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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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他造化到来,忽遇村中有个杨员外,正在门前看雪,见他跌倒,连忙撇下拄杖,向前一把扶起,仔细看了两眼,心中便有怜悯之意。又见他身上止穿得一件单衣,愈加恻隐,就携他到门楼下坐着。问道:“足下姓甚名谁?这样天气,雪又大,风又狂,别人着了几件棉袄,兀自叫冷叫冻,看你身上,刚刚着得这一件单衣,有甚紧要,出来跌这一交?又遇得老朽看见,不然,冻倒在这雪中。却怎么好?”
张秀两泪交流,一头拭雪,一头回答道:“不瞒老员外说,小子姓张名秀,原是大家儿女。只因运蹇时乖,身遭狼狈。值此寒冬天气,冻馁难熬,特到村中沽酒御寒,不期滑倒雪中。若非老员外搭救,险些断送残生矣。”杨员外听说,呵呵笑道:“足下莫非就是张大话么?”张秀道:“小子正是。敢问老员外尊姓大名,高寿几何?”杨员外道:“老朽姓杨名亨,今年虚度七十五岁。”张秀道:“老员外既有这些高寿,曾得几位贤郎?”杨员外摇头道:“不要说起。刚刚只有一个小儿,唤名杨琦,今方弱冠,尚未成人。”
说不了,里面一个后生走将出来,说:“请员外进去吃晚饭。”张秀听了,假意要走。杨员外一把扯住,道:“这样天寒地冻,怎生行走?倘到前村又滑倒在那雪中,反为不美。足下若不弃嫌,何不同进草堂,着家童丛起火来,把身上衣服烘一烘干,再暖些酒,御一御寒,就在此草榻了一夜,待明早地上解了冻,再去何妨。”
张秀听说个暖酒,便不推却,就随杨员外同进草堂。杨员外唤那后生取一件青布夹道袍,一件土丝绸绵袄,一双新半旧鞋袜。又把头上戴的毡巾除来,与他戴了,自家去换了一顶狐帽。这却是造化逼人来。张秀竟不推辞,欢欢喜喜,一件件都来换了。
杨员外又分付后生道:“快叫厨下先丛些火,多暖些酒,再备晚饭出来。”原来这后生又是认得张秀的,心中暗想道:“好笑我家老员外忒没分晓,我们跟随了他半世,几曾割舍得撇下一块旧布头,一缕粗麻线,还自要打要骂,只说伏伺不周。这一个会说大话、穷骨头的精光棍,与他非亲非故,从头上至脚下,替他换得齐齐整整,还要暖甚么酒把他御寒,不免悄悄去说与大官人知道,弄个法儿,撵他出去。”
却说杨员外是个仁慈长者,陪他吃了些晚饭,将自家房中铺盖着人打点停当,让他先去睡了。
原来这大官人正是杨琦,乃员外亲生儿子。这后生果然去把员外留张秀换衣服的话,一件件说与大官人得知。你看这大官人,终是个财主家儿女,宽洪大量,闭口无言,再不问起一句,慢慢的走到堂前。只见父亲独自靠着围炉向火,更不见那张秀,也不问起。只借口道:“爹爹,今夜这般寒冷,不知村落里冻死了多少乞儿?”杨员外道:“我儿,你爹爹恰才做了一件阴骘事,你可晓得么?”这大官人是读书人,聪明伶俐,听父亲说个阴骘,分明晓得说着张秀,佯做不知,笑吟吟的道:“爹爹若积了阴骘,恰是儿孙们有幸了。”杨员外道:“你爹爹适才正到门前看雪,只见一个汉子滑倒在那雪中,我怜他身上单薄,扶他回来,将些旧衣服儿与他替换。若非你爹爹看见,却不眼前冻死一个,这难道不是阴骘?”大官人道:“爹爹,那汉子姓甚名谁?”
你看杨员外起初时再不说出“张大话”三字,后来被孩子儿盘问,只得笑道:“我仔细问他,叫做什么张大话。”大官人道:“孩儿也时常听得人说,城中有个甚么张大话,敢就是此人?如今却在哪里?何不待孩儿去看他一看,不知怎么样一个人?生怎么样一张大嘴,会得说大话?”杨员外道:“孩儿不要没正经,这是他的绰号,叫做张大话。我陪他吃了晚饭,打发进房先去睡了。料他这时决然熟睡,莫要去惊动他,明早起来相见罢。”这大官人只得遵依父命,就进去睡了。你看那老人家,有了几分年纪,吃了几杯酒,脚踏着火炉,呼呼的竟睡熟在那醉翁椅上。
原来杨员外的卧房,止隔得一层板壁。这张秀睡到三更时分,身上渐渐温暖,正要起来出恭,只听得耳边厢呼呼声响。他便披上衣裳,轻轻走到门隙里张了一张,却是杨员外睡熟在那里。原来雪影照进房来,四下明亮,就如白昼。回头一看,只见桌上有一个小小金漆皮拜匣,半开半锁。他悄悄揭起来一看,里面却是一个布包,包着六锭银子,约有三百两重。
正是财利动人心,张秀看了,又惊又喜,痴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想一个人若要安贫守分,终不然天上掉下一块来,毕竟不能够一个发迹日子。古人道得好,见物不取,失之千里。只是一件,我若拿了这些银子走去,只难为他老人家一片留我好心。若放过了,又错失这场机会。不要管他,还拿了走罢。”你看张秀,一时便伶俐起来,穿上那套衣服,又去寻了一块旧布头,将银子裹着,紧紧拴在腰边,依旧把那小拜匣,半开半锁,放在桌上,转轻的掇去两扇窗儿,纵身跳出墙门,竟寻小路而走。
此时将近三更光景,看他拴了那些银子,手酥脚软,意乱心忙,胸前就如小鹿儿乱撞。走一步,回头一看,只恐后面有人追来。心中想道:“我张秀一向是个穷骨头,谁不晓得。换了这些衣服,带了这些银子,撞着个熟人,盘问起来,怎么回答他好?也罢,这叫做将计就计。转弯有个李琼琼,是我向日相处的,且到那里快活他娘一夜,明日再做理会,有何不可。”一直来到李琼琼门首。
原来那娼妓人家,三更时分,人还未散。只见里面灯烛辉煌,吹箫的吹箫,唱曲的唱曲,猜拳的猜拳,掷色 的掷色。张秀听了一会,心头却痒起来,便熬不过,大呼小叫,依旧使出昔日做大老官的派头,不管他有客无客,把门尽力乱敲。
那李妈妈不知甚么人,慌忙提灯出来,问道:“是哪一个,夜半三更,大呼小叫?”张秀道:“我是你女儿的旧相知张二相公,难道声音都听不出了?快开门便罢,若迟一会儿,便教你看一个手段!”李妈妈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那说大话的张穷。我们开门面的人家,要的是钱,喜的是钞。你若有钱有钞,便是乞丐偷儿,也与他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你若无钱无钞,总是公子王孙,怎生得入我门?哪里管甚么新相知、旧相知?看你这副穷骨头,上秤也没有四两重,身边錾口也没一厘,兀自说着大话,甚么张二相公、张三相公,休得在此胡缠,快到别家利市去!”
张秀听说,一霎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不要他开门,尽着力一脚踢将进去。李妈妈抵当不住,扑的一交,晕倒在地。吓得那些在里面吃酒的人,不知甚么事情。有两个怕惹祸的,撇了酒杯,先走散了。有两个好事的,远远站着,要看他动静。
却说李琼琼急忙点着灯,提将出来,看见妈妈晕倒在地,不晓得是张秀,开口便喊叫道:“地方救人!”张秀听得是李琼琼声音,尽着力,上前也是一脚。这回却是张秀祸到头来。可怜一个:
月貌花容红粉女,化作巫山一片云。
张秀看见琼琼死在地上,自想事势不好,抽身便要走脱。只见那两个远远站的人,赶近前来,将他一把扯住,道:“快快救醒李妈妈,饶你这条穷命去。不然,和你到官,问你夤夜入人家,却怎么说?”两个扭扭结结,正要来救妈妈,只见李琼琼先绝气在地上。
妈妈醒来,看见琼琼已死,止不住放声大哭。一把扭住张秀,劈面乱撞,道:“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靠着他根生养命。当初费了百金,只望与我养老送终。你今日把他活活打死,终不然与你干休罢了!且与你到官去,偿他命来!”张秀此时正无布摆,听他说个百金,便道:“妈妈禁声,这告到官司,不过问个误伤人命。况且身上又无伤迹,难道说得是我活活打死的?决不致着我偿命。也罢,你莫说是一百两,我情愿赔你二百两,省得到官又费了一番唇舌,大家私和了罢。”
张秀事到其间,也管不得银子的来头,急向腰边摸出四锭,递与李妈妈。李妈妈接过手,仔细一看,心下惊疑道:“呀,好古怪!这一个穷嘴脸的精光棍,哪里得这几锭银子?”就递与那两个人看。有一个认得这银子是杨员外家的,扯过李妈妈,说:“果然古怪。这银子,你道是哪一家的?却是杨员外家放的生钱,上面都凿着 ‘杨亨’二字,怎么落在他手里?决是来得蹊跷的。”
那张秀适才心忙意乱,虽是拿到手,也不曾看得仔细。李妈妈接过手又看,果然四锭上都有“杨亨”两字。便道:“如今到难放他,还是怎么计较?”两人道:“这个决难放他去。明日露了赃,连你都不好了。且紧紧伴着,莫要等他走了。只说待到天明,同去买些衣裳棺木,殡殓你女儿就是。”妈妈依言,揾着泪,便牢守着张秀。两人拿了那些银子先去不提。
原来张秀是惊慌的人,此时魂魄也不知掉在哪里,怎知他们是一个计策,只得伴着琼琼尸首,等到天明。
毕竟不知这事后来如何结果?张秀怎么释放?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腐头巾拦路说人情 醉典史私衙通贿赂
诗:
世态炎凉朝夕非,黄金交结总成虚。
有恩还向恩中报,无义何须义上培。
人情薄似三春雪,世事纷如一局棋。
缅想醉翁亭在否?至今遗得口中碑。
却说杨员外到了天明,不见张秀起来,哪里知他先已走去,还只道睡熟未醒。拿了一碗姜汤,殷殷勤勤,推进房门。四下一看,哪里见个张秀?只见两扇窗子,丢在地上。心中暗想道:“有这样事,终不然悄自不别而行去了?”再把皮匣开来,仔细一看,单单止剩得两本帐簿,银子都没有了,便叹一口气道:“古人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不差。我到好意怜悯他贫苦,与他几件衣服换了,又留在此歇宿一夜,怎知恩将仇报,反把我三百两生钱尽皆拿去,将我一片热肠化为冰雪。若是呈告官司,揖获起来,恐那孩儿又埋怨我老人家惹这样闲气。”只索含忍不提。
却说那两个在李妈妈家拿银子去的,你道是什么人?一个叫做方帮,一个叫做李篾。原是终日在那些娼妓人家串进串出趁水钱、吃闲饭的白日鬼。
你看他两个拿了这几锭银子,一路商量计较。李篾道:“哥哥,我和你两个在娼家走了半世,眼睛里见过了多少公子王孙,几曾有这样一个撒漫使钱的,一口气拿出二百两银子来?这个定是杨员外家弟兄子侄。我们如今也不要管他什么生钱不生钱,且把这三锭拿来,和你分了。只将一锭竟到县中,连那李妈儿一齐首告,说他私和人命,现有真赃为证。那时他们各自要保守身家,自然上钩,来买嘱我们,却不是一举两得,也强如做一场大大的买卖。你道如何?”方帮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兄弟,只把两锭和你先分,将一锭去首告,再把这一锭出些银水,留做衙门使用便了。”李篾道:“哥哥言之有理。事不宜迟,快与你到县前去。”方帮道:“兄弟,还有一件熟商量,这还是你嘴舌停当,到要你去当官出首。”李篾道:“哥哥又来说得没搭撤,终不然坐在家里,那银子肯滚进门来?”方帮道:“我就去,我就去。”
他两个急忙忙一齐走到县前。恰是巳牌时分,正值知县坐堂。李篾在大门外连声喊叫:“出首私和人命!”你看,霎时间县门上围了百十余人。你也来问一句,我也来问一句。李篾只不回答,只是喊叫。
好笑这方帮,原来平日只好私下出头,说起见官,便有些害怕。看见李篾不住叫喊,恐怕到官干系自身,就往人队里先钻了回家。
知县便问皂隶:“看是什么人喧嚷,快拿进来。”那皂隶走出大门,一把扭了李篾,竟到堂上跪下。李篾道:“爷爷,小的出首私和人命。”知县道:“人命关天,岂容轻息。且问你凶身是什么人?苦主是什么人?”这果然是李篾嘴舌停当,哪里晓得张秀姓名,又不敢支吾答应,便想到那锭银子上去,随口答应道:“爷爷,苦主是李氏,凶身叫做杨一”。知县道:“私和人命,事关郑重,有甚作证么?”李249篾正要说出方帮是个干证,回头一看,哪里晓得他先钻过了,便向袖中取出那锭银子,道:“爷爷,这锭银子是杨一行使的真赃,望爷爷龙目电察。”
原来那知县是个纳贡出身 ,自到任来,不曾行得一件好事,只要剥虐下民。看他接过这锭银子,就如见血的苍蝇,两眼通红,哪里坐得稳?走出公位,站在那滴水中间,问道:“你这首人,叫做甚么名字?快说上来。”李篾便改口道:“小的叫做李元。”那知县唤过公差,把朱笔标在臂上:“速押首人李元,立刻拘拿私和人命犯杨一、犯妇李氏赴审毋违!”
李篾同了公差,先去扣方帮门。他妻子回说:“适才走得回来,偶患头疼,还睡倒在床上哩。”李篾本要回他几句,见公差在旁,便不开口,竟到李妈妈家。只见那李妈泪纷纷的看着地,张秀眼巴巴的望着天,忽见他两个走到,心中打上一个趷蹬。连那李妈妈,丈二的和尚摸头不着,也不知什么势头,便扯过李篾,问道:“银子的根脚访着了么?”李蔑大叫道:“你们私和人命,赃银都在当官,这泼贱还不知死活!且看他臂上是甚么东西?”张秀看了,惊得魂不附体,目定口呆,止不住濠淘大哭。
那公差不由分说,竟把张秀,李妈两个,扭了便走,一齐扭到县前。纷纷来看的人,不计其数。有说是捉奸的,有说是送忤逆 的。那张秀两件衣服,都被大门上的人剥得精光,只穿得一个旧白布衫,把两锭银子紧紧的拴在裤腰里。曲着身,熬着冷,仍旧是昨日的穷模样。
恰好知县此时还未退堂,公差把他三人一齐带下。知县看见张秀,心中十分疑虑,便问李篾道:“这就是凶犯么?”李篾满口答应道:“爷爷,他正是凶身。”知县又把张秀看了两眼,暗想道:“这样一个穷人,怎得有那一锭银子?”便唤道:“叫那杨一上来审问。”张秀答应不来,道:“爷爷,小的叫做张秀,并不叫做杨一。”
知县听说,一发疑惑起来,便对公差骂道:“这奴才好大胆,一件人命重情,老爷水也不曾沾着一口,你就得了他许多赃,卖放了正犯,把这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来当官搪塞!”喝声:“打!”倒把公差打了四十,叫把这张秀快赶出去。张秀听说声“赶”,磕个头,就往县门外一跑,不知去向。知县道:“速拿正犯来便罢,不然,每人各打四十!”
这公差也是悔气,一步一拐,走出大门,和李篾商量道:“怎么好?如今哪里去寻个正犯还他?”李篾道:“只是难为了你。我今有个计策在此,适才那锭银子上凿着杨亨姓名,我们再同进去,当官禀一禀,拘那杨亨来顶缸,却不是好。”公差道:“说得有理。火烧眉光,且救眼下。”
二人商量停当,同了李妈妈,径到县堂上,知县道:“正犯在哪里?”李篾道:“爷爷,那张秀原是杨一家雇佣的,爷爷要拿正犯,只求再出钧牌,去拘他家长杨亨身上着落,就有杨一。”知县听说个“杨亨”,便想得起他是县中一个有名巨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就要思量起发他一块儿。便唤原差过来,标臂“速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