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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一课-罗伟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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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虽然也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但他想不通,修那两个乒乓球台,不是说好给二十块的吗,怎么到头来只给了五块?他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因此不管妻子怎么哭,他还是盯住儿子骂,骂过之后就喝酒,醉得稀烂。父亲很少离开过酒,越喝越穷,越穷越喝。 
  许多时候,狠狠地折磨一个人的,还并不是钱,而是日常生活的烦恼…… 
  杨校长下命令之后,王安不再去学校,只起早贪黑地上山干活。杨校长骂的那两声“闲杂人员”,让他觉得自己连身份都没有了。他是农民,不是闲杂人员。农民就要有农民的样子。山里的农民,要把脸弄得不像脸,把手弄得不像手,要让它们变紫,变黑,变成坚强有力的疙瘩!高天之下,白色的山风像永远吃不饱的狼,随时都在孤独地游走,随时都在忧郁地叫唤。这风成了王安真正的知己。 
  只在他去学校后山砍柴的时候,才禁不住朝山下望。他发现,自己的活真没白干,操场边没有斑竹林围起来时,学校是散在山野间的,现在成了独立的体系,有了学府的气派! 

  二 

  王安说:“同学们,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王安头一天站在学校的讲台上。 
  王安说:“从前,南山上没有人烟,某年枫树红叶的时候,山上来了一个农夫。农夫不是单独来的,他带来了一群牛。这些牛是他最好的朋友,来南山之前,他们形影不离。在山上过了些日子,牛群发现它们这个两脚走路的朋友再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而是动不动就皱眉头。他不快乐,牛们也跟着不快乐,于是牛们商量:‘我们给他唱首歌吧,唱首歌他就好了。’第二天清早,农夫正在做梦,牛的合唱却拔地而起。”王安做了拔地而起的手势,“声音太大,太突然,把还没起床的鸟纷纷震落到地上,农夫以为发生地震了呢,来个鲤鱼打挺翻下床来,结果是牛群站在他面前唱歌!牛们伸长脖子,仰头向天,嘴巴和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热气。可是,农夫不但没有快乐起来,还怒气冲天,把所有的牛都关进了畜栏!从那以后,他跟牛不再是朋友了,他成了牛的主人,牛成了他的牲口,世世代代供他使唤。” 
  每天放学之前,王安都要给学生讲一个故事。那些故事可能是寓言,也可能是他在县城的所见所闻。县城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世界,他把那个世界描述得灿烂辉煌。学生们都没走出过大山,最远也就去过泽光镇,老师的描述让他们惊嘴咋舌,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故事中的人和物,哪怕独自一人,也不会寂寞了。 
  由于山头距离学校有足足二十里山路,南山小学开课晚,放学早,学校指挥行动的,是一个用了多年的铃铛。铃舌是一根黑色的铁条,外壳呈黄铜色,已缺了一块。上午十点,铃声响起,算是开课,下午四时,铃声响起,就是放学了。教师和学生都不吃午饭。南山人谁也没打算吃午饭,早上一顿,太阳升起,晚上一顿,月亮升起,这就是日子。学生们放了学,才发现肚子饿得那么厉害,以前他们心里怨恨,想哭,现在不想哭了,掐一束鱼腥草也能充饥。他们不仅不哭,还摘片树叶来吹,吹几声就唱:“太阳照在山岗子上,我摘片树叶儿吹响响……” 
  学生们都喜欢王老师。王老师成天乐呵呵的,下了课,就跟学生一道打乒乓球。他的脚跛得那么厉害,每接一个球都憋足力气,咬紧牙关。大部分同学跟他打球,都只把球接到正中,让他能保持平衡。可有些偏不这样。有个叫周汉的男生,别看他刚读一年级,接触乒乓球的时间也很短,球技却好,只要王安上场,他就把球专往角落里送。他个子蹿得快,比其他同学高出一大截。王安身子一高,把右边的挡回去了,球很快又到了左边,他身子一低去够球,结果摔了个狗啃土。见这样,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向倩兰,眼睛一红涌出了泪水。她觉得王老师太可怜了。王安看到了向倩兰在流泪,只是装作没看见,他爬起来,将鼻尖和嘴唇上的土抹去,对周汉说:“再来,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 
  每天放学之前,王安还教学生唱歌。南山有很多山歌,但那些山歌大多是凄苦的,充满了对人生的感叹和对命运的无奈。它们就像崖垛一样呈现出化不开的灰色。灰色是慢性病,会慢慢毒害人,于是王安有意避开,挑选了一些能长筋骨的歌曲。对所有人而言,绝望都是免费的,只有希望才是人世间真正宝贵的黄金。王安最喜欢的是那首《春光美》。每天上午开课之前,全班齐唱:“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孩子们回家干农活的时候,也经常把这首歌挂在嘴边,在南山崎峭广阔的山野间,到处都充满了幻想。 
  家长们都说,娃娃跟了王老师,变得不爱使性子了,成绩也比先前好到哪里去了! 
  王安说八抬大轿也休想把他抬到镇上去住,不是普通村民那种对镇上人的“同情”,而是他有骄傲的资本:凡是他教的班级,镇上统考都得第一。中心校天然得第一的定律是被王安打破的。有人说,中心校一个班有六十多个学生,南山小学只有十多个,当然容易出好成绩。这也是事实,南山地广人稀,学龄孩子非常少,每个年级只能勉强凑成一个班。然而,中心校的教师只任单科教学,村小教师却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且大多不是教一个班。像南山小学,杨校长退休后,王安补进来了,可靳老师走了,平均一个人要带两个年级。 
  靳老师去了广东东莞的一个镇上,在镇文化站上班,听说工资高得没法说。靳老师只有三十多岁,比胡老师还小好几岁,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论教学水平,他比杨校长和胡老师都高。可靳老师老害怕中心校对他的工作不满,因此时不时放话出去,说教书没意思,他想辞职。其实他心里并不一定这样想。要不是有个文凭比他高的人到了学校,要不是校长的位置给了胡老师而没给他,他干到老也是不会辞职的。不过他这一走也好,拿了高工资,撞了大运。现在,学校只有王安和胡老师两个人,管六个年级。幸好无幼儿班,南山的孩子从来没有进过幼儿班。 
  中心校的教师对王安也很不舒服。那些处在镇子核心学校的人,开始很看不起王安,全镇教师开会或搞个庆典什么的,吃饭时大家都不叫他。在那里,除了本校的胡老师,没人跟他搭腔。后来见他教书那么厉害,就对他更不舒服了,他们背地里把王安叫跛子,说:“那个龟儿子跛子,给他一块骨头,他就玩命地啃!” 
  但中心校的闭校长对王安很肯定,闭校长说:“杨传民教了一辈子书,最大的贡献就是推荐了个人才。” 
  王安的确是杨校长推荐的。杨校长去给闭校长谈自己退休的事,闭校长不让退:“你退了咋整?明摆着南山那鬼地方没人愿去,而且我听说老靳早就不安心,说不定他哪天睡醒了,就要拍屁股走人;你一退,他一走,老胡一个和尚守得住庙?” 
  这道理杨校长心里也清楚,但依照镇上的政策,退休人员比在岗人员每月还多拿十多块钱,杨校长冲着那十多块钱也必须退。再说他的年龄满满当当,有退下去的理由。不管闭校长怎样挽留,杨校长就是不依。他说:“闭校长,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叫王安,南山兴塘村的,高中毕业已经九个年头。那娃心特别细,读书时成绩也不错,发挥失常才没考上大学。要是家里有钱,随便复读一下,他就是大学生了。” 
  闭校长用舌头把翘上去的胡须卷进嘴里,像嚼甘蔗那样嚼了几下,眼睛看着别处,哼一声说:“跟你老杨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还把我当傻子整了?现在的乡里,特别是你们南山,把茅厕旮旯都找遍,找得出一个年轻人?他们都出门打工去了,村里除了横着揩鼻涕的娃娃,就是走一步咳三响的老头子老太婆了!听说你们那里死了人,要翻山越岭地找好多个村子,才能勉强凑几个有劲抬棺木的,这话不假吧?” 
  杨校长说:“这话是不假,但我说的这个人有特殊情况,他得过小儿麻痹症,是个跛子,没法出去打工。” 
  闭校长狠狠地啐了一口:“打工也没人要,就往教师队伍里塞?亏你说得出口!”闭校长最恨别人翻来倒去地向他申述理由,杨校长的缠磨,让他烦透了。 
  闭校长毛发很重,一天不刮脸,他的脸就跟南山小学的操场一样,乱蓬蓬的。现在就是如此,这让杨校长越发的畏惧。 
  那次没有谈成,过了几天,杨校长又去。那是个星期六,也是赶场天,街上吵得像石头土块都会说话,车子在人群中挤不动,不歇气地鸣喇叭,加上鸡鸣鸭叫,猪哼牛哞,整条街都被声音煮着。杨校长心事重重地往闭校长家走,闭校长住在中街,刚把上街走出头,他就看见闭校长站在一家水果摊前打手机。那枚小巧的手机青蛙似的在闭校长手里不停地蹦,不是手机在蹦,是闭校长的手在抖。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发怒了。这种时候找他办事,无异于脱了帽子往钉子上撞。杨校长想避让,可闭校长已发现了他,还向他招手。
  杨校长胆战心惊地走过去,闭校长啪的一声关了机,干净利落地说:“你可以退了,我找到人了。你下个礼拜来办手续。”随后把红彤彤的脖子弯了一下,骂道:“娘的×,脸都丢尽了!” 
  原来,那个电话是派出所打给他的,七村小学的一个老师在茶馆里摇色子赌博,数钱的时候被派出所抓了个现行,让闭校长去领人。闭校长打算把那个教师发配到南山小学去。 
  杨校长虽然可以退休,心里却并不痛快。他真心实意想帮王安一把。他那回对王安说了狠话,过后想起来很愧疚,多次想去道歉。但两人的家隔着好几道山岭,王安不到学校来,两人就碰不上面,专门去兴塘村吧,怎么说也抹不下那个面子。这么一拖二挨的,几年就过去了。前几个月,杨校长远远地看见王安背着一大捆活松毛从学校后山的小路插过去,背后看去真像一只瘸了腿的熊,杨校长的心厉害地酸了一下。都二十九岁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找不到,父亲已于两年前得肝癌病逝,母亲迅速老迈,腰弓成了曲尺,王安的日子真不容易。 
  结果,闭校长并没把七村那个老师发配到南山。得知消息,那老师给闭校长抱了只大红公鸡去。闭校长不是贪财的人,他只是抹不下情面。七村在清溪河对岸的小丘上,生活条件不错,离镇子也近,将这里的教师往南山上赶,闭校长于心不忍。 
  王安顶了缺。当王安跛着脚堂堂正正地走向学校,人们才说,王安又是修乒乓球台又是栽斑竹,原来他早就知道这学校是他的呢。 
  这话传到胡老师——现在的胡校长——耳朵里,把胡校长得罪了。胡校长是在全面清退民办教师的前一年考上公办的,现在已经没有民办教师这种称呼,像王安这种人,叫代课教师。代课教师和民办教师的区别是,清退民办教师还要办一定的手续,清退代课教师就简单了,带个口信就算数。胡老师是公办,而且是校长,再怎么说南山小学也该是他的,怎么会是你王安的?抛开身份不说,单从收入上讲,胡校长每月可拿五百多,而王安只能拿一百八十块——中心校老师说给他一块骨头,就指他工资低——你王安算老几呢?胡校长觉得,靳老师当时对王安心存戒备,看来并没有错。 
  王安跟胡校长的关系一开始就处得很不好。 
  有一天,附近一个农民拿着弯刀来砍学校的斑竹,农民的想法是,学校是大家的,大家的东西大家就都可以用。因此他来砍斑竹的时候,根本就没给胡校长和王安打声招呼。那天王安下课出来,看见那农民已砍下一把了,他来不及跛着脚走过去,而是用那条长腿快步跳过去,红着脸说:“邱爸,你这是干啥?”姓邱的农民直了腰,若无其事地说:“我的豇豆牵藤了,我砍些斑竹扎到地里去。”王安说:“柴山里那么多黄荆条不砍,为啥砍学校的斑竹?这是公家的!”这话来得有些陡,农民把脸马下了。这里跟兴塘不是一个村,但彼此都知根知底,农民说:“你娃跟我一样,还不是个穷吊子,当了几天教书匠就不得了啦,要飞起来咬人啦!”王安咽了口唾沫说:“邱爸,你为啥这么不讲理?”姓邱的农民说:“你敢说我不讲理?我再不讲理我也不会像头骟猪那样走路!”公猪刚被骟掉之后,脚要跛上几天。这话本来是搭不上界的,但农民们骂架,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往别人的痛处戳。王安一口气堵在胸口。他喊邱爸的这个人的孙子,还在他手里读书呢。姓邱的农民见王安说不出话,更加理直气壮了,扬声说:“人家胡校长都没做声,有你啥事?是你的官大还是胡校长的官大?” 
  王安这才发现胡校长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抽烟。 
  胡校长与王安的目光对了一下,转过头对姓邱的农民说:“本来就是你不对嘛,赶快走,不让你赔偿就是好的!” 
  胡校长在王安之前就站在那里的,一直没开腔,姓邱的农民以为他要帮自己说话,没想到是这样。他没拿走一根斑竹,骂骂咧咧地走了。然而,离开之前,他又狠狠地朝斑竹林剁了几刀。 
  农民走后,胡校长才低沉地说:“斑竹是你栽的,学校也是你的,你就来管理么。” 
  说了这句,胡校长急匆匆地去了教室。 
  胡校长的家在山顶上,平时住校,王安虽然也有间寝室,但他不住校。他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帮母亲干农活。可今天他留下来了。他主动提出要在胡校长那里搭一顿伙食。胡校长有些意外,说我这里没啥吃的哟。王安说未必你要招待我吃龙肉?这么一说,两人之间绷紧的弦松了许多。 
  胡校长也真没啥吃的,平时煮的红苕饭,只见红苕不见米,今天招待客人,米就下得重些,但就意味着他往后几天只能吃光红苕。也没啥菜,只炒了个土豆丝。好在有半瓶酒。 
  两人喝下几口酒,王安就说话了:“胡校长,你跟杨校长都误解了我。”胡校长知道王安指的是他今天扔下的那句话,没言声。王安说:“胡校长,我那几年经常往学校跑,主要是想找个说话的人。从县城突然回到山里,我这心里闷。爹妈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我却没出息。那些天,我白天黑夜都想读书,但要去复读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只能一辈子呆在山里,我感到害怕,睡过去就做噩梦。我想找人说话,可跟谁说去?在南山,你们才是有文化的人,我就想跟你们接近,但你们好像都不欢迎我。我修乒乓球台也好,栽斑竹林也好,都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我当时就这么点想法,我再没有别的想法……” 
  说到这里,王安咕嘟嘟滚出一串泪水。 
  王安这一流泪,牵动了胡校长的痛楚。恍惚之间,他已经在南山小学教了二十年书了,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山外人无法想象。日常生活的苦处就不必去说它了,那是人人都会遇上的,只说崎峭陡峻的山路,就够人受的。这里流传最广的一首山歌是这么唱的:“山坡下坎呢我脚杆软啦呵啥喂!——”这首歌共有八句,转了好几个调,而句句歌词相同!特别是冬天,不仅结冰柱子,还刮大风,下暴雪,满世界里除了被风搅动的雪尘,啥也看不见。这种连狗也会冻死的天气,村民可以躲在家里,学校却必须开课。学校后山有一段危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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