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罗伟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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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说:“好,我就对家长们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
闭校长把鼻头皱起来。他身体那么胖,鼻头却很小,坐着呼吸也像喘息,像在跟谁发怒。他皱了一会儿鼻头说:“这样减那样减,教师的收入怎么保证?——胡扯!”
其实他已经看到文件了,文件上减免学费的范围,不仅指农村学校,还包括泽光镇这样的中心校,这让闭校长很为难。这几年来,教师们都在跟他闹待遇,教师们看到贪官成了巨富,看到生意人发了大财,甚至看到农民工寄回那么多钱,心里很不平衡。说再这么下去,我们当教师的连农民工也不如,难怪南山小学的靳老师和胡校长要走人。闭校长经常听到这些话,耳朵听出了茧子,他心里很想说:“我没用铁链铐住你们的腿,你们想走,尽管走就是!”但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那不是一个校长该说的话。再说大家共事这么多年,或浓或淡的感情总是有的。他正在想法让中心校搞一点什么第三产业,过年过节的时候用红包去堵一堵大家的嘴,稳一稳大家的心。谁知这边的包还没鼓起来,那边的洞却裂开了。他觉得上级只知道发号施令,也不想想下面的难处。几天前,他就给镇政府和县政府都打了报告,申述了自己的理由,表明就算村小减免学费,中心校也不应该减。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报告可以作为一种声音,但并不起什么作用,就像鸟发出一种声音,听不听都在别人。
王安带着一个很不明确的信息回了南山。那天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山里,所谓天黑,就是天地慢慢收拢,像口袋一样把什么都捂起来。还没进院坝,王安就听到上面传来闹闹嚷嚷的声音。那是兴塘村的家长们在他家里等候他。母亲刚割完猪草,收拾了杂活,把银珠抱在怀里,坐在昏黄的灯下,一言不发,王安站在门口,看到了母亲的白发,也看到了她在阴影中愁苦的脸。王安叫一声:“妈。”
那时候,银珠的眼皮子早就被瞌睡密密实实地缝起来,听到爸爸的喊声,眼睛猛然睁开,从奶奶怀里溜下来,挤过人群,跑到门口迎接爸爸。因走了那么远的路,王安像是又瘦了一圈,汗水从他脸颊上流下来,汗水也比往天瘦。他弯腰把女儿抱起来,请那些站着的家长们坐。家里只有几根窄如手掌的条凳,早就放满了屁股,已没地方坐了。王安抱着女儿往柴屹崂走,柴屹崂里堆满了青冈叶,他就坐在青冈叶上,还没坐稳,有家长就提出了他们关心的话题。母亲不高兴了,咕哝着说:“等人家歇口气嘛。”银珠也奶声奶气地说:“等我爸爸歇口气嘛。”
王安笑了,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失望得腿都软了。
但毕竟是一个村子的,他们总不能跟王安吵架,只是骂镇政府,骂闭校长,骂得肚子咕咕叫才离去。他们大多还没吃今天的第二顿饭。
次日是星期一,中午的时候,学校来了很多家长,都是外村的。他们的消息那么灵,知道王安昨天为减免学费的事专门去了趟镇上。王安还是那样回答:“连闭校长都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觉得王安跟闭校长他们贯通一气,但也明白最终作决定的不是王安,也只能骂一通就走了。他们都是衰迈的老人,家里埋人的农活在等着他们。
可是,邻近的几个镇都开始减免学费了!这消息同样不是王安首先知道的,而是家长们先知道的。这一次,他们没有时间亲自跑到学校来问王安,而是让孩子带话。王安对学生们说:“有这回事吗?如果其他镇都减了,我们镇恐怕也快了吧。”孩子们都是带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旨意来的,学着大人的口气说:“王老师,我们镇啥时候开始减?”王安突然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这不是孩子们应该问的话,他说:“你们是学生,读好自己的书,钱的事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回去告诉你们的家长,反正王老师不会坑你们。”
谁知道,第二天,就有六个学生没来上学。
那些把孩子扣下的家长,倒是让附近的学生娃带了话,说他们这样做,不是对王老师不满,而是对镇政府和镇中心校不满。
辍学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南山这样的“鬼地方”。短短两三天内,教室就空了,像遭了灾荒的庄稼地。玉米被毁了,稻子被毁了,指得出个道理,而且对这道理往往是听天由命。学生辍学,王安却指不出道理,指出来也心里不服。他去各班点名。他本来不需要点名,谁来了,谁没来,他看一眼就明明白白。可是他偏要点名。他这时候有一种自虐的心态。点了名,王安就让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一个地站起来,他走到学生面前去,摸摸他们的头。放学后,他再没时间帮助母亲干农活,也没时间抱一抱女儿。他去辍学的孩子家里走访,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你们反正还一分钱没交,到时政策下来,学费不交就是了,你们着什么急呢?”
这话不能打动任何一个人。政策迟迟不下来,他们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信任。
王安劝别人不要急,他自己倒急了,他硬着脖子说:“如果这学期泽光镇还不实行新政策,学费全由我王安贴行不行?”
这显然是大话,你王安又不是当年的秀才,秀才有那么多田产,而你王安却是南山上的穷吊子,这事谁不知道呢?你的老账是否还清了也难说,捡来的女儿也大了,快到上学的年龄了,你把自己卖了,也拿不出钱帮那么多人缴学费。退一步讲,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家长们也不感兴趣。说穿了,他们早就不想让孩子读书了,即便不交学费吧,书费还得交,即便书学费全免了吧,孩子呆在学校里,还不是白耗!虽在深山之中,但他们也听说了,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国家也不管,也找不到工作,也只能去给别人打工——与其花费无数的钱财读完大学再打工,不如现在就去!
那些个子大一些的孩子,比如乒乓球打得很好的周汉,辍学没几天就去镇派出所办了个假身份证,到福建与父母会合,进木材厂打工去了。
王安辛辛苦苦地跑了十多天,连周围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劝他:“跑啥呀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着吗?未必你有本事一根索索去把那些失学的家伙捆进学校?”王安想这话有道理呀,就不再跑了。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鸟喜欢迎着阳光欢叫着飞翔,有些鸟则一辈子默默地躲在岩畔底下或阴湿的谷底。森林不会因为有这样的鸟就不成其为森林,太阳也不会因为有这样的鸟就不再升起。
天底下浮出水面的人物和事件,永远都只是冰山一角,王安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着女儿那张可爱的圆脸,听着女儿安详的鼾声,才会想想她的未来,心里也才涌起惆怅。这种惆怅在低垂的天幕下,静悄悄地延伸……
中心校终于动作起来了。在这段时间辍学的孩子,不仅是南山小学,其他好多村小都有类似现象。有些地方还出现了老师跟家长打架的恶劣事件。家长要孩子辍学,孩子基本上都跟南山小学一样,钱还分文未交,老师们害怕到时候闭校长依照开学时报上的名册清点人头,就对那些家长们说:“你们书可以不读,钱不能不缴。”
这是什么话呢?你是老师呀,你不是强盗呀,老师怎么能把这种不要脸的话说出口呢!
家长们好像忘记了,这些老师跟他们一样,都是做了好些年农活的农民,其中一部分还跟王安一样,是代课教师,只不过干了教师的活,并没有教师的身份,真要撕破了脸皮,谁话里的骨头都不比谁软。老师们说:“你的孩子领了书啊,买书是要钱的,我又不是你家孩子的亲爹亲娘,总不能由我出钱帮买!”家长们就把孩子的书抱了来,往老师的脚下一掼。老师说还差那么多呢。家长们说:“那些狗屁玩意儿,早就扔了。”其实没扔,而是做了鞋样,糊了壁子。老师说:“扔了咋行?扔了也得还回来,还必须是新崭崭的,我发下来是啥样就是啥样。”老师又说:“就算你把书原封原样还回来了,这些天我教的知识呢?也得把我教的知识吐出来才成!”
家长们觉得这已经不是人话了,本来就是泥腿子,还装啥斯文?骂吧!于是就骂开了,揪住老师家祖宗八代的女人骂,都骂下半身。
没骂几声,双方就扭打起来……
这件事大概给镇政府带来震动,终于指示闭校长召开全镇教师会议。
阵仗那么大,可闭校长的话却简短得过分,闭校长说:“从本学期开始,我镇初中以下全面减免学费,已经把学费收上来的,在半个月内全额退还学生。”
这时候的闭校长,不是在讲话,而是在传达别人的话,因此话里没有水汁,也没有皮肉。说完那句,他就等着别人的反应。邻近几个镇早就实施了,老师和家长架也打了,别人会有什么反应?即便有反应,又有什么作用?闭校长把清冷雅静的会场扫视了一圈,说大家都听清了吧,听清了就散会。紧接着,他又作了这样的补充:“郑大明、邱江慧、李桂祥、盛超、王安、周奎山、李兵几位同志留下来。”
别人都退出去了,就这七个人留下。
退出去的人,离席前都禁不住把这七个人多看两眼,七个人故意弄出笑脸,只是很僵硬。
他们都是代课教师。
闭校长让七个人都坐到前排去,他也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先给抽烟的人发了一支烟,再站着跟他们说话。他说:“同志们哪,这些年来,你们辛苦了。拿不了几个球钱,活路一样也不少干。我本来想让你们就这么干下去,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上级不准收学费,就意味着我们的整体收入减少了。不是减少了一点,而是减少了很多。斋饭少了,就养不了那么多和尚,这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对不对?这里除了王安是一个人干一所学校,其余六位同志都是给你们的校长打工——我们就姑且这么说吧。今天开会前,我把你们的校长找去谈了话,我希望他们把你们留下。但他们都愿意自己多分担点活,到头来把你们的那份工资领到手。你们不要怨他们,他们也要过日子。那你们就回家种田吧,或者出门打工吧,对,就出门打工,挣的钱比这里多十倍,多几十倍!你们实在没啥值得惋惜的。我知道大家心里难受,这当教师的人,贱哪,干了些日子,就对讲台和学生有了感情……不过你们实在没啥值得惋惜的。你们只是脱了个枷锁。种田去吧,打工去吧!当然王安没办法走,他走了,南山小学就垮了。”
会议室里静得像飘荡的烟雾。
闭校长喷了几声鼻子,大声说:
“今天中午,我私人请你们几个喝酒,都要醉!谁不醉,老子往他脖子里灌!”
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安一如往常地守着那所学校,工资还是那么多,学生却少多了。六年级只有四个学生,全校学生共四十七人!其他村小的教师见到王安,不再叫他跛子,也不叫王老师或王校长,而是称王教授。转来转去只有四十七个人,不就等于带研究生吗?眼下,有的大学教授一次性带博士生也不止四十七人呢。这称呼比叫他跛子还“毒”,王安是教师,教师守不住学生,就是失职。而且他明显感觉到,这四十七个人中的一部分,还会中途从他手里溜走。他捧在手上的是水,随时可能从他粗大的指节间漏掉。像周汉这种早先出门打工的孩子,已经做出了榜样,他们不仅不花钱,还给家里挣钱。家长们已越来越不关心孩子的学习,只是关心孩子的个头,只希望孩子的骨头长快些,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能够去派出所办理假身份证的理由。尽管镇派出所收钱就可以办,但也不能太出格,这是他们的原则——孩子的个头能够帮助他们维护那种原则。
王安的担心很快得到验证,一个学期没满,南山小学又走了五个学生。
那天王安把全校学生集合在操场上——平时他给学生讲话,都是站在平地,今天他却费不少力气爬上乒乓球台,在上面颠了几圈。他说:“还有没有要走的?要走现在就走!”这是心里话,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今天少几个,明天少几个,那是软刀子,他宁愿挨钢刀。但最终,那句话没把学生吓住,倒把他自己吓住了。要是真有那么两三个学生站出来,他将如何面对这一天?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太阳早早地升起,大地温暖,鲜花盛开。这一天是值得感恩的。可要是有两三个学生从他眼皮底下走掉,从此拦腰斩断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很快学会拼命,学会抽烟,学会喝酒,学会说粗话,他该怎样向天老爷交代?王安并不信某一个具体的神,可他的心直接与天老爷对话,他的所作所为,都受到天老爷的评判。
学生并没有走,带着几分怜悯地望着老师。正是这怜悯把王安刺痛了,他骂了起来:“娘的,我哪里是在教学生,我是在养猪!把你们养到这么长了,”他伸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就送你们出栏,让人屠宰!——这就是我的光荣!”
那一天,学生回家都对家长说:“王老师像喝酒喝醉了一样。”
不久,上面又来了新政策:所有教师都必须持教师上岗证才有资格走上讲台。这政策并不新,因为在城里早就实行了,然而对泽光镇这样山高皇帝远的中心校,尤其对村小,它却带来了不小的骚动。“教师资格证?我都教三十多年书了,我教的学生都当了爸爸,手脚快的都当了爷爷,有的升了中学,念了大学,现在都当处级干部了,我还没资格走上讲台?”这政策是山外来的,他们觉得山外是一个神奇而古怪的地方,那里是另一个太阳,那里经常出一些新招,都与他们的经验格格不入。
但不管怎样,他们懂得山外很大,山里很小,抱怨几声之后,就很听话地去参加了考试。他们一辈子都在教学生怎样答题,可轮到自己答题的时候,那些题目就不认他们是老师了。那些题目变成了山里的石头,叫不答应,摸着硌手。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过关。那些没过关的,也并没被取缔。把他们取缔了,整个泽光镇的教育就会得病,瘫痪病。听说现在毕业的大学生有六成找不到工作,但他们再怎么说也不会想到来泽光找工作,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泽光这个地方,就连那些从泽光考出去的大学生,眼里同样没有这个地方。他们宁愿在城里耗着,住地下室,吃得饥一顿饱一顿。南山顶上那个卖了多年瘟猪肉的桂屠户,生了个女儿简直称得上娇花嫩朵,师范大学毕业后,为了在省城一所中学谋个位子,还陪校长睡觉呢。这些事情在山里人听来,怪叫人心酸的,他们却干得兴兴头头。不过这样也好,这给那些考不过关的教师留了机会。上面说,你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好干,今年考不过,明年考,明年考不过,后年考。
这好像是安了他们的心,可别人安了他们的心,他们自己的心却安不下来。他们一边给学生讲课,一边想:“你在忙活啥呀,你还没资格当教师呢!”
在泽光镇,只有王安一个人没参加考试。他是代课教师,他连参加考试的资格也没有。
闭校长对王安说:“没关系,那些都只是形式。”
可没过多久,闭校长又带信让王安去见他。
这一次,王安走进校长室的时候,闭校长用他的紫砂壶泡了新茶,泡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