要再说,张了嘴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如此欲言又止好半晌,焦虑更甚,却终是一语不发,颓然倒回床上,眼角淌下一滴浊泪。
从病榻前告退出来,怀舟已没了心思去巡防司,径自转身回房。
他自回府居住,为着照应幼弟,便搬进怀风院里,一溜几间正房,兄弟俩各占一半比邻而居,怀舟才踏进自己那屋,便见怀风百无聊赖趴在他床上,有一搭没一搭拽着帐子上流苏,见了他进来,腾地翻身坐起。
「哥哥,爹爹都说些什么?」
怀舟正为父亲偏心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