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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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曾经和新月一起上过小学、中学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围的男女老少乡亲……这些人,新月并不都认识,见了面有些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但人们都知道韩子奇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姑娘好体面,模样儿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这姑娘好聪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她给咱回回增了光!这姑娘好可怜,她的大学没上完,没上完!这些人,并不都是韩家报了信请来的,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匐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大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于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
“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
“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
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
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
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
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