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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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韩子奇那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那里边跳动着一颗怀有远大抱负的心。他夺过壁儿手里的茶壶,扔在一边儿,“别卖茶了,以后的奇珍斋也不开琢玉作坊了,咱要做像汇远斋那样的大买卖,跟姓蒲的比试比试!”
壁儿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三年来那种无依无靠的空落落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韩子奇的男子汉气魄,使她看到了足以托付一切的力量。她没想到师兄的心胸竟然有这么大!“师兄,可咱们……没有钱啊!”
“不要紧,钱是人挣的!我有趁钱的朋友先帮咱们一把,转眼就能见利,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嘛!”韩子奇伸出一双大手,攥起拳头,骨节儿“格嘣格嘣”地响,他相信这双手可以创造一切,能够摘下来天上的星星、月亮!
壁儿动情地抚摸着师兄的手,啊,这双粗糙瘦硬的琢玉人的手,多像父亲的手,却又比父亲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羞涩感烧红了她的面颊,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啊,师兄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
“我?”韩子奇觉得这话说得真奇怪,“奇珍斋就是我的家啊!”
“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干!你……你娶了我吧!”
第六章 月明(一)
新月: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之情多年来,我很少这样,生活当中,似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大悲大喜,我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几乎从童年时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欢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父爱和母爱,就长大了。在家里,早早地分担父母的烦恼,我听惯了他们对生活的抱怨,看惯了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做发泄的对象,甚至波及子女。我原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其实不然。有一位外国作家说过: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异,不幸的家庭则各不相同。这是我最近才懂得的。我正是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弱者,互相发泄是弱者对付不幸的惟一手段。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我不相信自己是个劣等的人,我也有摆脱不幸、争取幸福的权利,正因为这样,在命运的考验面前,我才敢于和你攀比,相信属于我的一切,我都应该得到,也能够得到。但是,我还是错了。有人曾经给我算过命,说是:奇奇海市,缈缈蜃楼,一派佳境,却在浪头。说得真是太准了!我正是在满怀希望地向蜃楼飞去的时候,被迎头大浪打了下来!
我在激流和漩涡中绝望地挣扎,这时候,向我抛下救生圈的,是你——我的朋友,和你的父母!那个星期日丰盛的午宴至今还温暖着我的心,你知道,我并不是陶醉于那一顿美餐,而是被你们的盛情所感动,从你们身上,我感到人间并不是冰冷的,人和人还有美好的情感!和蔼可亲、令人尊敬的韩伯伯、韩伯母那样关心我的前途,甚至超过了我的父母!新月,你有这样理解人、体贴人的双亲,有这样和谐、美满的家庭,真是个幸运儿,真让我羡慕!
现在,你正在全国最高学府深造,那里聚集着全国青年的精华,你作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是当之无愧的!新月,当你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的时候,当你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攻克文化科学堡垒的时候,也记着你的朋友吧,我陪伴着你,你代表着我,就像我们当初说过的一样!
明天,韩伯伯还要再去文物商店催我的事儿,我等待着他带来好消息。你看,我又在幻想未来了,但愿我的面前并不总是海市蜃楼!
祝你
前途无量!
你永远的朋友 淑彦
新月手里托着饭盒从食堂里出来,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看这封刚刚收到的信。偌大的燕园,到处都是学生食堂和教工食堂,而清真食堂却只有这一个,藏在勺园之南、燕南园之北的“二院”背后,既小且旧,供占全校人数极小比例的穆斯林就食。餐厅地势很低,遇雨就积满了水,很少有人在这里吃饭,总是装在饭盒里带走,各找地方。食堂门口的小路好像从来就没有修理过,是穆斯林们自己踩出来的。与校园中四通八达的柏油路不同,这条路至今裸露着黄土,高高低低,坎坎坷坷,留着穆斯林的足迹,晴天飞尘,雨天泥泞。秋风吹散落叶,飘在土路上,踏过去发出窸窣的响声。新月读着信的开头部分,心头觉得一阵凄凉。上中学的时候,陈淑彦的作文并不是最好的可是这封信却写得让人动心,那是因为她有真情实感。上个星期日,陈淑彦应邀到“博雅”宅来吃饭,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她也并没有流露出这种伤感与幽怨。现在从她的信里,则明显地感到她在抱怨命运的不公平,这是新月从不敢当面和她谈及的问题。但是,新月想到班上的谢秋思,听班长郑晓京透露,她的父亲是上海有名的大资本家,开一个什么印书馆,现在还拿定息。这样的出身不是比陈淑彦还要差劲吗?可她还是照样考上了北大,郑晓京还暗示同学们不要歧视她,要“体现政策”。那么,陈淑彦呢?也许是因为她爸爸那个“小业主”太“小”了,如果索性当个资本家、大资本家,倒反而令人不可轻视?……对于这个颇为深奥又无处请教的问题,新月自然没法儿回答,只能归咎于命运了,陈淑彦自己不也相信她那“奇奇海市……”的命运吗?……
她看着信,心情像随着陈淑彦在风里浪里颠簸,一会儿被抛进水底而几乎窒息,一会儿又露出水面看见了希望,处境不同的朋友,也会有共同的喜怒哀乐!直到看完最后几行,她才觉得心头稍稍平稳了。她为了陈淑彦而感谢自己的父母,希望淑彦能够如愿以偿,并且保持这种通家之好,不然,环境的变迁会使朋友疏远以至离去的,她永远也不愿意失去淑彦!淑彦的羡慕和勉励好似在她的背上加了一鞭,她在心里说:淑彦,我不会使你失望;我不仅“代表”着你,还“代表”着我哥哥呢!我们穆斯林,从来在别人眼中就只能经商、糊口,上大学的、成为学者的,太少了,似乎我们不能、不配!哼,让这种偏见成为历史的陈迹吧!
回到二十七斋门口,正碰上谢秋思从宿舍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听凤尾鱼罐头。新月不经意地往楼前一瞥,果然看见上海籍同学唐俊生在松树底下等她,手里托着两个饭盒。从到校第一天起,谢秋思和唐俊生就并不避讳他们的同乡之谊或者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课余时间常常形影不离,连吃饭也是一块儿来一块儿走,买了饭就到校园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吃。
谢秋思朝新月点头笑笑就过去了。新月回到宿舍,只有罗秀竹一个人在,正趴在方桌上吃饭。
“郑晓京呢?”新月随便问问。
“Monitor?”罗秀竹笑着说,她喜欢以职务称呼郑晓京,而且还尽量把这个英语单词念得很富有语感,其余的话就只好用混合着湖北腔的普通话了,“不晓得她是到楚老师那里,还是到男生宿舍去了?人家在吃饭时间还要‘做工作’!”
新月并不理会她这话里到底含的是褒还是贬意,就攀上自己的床铺,坐在上边吃饭。
罗秀竹那张闲不住的利嘴却不甘心只用来吃饭,还接着往下说:“我们monitor可真会团结人噢,尤其是对男生,慷慨得很,端着饭碗,拨给这个一点,拨给那个一点,好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她一个人可以养活大家!这一位呢,”她用筷子指指上铺,“恰恰相反,小气得不得了,刚才偷偷摸摸拿了个罐头出去,好像还怕我看见,连句客气话都不敢讲!哼,我们在长江边上长大的人什么鱼没有吃过?鲜鱼都吃腻了,连武昌鱼都是家常便饭,谁还稀罕她那小小的凤尾鱼!啧啧……”她扒拉着不见荤腥的饭盒,却大过“精神会餐”的瘾,恐怕也只是瞎吹。如今哪儿有那么多的鱼吃?借此撒撒气罢了。
新月由于民族生活习惯的不同,自己总是单独吃饭,从不留意同学们在吃饭问题上哪个大方,哪个小气,没有切身体会,本不想加以评论,但看罗秀竹还为此大做文章,便笑笑说:“也许就是因为你不稀罕,人家才不跟你客气。”
“去!她是不舍得,上海人就是这么小气!你不相信?”罗秀竹却越说越来劲儿,索性放下饭盒站起来,拿着筷子比比划划,“我中学时候的代数老师就是上海人,我亲眼看见的嘛!有一次,她家来了客人,一见面,女主人简直热情得不得了:‘喔哟,依来哉!阿拉屋里厢为了迎接依这位贵客,夜里三点钟就到市场上排队买小菜!’你以为她要摆什么盛宴?唏!等到吃饭的时候就领教了,桌上倒摆得不少,小碗小盘比酒盅大不了多少,菜可怜得像猫食,两块豆腐干也算一盘,一小撮豆豉也算一盘,几条笋丝也算一盘,还挥舞着筷子连连叫人家‘勿要客气,勿要客气’!一会儿,好容易端上来一只热腾腾的鸡,客人还没动手,女主人先拿筷子夹一块尝尝,”罗秀竹煞有介事地即兴表演,就手用自己的筷子在差不多已经吃光的饭盒里比划,“‘喔哟,糟糕,呒没蒸透!清蒸鸡火候不到,腥得唻!’笑嘻嘻又对客人说:‘对勿起,等一息噢,阿拉再去蒸一蒸,依慢慢吃!’就端回去了。哪晓得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客人吃完了饭,也没有再看见‘阿拉’这只鸡的影子!”
罗秀竹连说带表演,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把上海话模仿得竟有几分谢秋思那嗲里嗲气的韵味。她说的这段单口相声且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纯属艺术虚构,却已使新月忍俊不禁,几乎喷饭!
笑声正要随之而来,恰恰这时候谢秋思拿着空饭盒推门进来!新月急忙掩口,低头强忍住笑继续吃饭,罗秀竹却张口结舌地愣在房间中央,手里做道具用的筷子还举在半空,手一松,“哗啦”掉在地上!
“讲啊!怎么不讲了?”谢秋思冷冷地问。
罗秀竹不尴不尬,没法儿下台,只好讪讪地为自己圆场:“讲完了!我刚才给她讲了一段家乡的野史,说的是猛将张飞奉军师孔明之命,做了当阳县令……”
“算了,勿要做戏了!”谢秋思瞟了她一眼,从她身后走过去,爬上自己的床。其实,谢秋思刚才已经在门外听到了罗秀竹的表演中最后也是最精彩的段落,此刻便要报复,居高临下地坐在上铺,索性颇有优越感地用上海话说:“侬格表演交关精彩!可惜依是个乡下人,不然可以进阿拉上海格滑稽剧团做丑角!”这话说得相当刻薄了,罗秀竹连做“丑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是“乡下人”!见罗秀竹接不上话,谢秋思又乘胜追击,高傲地说,“Miss罗,依格语言天赋蛮灵格嘛,用到课堂浪厢去好勿好?免得一上英语课,老师提问一问三勿知,立嘞浪像只棒冰!”
这一下击中了要害!罗秀竹的中国文学、政治、世界历史以至体育,“门门功课都good”,最怕的就是英语,而不幸英语又是主课!班上的同学,无论男生、女生,绝大多数都是从中学就学英语的,而且都是各地选拔出来的尖子,惟独她是“俄转英”。虽然一年级第一学期从语音开始,但别人已是轻车熟路,烫烫剩饭而已,她却等于是学童发蒙,格外吃力。楚老师上课全用英语讲课,她如同听天书,直发愣,楚老师才不得已夹杂了汉语,反复讲解发音要领,几乎仅仅为了照顾一个罗秀竹。这就使得一些急于赶进度的同学如谢秋思、唐俊生……为之侧目,嫌罗秀竹拖了大家的后腿。现在,哪把壶不开,谢秋思专提哪把壶,揭了罗秀竹的短,得意地笑了。罗秀竹气得脸色发紫,却无言以对,刚才还谈笑风生的那张利嘴失去了用武之地,憋了一阵,突然“哇”的一声,趴在桌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局面让旁观者新月感到为难,本来罗秀竹背后说说笑话也未必有多少恶意,谢秋思杀的这个回马枪却太狠了点儿。新月朝对面的上铺摆摆手,谢秋思也就不再言语,稀里哗啦翻腾自己的东西。
罗秀竹却哭个不停。
郑晓京回来了,进门一愣:“嗯?罗秀竹,闹什么情绪啊?刚到北京两个月就想家了?”说着,放下自己的饭盒,扶着罗秀竹的肩膀,像个大姐姐似的安慰她,“学校就是家嘛!”
这么一劝,罗秀竹反倒真的想家了,哭得更凶:“我要回家!我……根本就不该来,我不是学英语的材料!”
郑晓京明白了,和颜悦色地说:“说什么傻话?遇到困难就当逃兵?这可不是革命者的态度!我们谁也不是天生就会说英语的,在游泳中学游泳嘛!功课跟不上,同学们可以帮助你,今天下午没有课,要不我就……可惜还有一个会……”
“我帮她复习,我们俩说好了的!”新月说。
“那好!罗秀竹,别哭了,啊?”郑晓京拍拍她的肩膀,就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本子,又匆匆走了,她老是那么忙。临走还回头对这三位又说了声,“注意劳逸结合,晚上都到礼堂看电影去!”
郑晓京走了。罗秀竹抹着眼泪,弯下腰去捡刚才掉在地下的筷子,她饭盒里的残局还没收拾干净,也无心再吃了。
谢秋思换了一身新衣服,从床上爬下来,嘴里嘟哝着:“哼,就会吃饭,功课匆来事,还不如人家少数民族来得个灵!”一摔门,走了。
“你……资产阶级,才专门讲吃、讲穿、讲享受!”罗秀竹等人家走了才找到了词儿撒她胸中的窝囊气。
“罗秀竹,别说这种话!”新月从床上下来,把空饭盒放在方桌旁边属于自己的抽屉里。她本想像郑晓京那样给罗秀竹讲一点儿大道理,“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之类。但是她讲不出来。谢秋思身上的那股自视高贵的凌人之气,不仅针对“乡下人”罗秀竹,而且把她也捎带着扫了一下,听听那语气:“还不如人家少数民族来得个灵”,似乎少数民族应该是又呆又笨的,韩新月只是个偶然的特殊,罗秀竹不如韩新月,是奇耻大辱!表面看来,是赞扬了韩新月这一个“人”,实际上却把她所属的民族贬低了。这层意思,新月是决不会毫无察觉的,长期散居在汉族地区的穆斯林对此格外敏感。这也正是穆斯林当中为数不多的学者、作家、演员并不特别在自己的名字旁边注明“回族”字样的原因,他们不愿意让人家说:“噢,少数民族啊?这就不容易了!”或者说:“大概因为是少数民族,才……”他们要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平等地和任何民族的人比个高下,而不愿意被别人先看成“弱者”而“让”一下或是“照顾”一下。韩新月也正是这样以自身的当然条件考取了北京大学西语系,连第二志愿都没有,杜绝了任何“照顾”的可能性!
现在,任何大道理都不能表达新月的情感,她要说的只能是她心中非说不可的话:“罗秀竹,你可要争气啊!如果别人一说你不行,你就回家不干了,那恰恰证明你真的不行!你难道就这样无囊无气吗?回去有脸见江东父老吗?”
“我哪里想真的回家?”罗秀竹刚刚擦干的眼泪又冒了出来,“我离开家的时候,爸爸送我上船,千叮咛万嘱咐:‘竹妹子,莫想家,把书念好!我家祖孙八代,才出了你一个大学生!’我不能回去,好歹要拿到毕业文凭!可是,还有五年呢,好难熬啊!”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