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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最后一课-罗伟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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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没过多久,闭校长又带信让王安去见他。 
  这一次,王安走进校长室的时候,闭校长用他的紫砂壶泡了新茶,泡来不是自己喝,而是递给王安喝。王安很局促,说这咋成啊!整个泽光镇的教师,谁不知道闭校长的紫砂壶别人连碰也不能碰的。闭校长说:“你尝一口,看味道咋样?”王安双手捧着茶壶,还是不尝,可闭校长温和地催促他。闭校长站在他面前,庞大的身躯给王安一种热嘟嘟的威压。王安就吸了一口,嘴唇与壶嘴隔着一段距离,但一点水星子是碰到舌尖上了。“好喝!”他说。 
  闭校长笑笑,把壶接过去,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了。他说:“王安啦,有件事情我不得不跟你说。上次我就想跟你说的,但我忍住了。现在是再也拖不下去了,上面催问得紧。既然连民办教师都取缔了,怎么还能允许代课教师存在呢?这意思你听明白了吧?我把南山小学的情况和你本人的情况反复讲给他们听,但人家是按政策办事,政策是硬的,其余都是软的。鉴于南山小学没教师愿意去的现实,那里的书你照样教,只是……只是我们再不会管你的工资了。不管你工资你怎么办呢?当然不会白干,我昨天才跟镇领导谈妥了,你把书费收上来,自己留六成,上交四成。你看呢?” 
  王安现在被彻底地从教师队伍里排除了。他成了一个包工头。 
  闭校长问:“你还有多少学生?” 
  王安说三十九个。 
  闭校长毛算了一下,而今每个学生每学期交一百八十元钱,这么算下来,王安每学期比拿工资的时候还多收入千多块。 
  “这我就放心了。”闭校长说。 
  王安回去没跟任何人透露这事,连母亲也没透露,可山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对山外的世界那么陌生,但对山里的世界,老鼠洞里的秘密他们也是知道的,打听这样的秘密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风也会告诉他们,石头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地刻着。王安的身份一下子就变了,他以前虽然是代课教师,但他领的是中心校发的钱,中心校的钱是镇政府给的。镇政府是什么呢,镇政府就是国家。王安领着国家的钱,也就是国家的人。山里人对国家的人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敬意——但现在王安不是国家的人了!王安自己把自己看成包工头,山民们更是这么看。他们外出打工的亲人对包工头大都缺乏好感,打工者与包工头之间,存在着天然敌对的理由。家长与王安之间,而今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理由。区别在于,那边是打工者去包工头手里讨钱,这边是王安去家长们手里讨钱。以往王安基本上能把钱讨到手,那是因为王安背后有政府,有国家,他们对政府和国家既尊重又畏惧。他们不是把钱交给王安的,而是交给政府和国家的。 
  现在情况变了! 
  王安干了一个学期,别说自己的六成,连上交的四成也没收全。 
  闭校长听到这消息,马着脸对王安说:“走,我带你去找镇领导。” 
  王安跟在闭校长屁股后面,朝镇政府走。闭校长那么胖,但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王安需要拼足了力气,才能拖着步子赶上他。书记和镇长都不在,闭校长问他们到哪里去了,镇长办公室一个长得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书记和镇长都下乡去了。 
  这是谎话,自从减掉了农税,镇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就不再下乡了。他们以前下乡的唯一任务是催收农税提留,现在没农税提留可收,就等于没什么事干了。成天忙活的,不是去茶馆里打牌,就是去县城购房产、拉关系。 
  闭校长对小伙子说:“好的,好的。”闭校长在教师们面前那么强悍,可来到镇政府辉煌的大楼里,却显得那么卑微,对那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话,也希望自己能够弯腰。腰太粗,弯不下去,他就把圆鼓鼓的膝盖屈了一下。 
  一同回到中心校,闭校长让王安把应该上交的四成书费拿走了。 
  “我给你想法填补上。”他说。 
  闭校长的声音很小。走出镇政府大楼,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表现出的卑躬屈膝。 
  南山小学继续开课,那个缺了一角的破铃铛,依然响起。它历经沧桑,成了真正的老人,声音越来越嘶哑了。它的疲态似乎不是因为老,而是缺了心气——眼下,它只能召唤二十四个学生了。这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态度明确: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让孩子把书读下去,他们说虽然小学生是打工,大学生也是打工,但打工与打工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还同时表态,要交钱,大家都交,只要有一个人不交,就谁也不交。这话的潜台词几乎就等于:到头来,王安一分钱也收不到。 
  王安的母亲听到这话,凄哀地对儿子说:“娃娃,你是哪辈子作了孽,要去给那些不要天良的卖命哪。”王安看不清自己的前生,他回答不了母亲的话。母亲让他不要去学校了,王安没听,时间一到,依然一瘸一拐地朝学校走去,在那个孤零零的山坳里摇响铃铛。 
  他觉得,家长们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吧,毕竟说来,我教了他们的孩子呀。 
  校舍却迅速遭了偷盗。首先遭殃的是两个乒乓球台,一夜过去,一个台子被摔成了几块,一个台子不翼而飞,下面的砖头,全都不见了。 
  王安把这当成了偶然的事件,他收书学费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跟好些人吵过架,他想一定是跟他吵架的人以这种方式来发泄不满。可第二天,几扇木格窗被撬走了。第三天,有人从窗子翻进去,搬走了五套桌椅。这已经不是偶然,这是偷盗! 
  夜里,王安要去学校睡,弓腰驼背的母亲一直隐忍着。可这时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从灶膛里取出烧红了的铁火钳,横在儿子面前,决绝地呵斥:“你敢去,老子就烙在你腿上!老子的儿子反正是个残疾,再残一次还是个残疾!” 
  母亲的声音从被压迫的肺里传出来,有种撕裂的感觉,大得惊人。 
  她是想让全村人都听见。 
  村里没有谁答话,却把银珠吓哭了。她见奶奶要烙爸爸的腿,跑过去把爸爸的腿抱住了。 
  王安身子一软。 
  可就在那天夜里,学校丢了更多的桌椅,丢了一扇门,旗杆也丢掉了,在旗杆顶端飘扬的红旗,不知去向。那是学校唯一的一面红旗。那根旗杆是楠木做成的,粗壮,挺拔,深梢,外表金黄,那是南山上最好的楠木,当年为了找到这根旗杆,十几个山民不知转了多少片林子! 
  偷这些东西的人,都是那些辍学孩子的家长。 
  ——这所学校是南山人集资修建的,凭什么只让那二十多个人体体面面坐在教室里读书! 
  那天上午,王安把学生集合起来,只说了一句话:“放学!” 
  学生离去后,他就去枸皮村找村领导。村支书和村长都是枸皮村人,但支书去百里外走亲戚了,村长前些天出门打工了。王安没有停顿,直接往镇上赶,反正去镇上还要从枸皮村过,他也不算走冤枉路。 
  闭校长听完王安的叙述,把头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他的头仰得太靠后,王安只能望见他满是褶皱的脖子。王安说:“闭校长,我去找镇领导。”闭校长把头抬起来,眼睛看着地面说:“算了,别去找了,为你收入的事,我不知跑了多少趟了,我就没有一次碰见他们。就算找到他们,他们会管吗?他们成天都在抱怨,说自从不收农税提留,镇政府那个算盘就打不转了,他们都快喝西北风了。”沉默了好一阵,又说:“王安哪,南山小学就那个样子……说真的,在我心目中,没把你当成下级,而是当成朋友和兄弟,是朋友和兄弟就要说真心话。对你个人而言,你教也是白教啊……当然,这个话你是不能外传的,即使你不教,也不能说是我劝你不教。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傍晚稍晚一些,王安回来了。 
  他首先去了学校。 
  学校空了。桌椅全都不在,连门板和黑板也卸掉了。白天,这里成了战场。偷盗演变为抢劫。 
  开始是那些没孩子读书的人抢,后来,有孩子读书的也跟着抢。 
  次日,学生继续上学,王安和学生都站着。王安没让学生分班站,而是站在同一间教室里,没上课,让他们自习。倒不是因为没有黑板,而是王安不想上课。他脑子里重叠着学校被偷被抢的幻影。他要等村支书回来,驱除这些幻影。 
  四天过后,村支书回来了。他到学校来转了两圈,说:“都成这个样子了,还叫个啥球学校?既然大家都在抢,找不出个人头,那就算了。反正学校是大家修的,现在合伙把它搞垮了,也算扯平了。”说完这几句,村支书就反剪着手,走出学校,上了长满车前草的田埂。 
  王安目送着村支书离去,直到他走进被林子遮没的小路。 

  七 

  南山小学只有一个空架子,王安也不去学校了。 
  该上课的时候,王安却扛上锄头,带着他的银珠,进了后山的田地。 
  那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无论如何都要让孩子读书。可王安不上课了,他们去学校跟谁读书?学校垮成那个样子,那些参与抢劫的人过后看起来,也很心痛,但并不让他们心慌。他们好像觉得那是一块地,庄稼被拔掉了,只要下了种子,就还会长出来。可王安不去上课,他们才明白,在那块特殊的田地里没有王安,就等于没有水分,没有温度,这块地就聋了瞎了哑了。在这样的地方下再好的种子,也长不出庄稼来! 
  家长们心慌了,觉得事情严重了,远远近近的,都来看王安。 
  当老师的时候,王安虽然穿得旧,但很干净,领子和袖口都洗得发白。而今的王安很不讲究了,衣裤上沾着草屑、黄土,还有零星的牛粪。 
  家长们说:“王老师,你好吗?” 
  王安说:“我当老师的时候,你们并不认我是老师。” 
  家长们无言。他们中间,即使没趁乱抢过学校,也为书学费的事跟王安吵过架,有的人甚至跟向倩兰的爷爷一样,唆使恶狗追咬过王安。 
  一时间,双方都没言语。过了一阵,家长们说:“王老师……” 
  王安打断他们:“我现在不是老师了,你们别叫我王老师。” 
  家长们说:“王老师,我们就是想把你请回去。” 
  王安自己没回答,他母亲帮忙回答了,母亲说:“他是人,不是狗,你们想把他赶走就赶走,想唤他回去就回去!” 
  说这话时,母亲最大限度地把腰挺起来,脸扬起来,眼睛翻向天空。母亲的脸被岁月揉得又松又皱。她是那样衰老了,走平路也要拄着棍棒。她已经永远不可能有一张光润的脸,永远不可能在她挣扎了一生的土地上快步行走。 
  人们总是静静地,不知不觉地,与那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和平平常常的行为告别…… 
  家长们低声说:“我们没有赶王老师。” 
  母亲跺着脚怒吼:“你们做的桩桩件件,不就等于是赶他吗?!” 
  近处沉寂着,远处的山山岭岭,却响着母亲怒吼的回声。 
  听者的身上像爬满了蚂蚁,蚂蚁都钻到他们骨头里去了。一个个脸上发烫。 
  难堪的沉默之后,家长们说:“我们负责去把学校修好,再来请王老师。” 
  王安哼了一声,王安说:“你们有什么权利去修学校?学校是公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你们有什么权利去动那块土?” 
  家长们对了一下眼神。他们听出来了,其实王老师还是想去学校教书的,只是希望他们去征得政府的支持,把学校修复之后,不要再发生被偷被抢的事件。 
  大家的心里又暖和过来了,站起身,跟王安和他怒气未平的母亲打了招呼,还把小银珠抱起来,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才信心百倍地离去。 
  王安表面上很冷静,可他的内心比家长们还激动。他,一个没有女人的残疾人,贫瘠的土地和不灵便的身体,能供养他一家人的生活吗?能为他女儿的未来提供什么保证吗?他是高中毕业生,是山里的文化人,在这片荒凉沉寂的土地上,他感觉得到有一种东西活着,而这个活着的东西正在沉睡,如果没有人去把它唤醒,它就会永远沉睡下去。在这当中做一些事情,正是他的价值,是他内心的渴望。 
  他躁动不安地等着重返学校的那一天。 
  然而,不知是政府并不支持,还是家长们自己内部心不齐,反正快十天过去,也没人再吭一声。 
  学校彻底垮了,需要砖块造屋的人家,就去学校的墙上取。它已经是个废物,取它的骨肉既不算偷,也不算抢。那些背着背篼拿着瓦刀去取砖块的人,干得光明正大、从从容容。 
  要不了多久,校园就会被耕成田地,到那时,这所创办了百年的老校,就会长玉米,长稻谷,长南瓜或红苕,牛的脖铃就会替代那个破旧的铃铛,蛙鸣声就会替代读书声——这多好哇! 
  只是读书的孩子犯了难。 
  附近没有学校,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山下那些孩子一样,去镇中心校上学。 
  中心校没有学生宿舍,包括南山脚下的孩子,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山腰和山顶上的,绝不可能这样。几十里路啊,孩子又那么小!天天接送吧,守在家里的,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走路一步三歇,平时上街买包盐,也是打早出发,天黑才归。他们没能力跑那么远接送孩子,只能靠孩子自己。孩子自己怎么行呢?家长们最担心的,倒不是爬坡上坎。孩子生在山里,像猴子一样敏捷,爬坡上坎难不住他们,家长们担心的是山下那段平路,那么多摩托车,疯了一样开来开去,谁不怕?几个月前,一辆摩托车把山下一个孩子撞飞了,飞在路旁一块尖削的石头上,剖开了肚皮,热气腾腾的肠子流汁一样淌出来。现在大多为独生子女,有多少肚皮能给它们剖?有多少肠子能像水一样往外流? 
  家长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镇上租房子,陪孩子读书。当然不能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同去,两个人同去,家里的田地就荒了。房里久不生烟火,也会遭虫蛀,遭虫蛀的房子,很快就会垮掉,成一片废墟。要是那样,连一个窝也没有,哪怕儿女在外面挣再多的钱,这个家也算破败了。总之只能去一个人。在他们进入暮年需要相互搀扶的时候,为了家里的第三代人,他们必须分开。 
  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时候,他们讥笑镇上人,同情镇上人,可是现在,他们还没去镇上租房子就胆怯了。如果家里只有一个老人,那没什么好说的,愿不愿去都得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免不了有些伤感。这种伤感就像骨头里发痒,你只感觉到发痒,却挠不着。如果是两个老人,那就得有一番争吵,男的说:“你去。”女的说:“你去。”男的说:“你编不来绳绁,挖不来田埂,使不来牛,我走了让鬼来帮你做?”在南山上,男人女人的活分得很清楚,上面那些活都是男人干的,女人的确不会。但女人并非无话可说,她们照样有自己的优势。她们说:“只有你能干!你会管菜园子吗?会摇筛子吗?会摸鸡屁股(检查是否有蛋)吗?” 
  这样的争吵,从议定孩子去镇上读书那天就开始了。谁也占不了上风,因为谁也离不开谁。到头来,两人就同时骂自己的儿女。儿女们远着呢,骂得再狠也不顶事,再说要不是儿女在外面辛苦挣钱,这个家就更不成样子了。到必须成行的时候,两人又开始对吵。 
  但最终,其中一方妥协了,他们将带着孩子,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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