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牡丹-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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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个人说道:“老爷出来了!”骆宏勋、余谦往外一看,只见一人有六十多岁年纪,脸似银盆,细嫩可爱,有一丈三尺长,身躯魁伟,头戴一个张邱毡帽,前面钉了一颗两许重一个珍珠,光明夺目;身上穿二件玫瑰紫的棉袄,外有一件深蓝杭绫面子、银红湖绉里子的大衣,也不穿在身上,肩披背后;腿上一双青缎袜,元缎鞋也不拔上,拖在脚上,一步一步上厅来,也不与骆宏勋见礼,亦不与他答话,将身子斜靠在花梨桌上,一副骄傲气象。又见扛包袱的船家十数人进来,站在门旁。那行主骂道:“几时上得船,船上怎样款待,共几位客人?细细说来!”也不知船家与行主是何算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酒醉佳人书房窥才郎
却说行主问船家:“共几位客人?”船家用手指着骆宏勋、余谦道:“客人只这两位,是昨日中饭时上的船,来时一盆净面热水。”那行主拿过算盘打上一子。船家又道:“中饭九碗。”那人又打上五个子。船家道:“饭后细茶一壶。”又打上一个子。“晚饭六碗。”又打了五个子。船家道:“饭后细茶一壶。”又打上一子。“晚酒九盘肴撰。”又打上三个子。船家道:“算盘上共打了一十二个,用三个一乘,共是三十六个子。”那主人道:“后来有多少酒、饭、菜、茶水,共该银三百六十四两,船脚奉送。”骆宏勋只当取笑。那人将眼一睁,说道:“那个取笑?这还是看台驾分上,若他人岂止这个价钱!”骆宏勋看他竟是真话,带怒道:“虽蒙两饭一酒,那里就要这些银两?我俩盘川短少,何以偿还?”那人道:“这倒不怕的,如银子短少,就将行李照时价留下。”骆宏勋、余谦见说恶言,岂不是以势欺侮?那里按捺得住,将身一纵,到了厅上,便怒目而视,大喝道:“好匹夫!敢倚众欺寡,你看一主一仆二人,便是受欺之人否?”那个六十多岁老儿就向自家人说道:“生人来家,你们也该预备兵器才是,难道空手净拳?如今他们发怒,叫老汉如今倒也无奈何,权以桌子作兵器。”遂下了一只桌子,轻轻拿起,在厅上上七下八,左插花右插花,使得风声入耳。使了一会,仍将桌子放在原处。又道:“再舞一回夹剪吧!”遂将六十多斤重的一把铁夹剪拿起,亦是上下左右前后舞了一会,仍放在原处。骆宏勋、余谦暗道:“桌子、夹剪约略都有六十余斤,这老儿舞得风声响亮,料二人性命必丧于此!”但见那老儿放下夹剪之后,走至卷棚之下,向骆宏勋、余谦秉着手道:“骆大爷、余大爷,莫要见笑,献丑,献丑!”骆宏勋闻得呼姓而称,乃说道:“素未相会,如何知我贱姓?”那老儿道:“我虽未会台驾,而小婿实蒙大恩。”骆宏勋惊问道:“不知令婿果系何人?”那老儿道:“刺客濮天鹏也。”骆宏勋主仆闻说是濮天鹏之岳,心始放下。遂说道:“向虽与令婿相会,实在邂逅之交,未有深谊。请问尊姓大名?”那老儿道:“天井中岂是叙话之所,请进内厅坐下奉告。”骆宏勋终怀狐疑,哪里肯随他进内。那老儿早会其意,又道:“骆大爷放心!若有谋财害命之心,昨夜在船上时早已动手;虽你主仆英勇,岂能奈船漏之何也?”骆宏勋细想:“此言实无害我之心,如有歹心,这老儿英雄,进门之中那些豪杰早已将主仆拿住,岂肯与我叙话?”遂放开胆量随他进内。余谦恐主人落单,遂紧紧相随。又走进两重天井,方到内客厅。
骆宏勋抬头一看,琴棋书画、古董玩器无所不备,较之前边真又是一天下也。进得厅内,二人方才行礼,礼毕分宾主而坐,早有家人献茶。茶毕,骆宏勋道:“请问老爹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鲍,单名一个福字,贱字自安。原系金陵建康人也,今寄居在此。在下年已六十一岁,亡室已死数年,只有小女一人,名唤金花,年交十七岁,颇通武艺,舍不得出嫁人家,招了一个女婿濮天鹏。在下见他在外游手好闲,无有养身之技,故我要他百金聘礼方与之成亲。不料他前赴扬州卖拳,又被奸人栾镒万请去代伊雪耻。这个冤家不知高低,也不访问贤主仆是何等之人,便满口应承。日间曾在教场与余大叔比武,已经败兴,就该知道。总因爱财心重,夜间又到尊府行刺,又被大爷获住,不惟不加罪责,反赐重财以成婚姻大事,此恩无由得报。自小婿回来之日,在下即叫人在府上探信,听得大爷期于昨日起身赴杭招亲,必从此地经过,亲身向前叙留,谅大驾必不肯来相会,故此想法请至舍下,代小婿以报大恩。进门又不敢明言,故出大言相问,以观贤主仆之胆气如何?身居虎穴,并无惧色,尚欲争问,真名不愧矣!小女小婿成亲数日,特请大爷来吃杯喜酒!”骆宏勋闻了这些言语,方释疑惑之心。问道:“濮姑爷现在那里?”鲍自安道:“近闻北直新选了个嘉兴知府,不知是那个奸臣之子?不日即至此地。不瞒大爷说:凡遇奸臣门下之人或新赴,或官满回家,从未叫他过去一个。因恐此信不真,伤了忠臣义士,故叫小婿前去打探;已去了两日,大约明日也就回来了。”鲍自安见余谦侍立骆宏勋之旁,不觉大笑道:“大叔真忠义之人,我将实言直说了一遍,他还寸步不离。好痴子,还不放心前边坐坐去,只管在此岂不站坏了!”余谦道:“不妨的。”鲍自安分付人来,将余大叔留在前边坐去。又对余谦道:“余大叔,你到前边只可闲谈取笑,切莫讲枪论棒。你先进门时,也看见前面那些人的嘴脸了,其心都狠得紧哩!细话我慢慢的再告诉你。”已有人将余谦引到前边去了。骆宏勋又问道:“方才老爹出来之时说:三十担鱼尚不足一饭之用,敢问府上共有多少人口?”鲍自安才侍奉告,见家人已捧早饭上来,鲍自安连忙起身让座:骆大爷坐的客位,鲍自安坐的主席。余谦前边自有人管待,不必深言。
且说鲍自安同骆宏勋饮酒之间,鲍自安道:“方才说三十担鱼不足一饭之菜,这倒也非妄言,实不瞒大爷说,在下自二十岁就在江边做这道生意,先也只是只把船有十数人,小船上有三四人,折算起来也有七八十人。你来我去不能全在家中,如全来家真不足一饭之用。舍下现在人口:我与小女两个,家内计有男女四十个,还有先前大爷进门看见的那一百听差之人,长吃饭者共一百四十二口。那里能用这些鱼?不过是信口言语,以动大爷之心耳。”一问一答,鲍自安应答如流,真博古通今之士,无一不晓。骆宏勋暗想道:“此人惜乎生于乱世,若在朝中,真治世之能臣也。”用饭之后,骆宏勋欲告辞赴杭,鲍自安道:“大爷此话多说了,不到舍下便罢,既来舍下,岂肯叫你匆匆就去之理!就在舍下住得十日半月,也不误赘亲之事。待小婿回家,同小女出来拜谢。”骆宏勋道:“我若在府上久住不赴杭,只恐家母心悬。”鲍自安道:“这个容易,大爷写书一封,内云在舍留玩。在下差一人送至扬州府上,老太太见书自然放心了。”骆宏勋见他留意诚切,遂修书一封,又写一信与徐松朋,交付鲍自安。鲍自安接去,叫一听差人明日早赴扬州投下。
鲍自安又整备晚饭款待,当晚又摆酒。饮酒之间,骆宏勋问道:“山东振芳花老爹认得否?”鲍自安道:“他乃旱地响马,我乃江河水寇。倘旱道生意赶下,他就通信让我;倘江河生意登了岸,我就通信让他。不独相识,且是最好弟兄。”骆宏勋遂将桃花坞相会,与王伦争斗,王、贺通奸;任世兄被害,花老爹劫救,下扬州说亲,四望亭捉猴,索银结恨,前后说了一遍。鲍自安道:“花振芳妻舅向来英勇遍闻,吾所素知。”鲍自安又敬骆宏勋酒,骆大爷酒已八分,遂告止。鲍自安道:“既大爷不肯大饮,亦不敢谆敬。”遂分付内书房张铺,将骆大爷包袱行李都封锁空房里边,另拿铺盖应用。家人秉烛,鲍自安请骆宏勋进内,又走了两重院子,方到内书房。里边床帐早已现成,骆大爷请鲍老爹后边安息。鲍自安遂辞了出来,问家人道:“余大叔床铺设于何处?”家人道:“就在这边厢房里,余大叔已醉,早已睡了。”鲍自安道:“他既安睡,我也不去惊动他。”走回后边,见女儿鲍金花在房独饮等候。一见爹爹回来,连忙起身,问道:“骆公子睡了么?”鲍自安道:“方才进房尚未安睡,叫我进来,他好自便。”对金花道:“这骆宏勋不独武艺精通,而且才貌兼全,怪不得花振芳三番五次要将女儿嫁他。我见你若不定濮天鹏,今日相会亦不肯放他。”又道:“女儿,你可归房去吧!为父亦要睡了。”鲍自安说了即便安睡。鲍金花领了父命,迈步出门。鲍自安将门关闭,上床安卧。
且说鲍金花回至自家卧房,因新婚数日,丈夫濮天鹏被父差去,今在父亲房中自饮了几杯闷酒,不觉多吃了几杯,有八九分醉意。细想父亲盛夸骆公子才貌武艺,又道花振芳三番五次要把女儿嫁他,自然是上等人物;但恨我是个女流,不便与他相会。又想道:“闻得他今赴杭赘亲,被父亲留下来,他岂肯久住于此?若他明日起身去了,我不得会他之面。似这般英雄,才貌兼全之人,岂可当面错过!”踌躇一番,道:“有了,趁此刻合家安睡,我悄悄去偷看,果是何如人也?如他知觉,我只说请教他的枪棒,有何不可!”这佳人算计已定,迈动金莲悄悄往前去了。正是:醉佳人比武变脸,美男子守礼进身。毕竟不知鲍金花潜至前面,可会得骆宏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书房比武逐义士
却说鲍金花悄悄的来至前边,到骆宏勋宿房以外。见房内灯火尚明,而房门已闭,怎能看见骆宏勋之面?欲待推门,男女之别,夤夜恐碍于礼;欲待转回,又恐他明日赴杭,则不能相见。因多饮了几杯酒,面皮老些,胆气大些,上前用手推门,竟是关着的。
且说骆宏勋自鲍老儿去后,在房中坐下,想起今日之事好险!若非赠金一举,今日落在他家,怎能保全性命?以后出门,勿论水陆,务要认人要紧。又想道:“这鲍老儿世上人情无一不通,及至谈论,且长人学问。”想了一会,起身将门闩上,坐在床边卸脱鞋袜。正脱下一只袜子,只听房门响亮,似有人推门。忙问道:“何人推门?”鲍金花答道:“是我。”骆宏勋闻得妇女声音,心中惊疑,自道:“闻得鲍老家只有父女二人,其余者皆婢奴也。今夤夜到此,却是何人?”又问道:“我已将睡,来此何事?”鲍金花道:“奴乃鲍金花也。闻得骆大爷英勇盖世,武艺精奇,奴家特来领教!”宏勋闻得是鲍姑娘,不敢怠慢,连忙将脱下的那只袜子又穿上,起身将衣服整理整理,用手将门开放。鲍金花走进门来,将骆宏勋上下一看,见他真个好个人品模样!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虎背熊腰丈二躯,尧眉舜目貌精奇;
今朝翩翩佳公子,他年凌阁定名题。
骆宏勋举目一观,见鲍金花生得不长不短,中等身材,其实生得相称。怎见得?亦有几句诗赞为证,诗曰:
淡扫梨花面,轻盈杨柳腰;满脸堆着笑,一团浑是娇。
鲍金花进得门来,向骆宏勋说道:“拙夫蒙赠重金,我夫妻衷心不忘。今特屈驾草舍,以报些须,大爷请台坐,受奴家一拜!”宏勋道:“向与濮兄初会,不知鲍府乘龙,多有怠慢;毫末之助,怎敢言惠。今蒙老爹盛撰,于心实在不安,‘叩拜’二字何以克当。”宏勋正在谦逊,鲍金花早已拜下。宏勋顶礼相还,拜过之后,两边分坐。鲍金花道:“今大驾到合,奴特前来,一则叩谢前情,二则欲求一教,不知大爷吝教否?”宏勋道:“尊府乃英雄领袖,姑娘武艺精通,怎敢班门弄斧!”鲍金花道:“久闻大名,何必推辞。”鲍金花举目看见书房门后,倚着两条齐眉短棍,站起身来用手拿过;递与骆宏勋一条,自持一条,谆谆求教,骆宏勋不好推辞。此时正是十月中旬,月明如昼,二人同至天井中比武:你来我去,你打我架。他二人此一番,正是:英女却逢奇男子,才郎月下遇佳人。正是男强女胜,你夸我爱。比较多时,骆宏勋暗道:“怪不得伊父称他颇通武艺。我若稍怠,必被这个丫头取笑。谅他必是瞒父而来,今日此戏何时为止?不免用棍轻轻点他一下,他自抱愧,自然回去了。”踌躇已定。又比了片时,骆宏勋觑个空,用棍头照金花左手腕上一点。一则宏勋也多吃了几杯,心中原欲轻轻点他一下,不料收留不住,点得重了些;二则鲍金花亦在醉中,又兼比跳一阵,酒越发涌上来了,二目昏花,不能躲闪。值骆宏勋来,不闪不躲,反往上迎你,只听娇声嫩语,道声“娘哟!”手中之棍不能支持,掉落在地,满面通红,往后去了。骆宏助连忙说道:“得罪!得罪!”见鲍金花往后去了,自悔道:“他女子家是好占便宜的,今不该点他一下。倘明日伊父知之,岂不道我鲁莽?”遂将鲍金花丢下之棍拾起来拿进房,倚于门后,反手将门闭上,在床边自悔。
且说鲍金花回至自己房中,将手腕揉搓,手上疼痛不止。灯下看了一看,竟变了一片青紫红肿,心中发怒,道:“这个畜生好不识抬举!今不过与你比试玩耍,怎敢将姑娘打此一棍。明日他人闻知,岂不损了我之声名。”恨道:“不免乘此无人知觉,奔前边将这个畜生结果了性命,省得他传言。”遂拿了两口利刀,复奔前边而来。
看官:这鲍金花自幼母亲去世,跟随父亲过活,七八岁上就投师读书,至十三四岁时,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因人大了,不便从师,就在家中习学女红针凿。他父亲鲍老乃系江湖中有名水寇,天下来投奔他者多。凡来之人不是打死人的凶手,即是大案逃脱的强盗。进门之时,鲍自安就问他,会个什么武艺?或云枪、云剑,都要当面舞弄一番。鲍金花在旁,父亲见有出奇者,即传他。那人知道他是老爹的爱女,谁不奉承?个个倾心吐胆相授,因此鲍金花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今日若非酒醉,骆宏勋怎能轻取他之胜!他心中不肯服输,特地前来。此一回来非比前番是含羞偷行,此刻是带怒明走。骆宏勋尚在床边坐着,只听得脚步声音,又似妇女行走之态,非男子之脚步,心内猜疑,道:“难道是这个丫头不服输,又来比高低不成?”正在猜疑,只听房门一声响亮,门闩两段,鲍金花手持两口明晃晃的刀,闯进门来,骂声:“匹夫!怎敢伤吾!”举刀分顶砍来。幸而骆宏勋日间所佩之剑临晚解放床头,一见来势凶恶,随手掣剑遮架。骆宏勋跳到天井,一来一往,斗够多时。骆宏勋想:“怎么我这等命苦至此,出门就有这些险阻!他今倘若伤我之命,则死非其所;我若伤他,明日怎见伊父?”只见鲍金花一刀紧是一刀,骆宏勋只架不还。自更余斗至三更天气,骆宏勋又想道:“倘若厢房里余谦惊起,必来助我。那个冤家一怒,只要杀人,那有容纳之量!不免我往前院退之,或者女流不肯前去,也未可知。”且战且避,退出两重大井,到了日间饮酒内厅。鲍金花哪里肯舍,仍追来相斗。骆宏勋看见客厅西首有一风火墙头不高,不免登房躲避,谅他必不能上高。遂退至墙边,跳上屋上。鲍金花道:“匹夫!你会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