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罗伟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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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有了这二百三,他家就可以不像以前那样,粮食刚出来就将大半背到街上去卖掉,结果弄得还没到春节,就没粮食吃了。现在他跟母亲也要卖一点粮食,作家用,王安的工资就全部用来还账。他借的老账已经还得差不多了,但并没还清,加上又添了个银珠,他怎么能丢那二百三十块呢?别说二百三,二十块也不能丢的。像今年犁春水田,只要给二十块,就可以请人把他家的田犁完,但王安舍不得,人家说跛子不能犁田,他就偏不信邪。这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多次扑进水田,差一点就扑到铧尖子上。幸运的是,他家养的那头老黄牛被父亲教得那么好,王安不会犁田,经常命令它走错路子,它都能及时纠正,走到正确的道路上去。不是王安在命令它,而是它在教王安。王安上六个年级的课,备课只能利用晚上,每天都是鸡叫第二遍后才能熄灯就寝,有好几次,他都扶着犁把迷糊过去了,这时候,黄牛就走得很慢,走得很平稳,好像它知道王安辛苦,也知道他是个跛子……
王安想,两个月的工资扣掉,就是四百六,校长加倍处罚,就应该是九百多,合起来是一千多!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嘿!”
他对了一下账,大部分学生都把钱交了,但还有十个分文未交。每个学生三百块,十个就该三千。这就意味着,余下的时间里,王安不仅要教好课,还要为收齐这三千块钱努力。胡校长在的时候,他并没感到多大的压力,包括王安班上的书学费,胡校长也能想办法帮他收上来。别看胡校长平时像没主见的样子,在收书学费的问题上却从不含糊。现在只能靠王安自己了。
这天放学后,王安把那十个学生留下了。他说同学们,你们的书学费还没交呢。
十个学生站在他面前,垂着头,一声不吭。那些孩子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小脖子上黑黢黢的。向倩兰的头垂得最低,几根指头抠来抠去,像个小罪犯。王安看着那双手,手很小,左手指上到处鼓起红红的肉疙瘩,那是割牛草时被镰刀割破的,既不包扎,也不弄药,让它自然好,伤口愈合后就会形成这样的肉疙瘩。这个软心肠的孩子,王安很喜欢她。王安刚接手的时候,她刚上一年级,现在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个子长高了,只是依然爱流泪;平时,她在王安面前没有一点师生的界线,总爱吊住老师的胳膊。知道王安捡了个女儿回来,她一有机会就缠王安:“王老师,把妹妹带来让我看看嘛。”王安从没把银珠带到学校去过,一是怕影响教学,二是怕银珠在学生面前叫他爸爸。
交书学费是学生家长的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但王安只能找他们。他把两只手放在办公桌上,手指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弯曲着。他说同学们哪……
说了这句,话就接不下去了,沉默许久,他才又说话,说的全是自己的私事,从他小时候得病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现在。最让他动情的地方,是父亲得肝癌的那些日子。父亲病发后,他和母亲找过医生来看,父亲把医生骂走了。他去镇医院买了治肝病的药,父亲愤怒地扔到粪坑里去了。大家都说,父亲这样做,是怕花钱,而他家里花不起钱。这当然是事实,但另一方面,父亲对生命的那种绝望感,只有王安才能理解。他多么想活下去,但命运不让他活了。他是在跟命运赌气。父亲死前,肚子肿成一个圆球,看上去身体缩短了许多,躺在床上,就如一只吃得气鼓气胀的蜘蛛。王安讲着这些伤心事,心里不断涌起酸水,都被他压下去了。他讲话的腔调也没有变。这几年来,他努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让学生梦想,而不是伤感。他只是希望把事实陈述出来,让他的学生理解他的难处。
学生们一直垂着头。向倩兰的手上,已被吧嗒吧嗒掉下的泪水湿透了。
几天之后,书学费陆陆续续送来了。
只剩下一个学生没交,就是向倩兰。
眼看中心校规定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这天五年级的学生做作业的时候,王安走到向倩兰身边,还没开口,向倩兰就哭了,说:“王老师,爷爷不给我钱。”
王安想了想说:“今天放学后我跟你去找你爷爷。别哭,有啥好哭的呢?”
向倩兰住在烟子村,过了野风垭,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向倩兰的家在村口,独门独户,龇牙咧嘴的堡坎上,立着一间龇牙咧嘴的土墙房。房前几棵桃树,被虫蚀得都快死掉了。刚上院坝,一条大灰狗就从屋檐下凌乱的柴草堆里冲出来,气势凶猛地嗥叫着。向倩兰喝一声:“灰儿!”灰狗立即止住叫声,温顺地摇着尾巴。
屋里黑乎乎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王安都进屋走了两步,向倩兰的爷爷奶奶才从火边起身,口气平淡地招呼客人。他们好像早就预料到王安会来要书学费。向倩兰放了书包,给老师搭了根条凳过来。王安刚坐下,向倩兰的爷爷就对她大骂不止,说她花的钱比山上的树叶子还多,认的字呢?读的书呢?却见不到影子!王安说:“老人家,向倩兰的成绩很好……”她奶奶立即接过话头:“好?好个屁!——还不滚上坡割草!”向倩兰吓得一抖,但她没动。她似乎觉得老师在这里,她应该陪着。她爷爷抓下墙壁上的一张纸,几把撕烂,扔到向倩兰头上,怒吼:“叫你去割草你听不见?你耳朵打蚊子去了?”向倩兰迅速去竹架上取下镰刀,跑出门去了。
那张纸是向倩兰上学期得的三好学生奖状。
王安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两个老人并没有停止对孙女的咒骂,句句都含沙射影,表明老师们都是白拿钱。骂了好一阵,向倩兰的奶奶才从里屋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一层一层剥开,取出里面的十三元钱。“拿去吧,”她以悲凉的口气说,“就这点了。等两个场赶过了再给你交齐。”
王安接过钱。微弱的光线中,他觉得钱的票面是那样深沉,带着奇异的重量。
刚才还气冲冲的男主人,这时候开始唉声叹气。家里没油吃了,连盐也没有了。其间,女主人牵起破旧的衣襟擦了一下眼角,不声不响地扛着锄头下地去了。而今,全靠这些衰弱的老人经营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庄稼。王安知道不能耽搁他们,再说时间不早,他自己也要抓紧往回赶,便站起身,把十三块钱递给男主人说:“你先留着用吧,钱凑齐了再交给我就是。”
第二天,王安问向倩兰爹妈的情况,向倩兰带着黑眼圈,对老师说:“有人说他们在新疆,有人说在福建。我有好几年没看见过他们。”王安以为向倩兰又要流泪,可她的语调是超乎寻常的平淡和冷静。王安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说了声:“哦。”
两个场赶过,向倩兰却没拿钱来。又过两天,她还是没拿来。王安心想又得自己跑一趟了,否则,再过几天,他那一千多块钱就彻底完蛋。这天他没随向倩兰走,他估计向倩兰已上坡干活去了,才出现在那个坑坑洼洼洒满鸡屎的院坝里。狗依然睡在屋檐下,抬眼望着他,但没叫,更没扑。它已经认识王安了。
王安正要喊人,男主人出来了,没等王安说一句话,就大发雷霆:“我准备好了你不来拿,没准备你又来了,我就不给!”
王安斜着身子钉在那里,喉咙里咕嘟两声,说:“向大伯,你准备好了,为啥不叫向倩兰带给我?”
“叫她带?三百块呀,带丢了你负得起责?”
“你既然知道她要交书学费……”
“说白了,我就是不想交!你们这些当老师的,除了要钱还知道个啥?人家当年那个秀才,自己修学校,自己拿钱让娃娃读书,你们比旧社会的人都不如!既然要钱才能读书,我不读那×行不行?不读书照样活人!我早就不想让她读了!”
王安还想说啥,可男主人将卧着的狗踢了一脚,狗像懂了他的意思,奋力跃起,朝王安扑过来。幸好王安手里拿着根竹棍,他边打边退,一直退到野风垭,狗才悻悻地打了转身。
回到家,母亲到沟边割猪草去了,银珠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见了王安,银珠说:“爸爸。”
王安脚底下生了根,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沿着根蔓往上爬。
王安说:“你再叫一声。”
银珠说:“爸爸。”
王安蹲到她身边去,说:“再叫。”
银珠说:“爸爸。”
王安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四
王安的工资并没被扣。他瞒着母亲,将家里的谷子卖掉了几百斤,把向倩兰的书学费凑齐了。那些谷子都是请人背上街的,为此又给出去三十块力钱。
可是向倩兰再没来上学。王安独自去找她爷爷的次日,她就没来上学。那天王安很冲动,甚至很失态,他摇响那个缺了一角的破铃铛,先去各班巡视,看人到齐没有。他一眼就看到了五年级向倩兰的那个位子空着,开始那一下并没吃惊,直到确认了那是事实,他才闭了一下眼睛。他以他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到讲台上去,大声问:“向倩兰呢?”
小学生上课都是叽叽喳喳的,平时老师随便提个什么问题,即便根本就不懂,教室也会如麻雀闹林,可今天没一个人回答王安。他们都看到老师的样子非同往常。老师的头发很柔软,绒毛似的,睡个觉起来,头发就卷曲得怎么梳也梳不直。他每天上学前,都用水把头发浸湿了,再细心地打理整齐。可今天老师的头发却胡乱绞成一团,在头顶上形成一个鸡冠——这证明王安对向倩兰不来上学早有预感,心里搁着事,连梳头都忘记了——老师的脸窄,牙却很大,旁边有一颗龋齿,上课的时候,他尽量不把那颗牙齿露出来,今天却全部暴露出来了。
王安又问了两声,一声比一声大,还骂了几句。
学生们望着老师,很无辜。
王安冲出教室,没给任何一个班的班长交代一声,就往野风垭走。走了一段,他又转过身,往回走。他突然有了个想法:把银珠带上。“把妹妹带来让我看看嘛”,这话向倩兰不知说过多少回了,王安当初以为只是孩子的好奇,现在他明白那不是的。那是因为孤独。当向倩兰的爷爷把奖状撕碎扔到她头上,王安就知道她是多么孤独。她家离烟子村聚居地那么远,本来就没孩子跟她玩,回到家,只有黑屋子迎接她,只有两个老人的叹息声和抱怨声迎接她。她心里唯一明亮的东西,除了上学,就是对父母的思念。而从她谈论父母时那种近乎冷漠的口气看来,她连思念也不会了。如果再不让她上学,繁杂阴郁的日常生活会拦腰斩断她的童年。再过几年,她就会像所有山里女人一样嫁人,从此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跟男人们开粗俗的玩笑。她的脸看上去还是个青涩的孩子,可她很快会当上母亲。她的未来是看得见的,扳着指头也数得出来的。她将辛苦一生,养育她的孩子,直到她的孩子也当上了父亲母亲,直到她彻底老去,被岁月风干晾直了事……
王安最终没将银珠带上,也没立即去烟子村。他在回家途中走了一半的路程,又返回了学校。还有那么多学生在等着他上课呢。
放学后,他才上烟子村去了。向倩兰家的门锁着,泛白的木板门上扣着弯曲如弓的铁门扣,一把古老的大黑锁稳稳沉沉地悬着。
风在院坝里轻轻走过。到处不见一个人,连那条凶猛的大灰狗也没躺在屋檐下。
王安突兀地喊了一声:“向倩兰!”
没有人回答他。
风扫着王安的裤腿。因为残疾,他一年四季不能穿短裤,爬这么一趟山,裤腿上都是汗。
王安又喊,喊了向倩兰又喊向大伯,但答应他的只有他的回声。
王安说:“向大伯,向倩兰的书学费我已经帮她交了,你就让她上学去吧!”
回声灌进他的耳朵:“上学去吧上学去吧上学去吧……”
回声消失,又只剩下风的游走。
去中心校交账之前,王安又来了两次,每次都是他自己对自己说话。三次过后,他终于不再来了。就算这次他把书学费帮向倩兰交了,以后还能帮她交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没有这样大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只凭良苦用心远远不够。
那个周末,下了很大的雨。南山到处是竹木和山洞,随便刮点风,下点雨,山野间就有咆哮的气势,那天一丝丝儿风也没有,雨却下得惊心动魄。山上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昨天晚上,王安还把银珠抱在怀里看满天的星斗,鸡叫三巡雨却下起来了。那雨刚下的时候,也如睡梦中突然被惊醒的人,有点不乐意和责怪的意思。可那到底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说集结就集结起来了,听那阵势,还以为是满天星斗落下来了呢。这样的雨不是下的,而是像河一样奔流而来。王安的屋后,紧贴一堵石墙。石墙下是条阴沟,石墙上是一孔废弃的砖窑。砖窑四周长满了慈竹。慈竹林里鬼哭狼嚎。不一会儿,砖窑孔喷出黑水,泄进了阴沟里。水挤不动,彼此冲撞厮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下泄,整个山野发出“吭——吭——”的喘息声,沉重得透不过气。在天地的轰鸣声里,却有一种将人彻底笼罩起来的静谧。山村已经不再是山村了,山村被暴雨分割和孤立起来,一个家就是一个世界,每个家都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王安听到母亲在安抚银珠。分明只隔着一层板壁,声音却断断续续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银珠捡回来后,就一直跟母亲睡,即便王安要求银珠跟他睡,母亲也不肯。
银珠哭起来了。山上有泥土怒吼的声音,有山石滚动的声音,她受了惊吓。王安翻身起来,进了母亲的卧室。母亲在摸索着找灯绳,王安说:“妈,你睡你的,我把银珠抱过去睡。”母亲嘟囔着说:“跟你睡,看把她压住了!”王安说妈,不会的,你自己睡吧。或许是母亲理解了儿子想抱抱女儿的心思,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没再拉灯,任儿子把银珠抱走,只是交代王安:现在凉下来了,要给她盖床布单子。
银珠又哭了几声,便贴着王安的胸膛睡沉了。王安搂着她,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她的手压住。他还用一件衣服捂住银珠的耳朵,免得她再被惊醒。这一团热乎乎的生命哪!王安很沉醉,很幸福。但有一些东西,让他迷茫,让他永远也解不开。在这片大山里,某一个女人生下了银珠,但那个女人不要她了,她成了他的女儿,他搂着这个女儿睡觉,却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不知道那个女人长成什么模样!
在南山,出过这样的事情:某家人把孩子扔掉,别人捡去养大,那家人又想要回去,有的还真要回去了,只给养父母一点补偿费。想到这里,王安把银珠抱得紧紧的——
“谁也别想把她从我手里夺走,他妈的,谁也别想!”
天麻麻亮时,雨停了,天空又明亮又清新,好像把这片大地搅扰得稀里糊涂,根本就与它无关。遥远处悬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孤星,直到太阳出来,那颗星才消失在宇宙中。站在院坝里望,后山塌了方,好些田地被黄土和乱石填满了,王安家的一块玉米地也遭了殃,玉米眼看成熟,现在不仅颗粒无收,还要费工夫去把乱石清理掉。但王安今天不能做这工作,今天是交纳书学费的最后期限,他必须去中心校。中心校说了,这个周末他们的财务员加班。
“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人们是这么总结南山的。南山是黏土,缺水时土块硬如石头,土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