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莽夫-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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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岳维仁叙完了旧,回了房间却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穿着西洋装,正坐在我房间的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一看见我进门,他便抬起头:“阿皓回啦,我都等你好久了。”
关上门,我在他面前站定,这是我们时隔一年后的再会。
冷眼地打量着他,我尽力回想上次相见时他的模样,却已全然模糊了。
浮现在眼前的,只有许多许多年前,他还年轻时,斜倚栏杆的书生意气,风华正茂。
光辉和岁月在他脸上凿刻出了厚重的痕迹,年轻时硬朗的线条随着春秋变幻而渐趋圆滑。
我常常想,他从前也是算一个革命者的,就如现在的岳维仁一样;但如今他却已然蜕变成了投机家。
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走到床前把外套脱了下来扔在床上。
“你来干什么?”
他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我是你爸爸,怎么不能来。”
“你也配。”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解开束缚了自己一天的领带。
他的笑容更大了,牵出脸上丝丝笑纹:“说正经的啊,阿皓,明天我得参加一个聚会,你也知道,是很重要的聚会,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好。”我将领带抽下来,伸手挂在床头。
“答应的到挺爽快。”
我抬眼看着他:“既然都是军要,人家想也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总要带我去增光,不会带我去丢脸吧。”
“那是当然了”他靠进身后的沙发里,暗色遮蔽了他看不清的面容,带着语言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这次……又进了一些德式装备,据说……准备给驻沪军配备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总之你明天去了就知道。”
“嗯……”我站起身来,送他离开。
他单手戴上西洋的帽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顿步下来看着我:“阿皓,你还没有原谅我么?”
“我已经原谅你了。”我淡淡地道。
他沉默了,半晌,他叹了口气:“那你可别像之前那样,就跟我一言不合,便跑回老家,音讯全无……”
我打开门,做出请的姿势,他走出了门去,半掩着门,我靠在门上看他。
说起来真好笑,这种靠在门上看人的姿势,还是他教我的,小时候,在我和大哥还有娘住的院子里,总有个过路的风流浪子,斜倚在院子门口看我娘。
我微微一笑:“这次我回去想清楚一个道理。”
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也许是晚灯昏暗,体态仪貌中,他似乎又浮现了年少时风流倜傥的影子。
“是什么?”他问。
“既然你能给我荣华富贵,我为什么不跟着你呢?”
“啊……”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这种想法真不好。”
说着他压低声音靠近来:“就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
送走了梁志远,我回房时不经意瞟过窗前,却在墨色树荫的遮蔽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快速地闪过楼下回廊。
天色已晚,路边早已灭了灯,在这样一个连月亮都没有的晚上……
毕竟多年经验眼力,虽然只是一瞥,我还不至于看错。
那个带着矮帽,一身粗布短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脱了军装的王全……
早在讲武堂时,跟踪与侦查便并非强项,但我还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借着夜色,如他一般地潜了出去。
隔着一段距离遥遥观察,前面的人影快步而熟稔地穿过一条条破旧的街巷。
夜风吹进我的袖口,霜寒风冷同时,脑中也渐渐清明起来……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回首再次看了四周,方低头钻进了一间破败的骰子室。
我不清楚里面的布局,也没贸然跟进。就在我隐在暗处盘算的当口,只见一个半老的女人蜷在一个浑身粗衣的男人怀里黏黏腻腻地走了出来……
抬眼,注意到门口挂的红布条,原来这里不仅是低级赌室,还兼经营半掩门的炕头。
压抑下胸口泛起的恶心感,我推开了门,只见低矮的空间里已经挤满了人,乌烟瘴气,简陋的赌桌,大声的吆喝,灰暗的烛光,看不清人脸。
“小哥,要进来就先把门带上,风冷。”门口守着一个蜷起袖子打盹的中年人。
目光搜寻着全场,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我径自挤过汗臭和烟味混杂的人群,穿过一个个陈设简陋的赌摊。
直走到尽头最后一扇虚掩着的门,我轻轻推开,刚要进去,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蹬蹬跑了过来:“这位小哥,后面的包间进门要先交五钱,要请姑娘,还再另交。”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交在他手里:“我不要姑娘,就想一个人静。”
等身后的门再一次关上,隔绝了门外的噪杂,我缓缓地行步向前,走过一间间小格,闭上眼睛凝神细听,辨别着门后传出的各种声音……
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停下,摒息静气地靠近,从门缝中看,却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只手。男人的,粗枝大叶的大手,不止一个人……
“大当家的……我看着姓岳的也欺人太甚了,要不……”
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不必……反正他也活不长久。”
几个人笑了起来,王全的声音几乎要隐在笑声中:“听姓岳的说,这次请接驻沪军也悬。他自个儿么,是想到北边去抗日。到时候真要走到那一步,可就是咱们说的算了。”
“就是,弟兄们对那地界儿,就像自家后院一样熟悉,别说中央军,当初就是日本人漫山遍野也逮不着咱。等他真到了地儿,便知道究竟得听谁的主意!”
“再说抗日能抗出个屁啊!说的好听,光烧钱,没有入账,脑袋别上裤腰带图个什么呀,那姓岳的脑子是坏了罢!”
“兄弟们说的都对。”王全开口了:“如今这套军装,算是挡灾招福。毕竟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吃了多少暗亏大家心里都有数,但那群鸟人也太他妈操蛋了!多少次,老子为了这身衣,咬牙能忍都忍了,一声不吭,可这次他妈的是十万!本来是预备给兄弟们乐呵乐呵,也多给咱们团多买点枪炮,呵,就这么没了!今天他能拿我们十万,明天就能拿我们的命!”
我退了一步,转身,推开门,穿过嘈杂而难闻的人群,重新回到了冷萧的大街上。
仰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
打了一个哈欠,我百无聊赖地往回走了。
18、第 18 章【完整】 。。。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简单吃完饭后便开始收拾自己。
正在镜前调整着领带的长度,便从窗口看见楼下已停好了梁志远的汽车。
卷起带着花纹的窗帘,阳光立即铺满了卧室。
我站在百叶窗前,梁志远在楼下仰头看我。他笑了笑,向我挥手。
今天太阳很好,梁志远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人似乎也年轻了不少,几乎带了些许蓬勃的朝气。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心中却盘踞了些物是人非的抑郁……
拉上窗帘,我回到镜前,再次整理了仪容,确定镜中人的完美,这才起身下楼。
刚上车,梁志远便称赞道:“阿皓今天领带配得好,一表人才。”
“嗯。”我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渐快逝去的风景。
“下午这个会议,应该要宣布驻沪军三个师新任的师长的人选。已经确定了。”
“喔?”见他一脸志得意满,我勾唇:“怎么,有你的人?”
梁志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
“到时候别忘了叫他也提携提携我。”
梁志远笑了起来,没说话。
到了市政厅,来的人已经很多了,大家陆陆续续就坐。梁志远把我安排在了靠前的位置,他自己则到台上坐到了委员的位置上。回头,隔着几排座位,不经意和岳维仁目光相交。
“岳兄,你也来了?!”
岳维仁一愣:“啊,是啊。”
见他尴尬的神色,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按说以我现在担任的虚职,是无法应邀出席此会的,不仅如此,我竟还比岳维仁座位靠前,真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再看我周围坐着的人,都是早有建树的中央军军长,我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他们有的看也没看我一眼,有的礼貌地对我点点头,我也都一一回应了。
台上的话筒响了响,却见主持人已然准备好,正由一个助理调试着音量。
这种场面真是让我百无聊赖……宣布会议开始,鼓掌,念党训,鼓掌,唱党歌,鼓掌,然后一个个有头脸的人上台发言,鼓掌,又工商界人士捐资捐款,一个个请上台去表彰,再鼓掌。
就在我干坐了近一个小时神游天外的时候,回过神才发现原来已经轮到梁志远发言了:“……。故余深知我国民之勇气与决心,早已丧失殆尽,徒凭一时之兴奋,不具长久坚持之计,若与日本帝国为战,不仅于国无益,而且反速其亡……”
早就知道他主张与日媾和,但这么在大会上说出来,回去岳维仁定然又要向我牢骚。
梁志远发完言,主持人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下去,说了一段串词,便又开了新腔:“现在我们有请一位嘉宾宣布新任驻沪军的长官人选。这位嘉宾大家都很熟悉,正是他倾其家产,捐款为驻沪军三个师添置了德式装备,让我们用掌声欢迎他!他就是上海商会理事长,罗武罗先生!有请罗先生!”
我心下一怔,忙聚集了精神。
只见中门大开,守卫的卫兵一齐敬礼,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门口投去。
日光的辉色从门扉中照耀进来,在来人的身周都镶上了一层金色。
一身中式长衫,全身仿佛沐浴在光中,看不清眉目。
耀目的夕日用自己的光辉给来人铺了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在授予一份落日的光荣。
凉风吹过,低沉的足音回响,在这样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有些清冷。
来人斯文而含蓄,只是带着谦谨的微笑一一和在场的人打招呼。
直到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全身都不由得僵硬起来。
周正端方,温润儒雅,一如初见。
“那……那……是谁……”我颤抖着声音问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奇怪地看着我:“那是罗武罗先生啊,刚才主持人不是介绍了么。”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两列的与会代表,让人如沐春风。
我几乎觉得自己能跟他对视了,走过我身前的时候,他轻轻张合了唇,带着一点惯常的笑意,声音很轻,却仍落在我的耳边:“景玉。”
就在我呆滞的时候,他已经走上了主席台,留下全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的我。
他在台上,郑重地打开一个早已密封好的信封,对着话筒道:“承蒙各位首长厚爱,鄙人在此宣布,驻沪军第一师师长人选——梁皓!”
后面的会议我脑中混乱不堪,如失神智。
在掌声中机械地起身,机械地上台领衔。
对上梁志远满含期许的目光,还有大哥温润的笑意。
我只知道自己成为了三个机械化师长中的一人,据说是因为我抗日有功。
后面吵吵嚷嚷的,我也没注意。
似乎此次在会上受了表彰的人,都要一道参加晚上专门举办的宴会庆祝。
魂不守舍地在众人拥簇下进了酒会,我如得救了般开始独自痛饮。
眼前是不断穿梭的人群,还有觥筹交错的旖旎,带着欢声和笑语。
他们都很快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但快乐都是他们的,并不属于我。
酒一杯一杯地下肚,烧着我胸口都炙热了起来,手脚却还是冰凉。
失神地站在那里,梁志远已经如交际花般和人笑作一团了。
颤抖着双手再去拿下一杯酒,却被身后一双更为冰凉的手按住。
那只手上,带着我早已见惯的玉扳指……
回首,来人已然不经意地靠近了我,他伏在我耳边轻声道:“景玉,不要喝太多,注意形象。”
我睁着赤红的眼望着他,喷出酒气:“你……你明明说过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去别家……你……”
他皱了眉头,绅士地挽着我进了一个幽暗的包间。
我仍然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你……骗我。你就跟梁志远一样……你……不配做我大哥……”
他一进包间,温雅的神色便全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只有眼中一片蚀骨的凉薄。
他扯开了我攒住他衣襟的手,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我被抵在了墙上。
他微微勾唇,带着些戏谑:“我就是骗了你,又怎么样?”
19、第 19 章【补完】 。。。
【罗武番外(上)】
幼时的记忆来自一片雪地,弟弟是在那个飘着大雪的夜里出生的,母亲说,弟弟是那个总是路过家门口,看着院子里笑的青年的孩子。
弟弟生下来是一个小粉团,他在母亲出门接客时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东西的呼吸是那么微弱,他几乎以为怀中的生命就此化雪而去。
说来很奇怪,他本是没有名字的,但自弟弟出生后,他便有了一个称谓:“哥哥”。
其实一直以来,他并没有什么活着的感觉。
自己仿佛是一个幽灵,世人在过世人的生活,他在暗中看着世人如何生活。
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关心。他就躲在角落,暗暗地,隔岸观火般注视着一切。
他这样幼小的年纪,却从不玩耍,偶尔出门,也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些朝自己扔石头的同龄人。
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可笑。
一群大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互相交头接耳,张着嘴,眼睛却在看他。
他走过去想听清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大人们却都歪斜着嘴脸哄笑起来,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嘴角泛出未擦净的油光。
母亲忙赶上前,在更大的笑声中,硬把他拖回了家中。
有次竟连那路边游弋的野狗,也对着他狂吠,他抬头看了月色,反而一步一步向那野狗走去。
那野狗见状,却呜咽一声,转身跑了。
他的生活便是这样,没有乐趣,没有痛苦,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直到弟弟的出生,他才第一次如此真切感受到自己活着这件事来。
母亲常夜不归宿,他径自和衣仰躺在床上,弟弟缩成一团,趴在他胸口熟睡,口水沾满了他的衣襟。
等弟弟长到了能跳能跑的年纪,每次出门总带回一身伤痕。弄脏的小脸上露出一双生气的眼。
“婊子养的……”弟弟低着头。
“谁?”他细心地帮弟弟处理着伤口。
“隔壁的,他说我婊子养的,他才婊子养的。”弟弟撅起嘴。
摸摸弟弟的头,第二日他提着小篮子出门买菜的时候,正看见了隔壁的孩子。
一颗石子砸中了头,鲜血顺着前额流了下来。
那孩子早跑得不见踪影,他用袖口擦擦脸,仍旧走他的路。
手里攒着买菜的钱,没去集市,又绕了好多地,停在了糖人摊子边。就连那做糖人的师傅,也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他。
回家的路上,果然被守株待兔地再次扔了石头,他不以为意地晃晃手中物:“吃糖?”
孩子的眼睛骤然变大了。
他笑了,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和诚恳:“陪我去河边玩。”
孩子舔了舔嘴唇,跟了过去。
到了河边,他左右看了没人,便把糖递给孩子,在那孩子如获至宝地舔着糖时,他从背后猛推了一把,孩子便直直栽进了河里。
孩子在水里挣扎,他蹲下来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