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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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不定的逆光中,我只看见他身影的轮廓。但是这弯腰曲 背的身影,肩头正一起一伏地在瑟瑟颤动。他这个做父亲的,每天看着自己 的孩子这样活受罪。此刻看到这番景象,他也彻底崩溃了。
屋里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完全凝结不动。过了几分钟,这个昏暗的身影 才终于转过身于,步履不稳地轻轻走来,仿佛走在很滑的地面上:“少尉先 生,倘若这孩于有唐突之处,请您不要见怪,但是??您不知道,这些年, 人家让她受了多少折磨??每次总换个法子,进展又缓慢得可怕,我也明白, 她失去耐心了。可是叫我们怎么办?总得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不试不行啊。” 老人站在她女儿刚才离去的桌前,说话的时候,并不抬眼看我。他那双 几乎被灰色的眼睑完全盖住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桌面。像个梦游人,他把手 伸进开着盖的糖罐,抓出一块四方形的糖块,捏在指头里转来转去,毫无意 识地盯着看,又把它放开;他的举动看上去有些像醉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 桌面,收不回来,仿佛卓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把他的月光禁铜在那里。他无
意识地取过一把汤匙,把它举起,又放下,然后像是对着汤匙说道:
“您要是知道这孩子从前是什么样子就好了!整天从楼梯上跑上跑下, 上楼下楼,进屋出屋总是快跑,像阵风一样,我们看了都心惊肉跳。十一岁 就骑着她的小马在草地上飞奔疾驰,谁也赶不上她。她是这样大胆,这样奔 放,手脚是这样轻捷灵敏。我的亡妻和我常常心里害怕。我们总有这样一种 感觉,她只消把双臂伸开,就可以凌空飞起。??可是偏偏是她遭到这样的 不幸,偏偏是她??”
他那盖着稀薄的白发的头顶越来越低地垂向桌面。他那神经质的手依然
一个劲地在散放在桌上的东西当中摸来摸去,现在他放下汤匙抓起了一把闲 置在桌上的糖钳,在桌上画出奇奇怪怪的圆形古字(我知道,这是羞惭、窘 困,他生怕抬头看我)。
“再说,就是在今天,要使她开心,又是多么容易啊。哪怕是最最微不 足道的小事一桩,她也会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哪怕是最愚蠢的笑话她听 了也会开怀大笑,读一本书也会兴奋不已——我真希望您能看到,您的鲜花 送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兴高采烈啊。她总伯侮辱了您,这下她不再害怕了。?? 您简直难以想象,她对一切的感觉是多么细腻,??她对任何东西的感受都 比我们这些人强烈得多。我清楚地知道,她刚才这样失去自持,为此她现在 比任何人都更加痛苦。可是您叫她??您叫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病 情这样不凡不活的慢慢拖着,一个孩子怎么能一再表现出耐心来呢,天主给
她这样沉重的打击,她怎么能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吭一声呢,她可是什么坏事 也没干过,??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啊!”
他一直呆呆地望着他那籁籁直抖的手用糖钳在桌上凭空画出的幻想图 像。突然他像吃了一惊,叮当一响把糖钳放到桌上。仿佛他蓦然惊醒,这时 才意识到,他不是单身独处,而是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谈话。于是他 用另外一种声音,清醒而又压抑的声音,颇为笨拙地表示歉意:
“真对不起,少尉先生??这是怎么搞的,我竟然用我们家的优愁来麻 烦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心里憋得慌,脱口而出??我只是想跟您 解释一下??我不愿意您对她有不好的想法??您??”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勇气打断这个窘迫地结结巴巴他说话的老人,向他 身边走去。可是突然之间我伸出双手握住了这个陌生老人的手。我一言不发。 我只是抓住他那只瘦骨嶙峋的、不由自主地直往后缩的冷手,紧紧地握了一 下。他不胜惊诧地直瞪着我,眼镜的两块镜片从下斜着往上发出闪光,镜片 后面有一道游移不定的目光柔和而困窘地探索着我的目光。我真怕他这时要 说些什么。可是他并没有开口;只有那两只圆圆的黑色的瞳仁张得越来越大, 似乎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自己也感觉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动之情从我 胸口涌起,为了摆脱这种感动的状态,我匆匆忙忙地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仆人在前厅里帮我穿上大衣。我忽然感到背后吹来一阵风。我没有转过 身去,可我知道,老人跟着我走了出来,此刻正站在房间门口,渴望向我致 谢。可是我不愿陷入羞惭的境地,假装没有发现他站在我的背后。我迅速离
开了这幢悲惨的房子,脉搏跳得飞快。
四
第二天清晨,——灰白的晨雾还悬挂在于家万户的屋顶上,百叶窗严严 实实地关着,为了让居民能安静无扰地酣睡一我的骑兵中队和每天早上一 样,出发到练兵场去。我们先用慢腾腾的步伐,策马在高低不平的石头路上 前进;我的轻骑兵坐在马鞍上摇来晃去,还有些瞌睡蒙眬,人发僵,心绪恶 劣。不久我们就慢步骑过了四五条胡同,一上宽阔的公路,我们就轻快地小 跑起来,然后向右一拐,面前是空旷的草地。我向我这排骑兵发出口令:“快 跑!”扬蹄腾跃的坐骑猛地一挣,便喷着鼻子向前飞奔。这些战马已经认得 这柔软、肥美、辽阔无边的田野,这些聪明的骏马,根本用不着再催它们快 跑,你完全可以放松缰绳,因为这些战马只要感到你双腿一夹,它们就竭尽 全力向前奔驰。它们也感到心情激动和全身放松的快乐。
我一马当先。我狂热地酷爱骑马。我感到跳动不已奔流不息的热血从腰 部像溪流似的潺潺流来,像真正生命的暖流,在我肌肉放松的全身循环流动。 与此同时,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吹拂着额头和双颊。美妙无比的清晨的空 气:你还能尝到里面有夜露的滋味、松软的泥土气息和花草繁茂的田野的芳 香,同时急促呼吸的马鼻喷出的温暖、肉感的蒸汽包围着你。清晨第一次疾 驰总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它使劲晃动你睡意未消、僵硬发直的身体,使你感 到通体舒泰,把你身上的麻木状态像滞重的浓雾似的一扫而空。充塞我全身 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扩展着我的胸腔,我张汗嘴唇痛饮这迎面吹 来的清风。“快跑!快跑!”——我感到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感官变得更加 活跃。在我身后响起节奏均匀的佩刀撞击声,战马喷鼻声,马鞍磨擦发出的 柔和的叽叽喳喳声和节拍分明的沉重的马蹄声。这群风驰电掣的战士和战 马,生气勃勃,充满活力,汇成一体,变成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一个劲地 向前!向前!向前!快跑!快跑!快跑!啊,就这样骑着马一往直前,一直 骑到世界的尽头!我成了这种欢乐的主人和创造者,我就怀着这种秘密的骄 傲,坐在马鞍上不时回过头去看看我手下的士兵。霎时间我发现,我的这些 好样的轻骑兵全部换了另一副面貌。小俄罗斯人身上的那种沉重压抑迟钝呆 滞的神气,那种睡眼惺松的模样,全像煤烟似的从他们的眼里一扫而净,他 们觉得有人在观察他们,一个个身子都坐得更加挺直,他们咧嘴微笑,回答 我眼里流露出来的喜悦。我感到,就是这些感觉迟钝的农家子弟也浑身浸透 了这种飞快运动的快乐,这可是人体飞行的前身啊。他们大家都和我一样十 分快后地感觉到一种肉体上的幸福,因为自己年轻,拥有既能紧张又能放松 的力量。
可是我突然发出口令:“停——住!慢步前进!”大家出乎意料地一把 勒紧缰绳。全排活像一架突然急刹车的机器,用比较迟缓的步伐前进。轻骑 兵有点惊愕地斜眼瞟我。因为——他们了解我,也知道我那控制不住的跑马 欲——平时我们总一口气飞马狂奔越过草地,直达做了标记的练兵场。然而 我觉得,仿佛有一只陌生的手猛地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情。我想必是无意识地在地干线的边缘看见左边那片围墙构成的白色方框, 府邸花园里的树木和高塔的平顶,于是像有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心口:也许 有个人正在那儿望着你呢!你曾经以你的跳舞狂伤害过这个人,如今你又用 你的跑马欲重新伤她的心。这个人双腿瘫痪,被紧紧地拴住,看见你像小鸟 一样轻快地向前飞驰,会对你艳羡不止的。反正突然之间我因为自己这样健
康地、无拘无束地、如醉如痴地纵马奔驰感到羞愧。这种过分的肉体的幸福 我看成是上天很不适宜的优待,我为此感到羞愧。我让我那些大夫所望的小 伙子跟在我身后迈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地跑过草地。我没有看他们,但是我 感觉到,他们正等我发出口令,让他们重新振奋起来,然而他们白等了一会。 当然,就在我感到心里有这种特别的障碍的同时,我也已经清楚地知道, 这种苦修磨炼是愚蠢而无用的。我知道,因为别人不能得到某种享受,所以 下让自己获得这种享受,因为别人不幸,所以不许自己幸福,这是毫无意义 的。我知道,每一秒钟,正当我们嘻笑戏谑之际,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人正 在病床上痰喘,死去,在千万扇窗户后面正躲藏着贫困,人们正在挨饿;正 当我们嘻笑戏谑之际,世界上还有许多医院、采石场和矿井,在医院、机关 和监狱里,无数的人正时刻被迫从事沉重的苦役,即使有人在无谓地折磨自 己,别人谁也不会在自己的苦难之中感到轻松一些。我心里很明白,只要有 人开始设想,在同一时间内,世上有什么样的苦难,那他定会感到窒息,彻 夜不眠,嘴角笑意顿消。然而使人惊慌失措、心灰意懒的并不总是那臆想出 来的、想象中的苦难;只有人的心灵以同情的眼睛亲眼目睹的苦难才能真正 震憾人的心灵。正在我兴高采烈、情绪高涨之际,我似乎蓦然看到了那张苍 白的、痛苦得变了形的脸,它是那样近,那样真,像在幻觉之中。我看到她 拄着拐杖拖着脚步慢慢地走过大厅,同时听见拐杖击地的笃笃笃笃的声音和 在她病残的足踝上暗藏的机簧发出的叮叮当当、叽叽轧轧的声音。我不假思 索,考虑也没有考虑,就一把拉住缰绳,仿佛吃了一惊。现在时过境迁,我 对自己说,当时你不去令人鼓舞。使人振奋地纵马疾驰,却让战马这样愚蠢 地踏着沉重的步伐一路慢跑,又能帮得了谁的忙?然而,这一击却打中了我 心里的某一处,就在良心的附近;我再也没有勇气,力量充沛地,自由自在 地,身心健康地享受我肉体的欢乐。我们慢腾腾地、无精打采地骑着马一直 走到通向练兵场的横马路上。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见那座府邸了,我才振作起 来,自语道:“胡扯!别来这些愚蠢的感伤情绪!”发出口令:“快步前进!”
五
事情就是从这突然一下勒住缰绳开始的。它仿佛是那种由同情而引起的 特殊中毒的第一个征兆。起先我只是矇矇眬眬地感觉到,就像一个人得了一 场重病苏醒过来。头脑还处于昏迷状态,觉得自己出事了或者正在出什么事。 迄今为止,我在范围很小的生活圈子里一天天漫不经心地打发光阴。我只关 心在我同事和我上级眼里显得重要或者逗乐的事,我自己井未亲自关心过什 么事,也没入关心过我,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使我感到震动。我的家 庭关系很正常,我的职业和我的前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我现在才理解,这 种无忧无虑的状况,使我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现在陡然间有件事情落到我的 头上,我遇到一件事,并不是外表上看得见的事。并不是表面上看来极为重 要的事。然而,我在这个深受伤害的姑娘的眼睛里看出了人的痛苦,我从来 没有想到这痛苦是如此深沉。这双眼睛愤怒的一瞥在我心里打开一个缺口, 于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强烈的暖流,流贯我的全身,激起了那种我自己也 难以解释的激情,犹如病人无法解释他的疾病一样。我起先只理解到,我现 在已经突破了我迄今为止无拘无束逍遥度日的那个固定的圈子,跨进了一个 新的领域,它像一切新鲜事物一样,使人心情激动,同时又使人忐忑不安。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感情的深渊在我面前裂开。测量这个深渊的深浅,一 步跳进深渊里去,在我看来,竟显得那样诱人,简直难以解释。然而与此同 时我的一种本能警告我,不可向这种放肆大胆的好奇心屈服。它提醒我:“够 了!你已经表示过歉意了。你已经把你干的傻事挽回过来了。”但是另外一 个声音在我心里低声怂恿,“再去一次!再去体验一下使你脊背发冷的寒噤 滋味,这种交织着害怕和紧张的寒噤!”于是本能再次警告,“算了吧!别 再凑上去!别再闯进去!像你这样阅世不深的年轻人,是不能胜任这种过分 的要求的,到头来你还要干出比第一次更加严重的傻事。”
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用不着自己作出决定,因为三天之后有一封开克斯
法尔伐的信放到我的桌上,问我是否愿意在星期天到他家里去吃晚饭。他说 这次被邀的尽是男客,其中有他向我说起过的那位在陆军部供职的封·F 中 校,当然他的女儿和伊罗娜也会因我前去而特别高兴。我并不羞于承认,这 份请帖使我这个平素相当腼腆的年轻人感到非常得意。这么说,他们并没有 忘记我。信上有一句话,说封·F 中校要来,甚至于像是暗示,开克斯法尔 伐(我立刻明白,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激之情)想用一种很审慎的方式为 我谋求一种职务上的保护。
果然,我立即答应应邀前去,这事我用不着后悔。这个晚上可真是过得 非常舒服。我这个职务卑下的军官,在团里谁也不关心我,在这里却觉得, 这些年岁较大、细心保养的先生都以一种特别的、完全异乎寻常的亲切态度 对待我——显然,开克斯法尔伐已经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让他们注意到我。一 位职位较高的上级军官丝毫不以等级的优越感来对待我,这在我一生中还是 第一次。他向我打听,我在我们团里是否满意,我有些什么晋升的希望。他 鼓励我,只要我到维也纳去,或者以后不论需要什么,尽管去找他。而那位 公证人,一个性格活泼的秃头男子,长着一张脾气很好。闪闪发亮的圆脸, 邀请我到他家去。制糖厂的经理一再跟我说话——这种谈话和我们军官食堂 里的谈话是多么不同啊!在我们军官食堂,上级的每一个意见我都必须“极 端恭顺地”表示赞同!一种踏实的感觉顿时从我心头升起,半小时以后,我
已经完全无拘无束地参加到谈话中去了。 两个仆人又一次把珍馐美味端上桌来,这些佳肴我过去只在别人谈天说
地、有钱的伙伴吹牛摆阔的时候听见过;味道鲜美的冰镇鱼子酱是我第一次 尝到,还有鹿肉馅饼和雏鸠,加之不时斟上各色名酒,叫人喝了心旷神怡, 浑身舒畅。我知道,被这些酒食弄得眼花缭乱是愚蠢的。可是为什么要否认 呢?我这个地位低下、出身清寒的年轻少尉,简直可说是怀着孩子气的虚荣 心和这些享有声望的年长先生同坐一席,共享宛如来自仙境的山珍海味。不 得了,真不得了,我一再暗自思忖,真不得了,应该叫瓦弗卢希卡来瞧瞧, 这个长得像干酪一样脸色苍白的志愿兵老是向我们吹嘘,他们在维也纳萨赫 尔饭馆吃得何等阔气!应该叫他们到这样一座府邸来见见世面,那他们就会 瞠目结舌,惊愕不止了。是啊,这些嫉妒成性的家伙,要是他们能在这儿旁 观,看我如何谈笑风生地坐在席上就好了,让他们看看,陆军部的中校如何 向我敬酒,我又如何和制糖厂的经理亲切友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