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第5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由着它去罢,”万才总这么说:“我觉得人虽不必争着去睡大棺,白花一笔蠢钱财,可也不愿见成群野狗衔着人骨头走,那样抛尸露骨也不成个世界了!”
去冬盐市拉起枪来护盐保坝,南北交通除了必要的米粮外,其余的全断绝了,拿钱也买不着制棺的木料,只好就手边的存材使用,打了些白木棺,这回小牯爷领着枪队去打羊角镇,羊角镇没打成,反被小蝎儿那伙人放倒十几条人命,每人睡去了一口白木棺,自己并不是讲什么忌讳,十几个凶死鬼一道儿睡进自己手打的棺材,在早年还没曾遇着过,虽说棺材钱由各房族摊公份儿,没花死者的钱,自己可也觉着不能从死人头上赚一文,甭说一文不赚,还把应得的手工钱扣掉,算是为他们白辛苦半个月,饶是这样,牯爷还责说自己开价太高,——他就不知木料涨成什么样?!这笔棺费拨下来,连买料儿也不够有的。
干这行干得久了,连师傅带徒弟,都养成了这么一种职业性的习惯,——白天打棺材,夜晚把棺材盖儿抬着一翻,就当着床铺,倒头呼呼大睡。若是在亢热天,就拣通道边有风处的棺材睡,若是遇上寒天腊月,只消把棺盖移开一半,压根儿就睡在棺材里面,四面全有棺板挡着寒风,即使盖条薄被,浑身也能暖出汗来。
大批棺材卖出去了,师徒三个祗有两口白木棺好睡,两个徒弟占一口,一个睡棺心,一个睡棺盖,万才自己占一口,棺盖上铺着小褥垫儿,棺心里放着烧酒壶;买不着木料打棺材了,斧锤钻锯暂时收拾起来,涂了黄油挂在墙上,这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原就是那种呼吸似的叮咚叮咚,两耳听不着那个,人就像临终咽气一般,闷得要炸肺,两个小学徒也闲得手脚没处放了,抓起扫帚来扫铺儿,叫万才叱住了。
【0101】
“替我滚在一边,你们这两只浑虫!”他骂说:“平素笨得驴似的,连条墨线也牵不直,凿眼凿不齐整,落刨不知轻重,如今还没歇业呢,稀罕你们扫店?!”
也不是存心要责骂谁,祗觉棺材铺儿总得像个棺材铺儿的样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盖住地面,到处散布着零碎的木头,唯有那样,这阴黯的铺儿里才有着遍地春花那么样的一种繁华,假如连这点儿繁华都扫尽了,只剩下两口冷丢丢的棺材,莫说是人,只怕连鬼都呆不住了。
“替我去打两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盖儿上,反手从棺心里拎起锡壶,交待小学徒中的一个说:“多走几步路,到万梁铺的柜上去打,要原泡不渗花的,回顾走老何的担子上,切二两捆蹄,顺捎一包盐水花生来,拣那煮得透些儿的。”
店铺门朝西,一天阴黯,也只有黄昏日落前的这段光景,有一方无力的淡淡的夕阳的影子从门楣下斜射过来,落在黑色墙砖上,仿佛是一张弥留的病脸,在那儿恋恋不舍的斜照着。每到这种辰光,人就无缘无故觉得凄迷,冷黯的沈愁铅般的灌进人骨缝,手脚都酸闲懒散了。
总有些孩子们在铺外的石板巷中嬉游着,发出些浪沫般的笑声,有许多孩子对棺材铺总抱着神秘不祥的预感,仿佛铺里真的匿着某一种传说里的鬼灵,要从黯酒色的黄昏光里飞出来攫扑谁一样;他们成群的骑着竹马,发出嘿啷啷的喊叫,藉人多壮胆,像潮水似的从铺门前涌过去,让破冲碎的静寂在远去的喊声中重新汇拢。……多少年前也曾这样叫喊着的孩子们,都已经装进这长长的匣子里不再言语了,万才的喉咙痒痒的,打酒去的小学徒怎么还不见回来?!
“你去找找他,小扣儿。”万才冲着另一个学徒说:“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门角边,蝙蝠似的发楞。”
那个叫小扣儿的学徒嗯应着,扭过身拔鞋子,刚拔起一只鞋,那边有条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门,在石板巷对面长墙之上的苍茫天光里,看得见他双肩抖动着。
“怎么,黑锁儿?”万才说:“你去哪儿这半天?”
那个不说话,哭得咿咿唔唔的。
“你它妈一个活甩熊!好端端哭什么?——谁欺侮了你?!”万才转朝拔鞋的那个说:“你把壁洞里的油灯替我点上,小扣儿。”小扣儿应声过去摸着点灯,万才又追着黑锁儿问说:“你替我打的酒买的菜呢?”
“师……师……师傅,”黑锁儿带着哭腔说:“我捱了人家……打了!”
万才忽楞一翻身,从棺材盖上坐起来说:“你说,你说,黑锁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壁洞里的菜油灯点亮了,晕朦的黄光照着跛拐着走过来的黑锁儿的脸,他的一边额角上肿得一个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条右腿也带了伤,一跳一跳的使脚尖点着地,想必是护疼。
“找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说:“谁知那条街两头的栅门全叫枪队封住了,枪队上的人不准我进栅门,我拎起酒壶给他们瞧看,吵着要进去打酒,一个家伙劈面捣我一枪托,把我手里的酒壶夺去踩扁了!您看——”他举起被踩扁了的酒壶说:“好好一只锡壶,硬叫他踩成这样了!师……傅……”
“笨,笨,”万才说:“你没跟他们讲明白,你是万才棺材铺里的学徒,到万梁铺去打酒吗?!枪队是万家楼的枪队,又不是防军里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们说明白,他们怎敢伸出枪托乱捣人?!”
“我全……说了,师傅,”黑锁儿使袖口抹着眼泪说:“他们只管撵我走,叫我不罗嗦,我再开口,他们又踢了我的膝弯。”
“真它妈的造了反了!”万才拍着膝盖,两眼直能喷出火星来,漓漓咧咧的迸着口沫骂说:“我的学徒,自己舍不得打骂,反让他们来打骂?!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枪队敢这么使蛮?有理便罢了,若是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他赔我的酒壶,还得上门替我赔不是,这真是……是他妈的,岂有……此理!”
“我,我说万才老哥,您干嘛跟徒弟发这么大的脾气?嚷得整条巷子全听着?”不知什么时刻,门口又靠了一条黑影子,万才一阵嚷过去,那黑影子用浓浓的、闷郁的鼻音说,仿佛患了伤风病似的。
无论那声音怎么变法儿,一听进耳,万才就知说话的人是谁了。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呕气,我是在气那蛮不讲理的家伙呢!”万才说:“你替我评评看,大板牙!——我要黑锁儿替我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栅门边,叫枪队上人无缘无故的拦住了,……你有事要封栅门不要紧,你遇人出入,总也得平心静气说一声,不知是哪个不通人性的家伙,竟把黑锁儿劈面捣了一枪托,踩扁他手里的酒壶,还又踢了他的膝弯。……你有种怎不拉枪去打江防军?连碰上羊角镇来的小蝎儿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却有脸来欺侮一个半桩小小子,这算是什么玩意?!……嗳,我说这话对不?……我万才决不是存心袒护自己的徒弟,祗是对方太没道理了!赶明儿,我要自去问牯爷,问他万家楼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封住街内的栅门不让人进出,把枪队纵容得这么凶横法儿?!”
“嗨,也难怪得你发脾气,老哥。”大板牙说:“你整天窝在黑角里打制棺材,哪知外面的变化?!……这两天,万家楼东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来了千万难民,牯爷怕他们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枪队全调到镇外去护禾去了,只留下老二房的枪队守圩子,枪支人手不够,又怕流匪趁机来抢劫,故此就把里外栅门全封了,那些枪队上人昼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嗯,”万才说:“既是牯爷有吩咐,我算认倒楣了,但则没有晚酒喝,我从喉咙痒到心里。”
“要喝酒我这儿有。”大板牙说:“你瞧这儿!”他拍拍他被腰带勒着、没扣扣的长褂儿说:“我总是揣着一壶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一听有原泡老酒可喝,万才的一心火气就消了,吩咐小扣儿搀着黑锁儿躺下歇着,一面手拍棺材盖儿说:“来来来,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会有空来找我?你不是热火火的侍候着牯爷的吗?”
“我是吃宗祠的饭,谁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谁。”大板牙闷声说:“从长房老爷子起,经保爷、业爷、侍候到牯爷,这是我在你面前讲句扒心话,牯爷这个人,可真难侍候,亏得我是个随和的人,要不然,这份差使我早就辞掉不干了。”
“咱们先不谈这个,”万才说:“咱们先喝它几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过来;容我把小褥垫儿这么一卷,咱老哥儿俩,就在这棺材盖儿上喝。”
“好罢,”大板牙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我就是不愿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说老哥,怎么你这铺儿里,一共才祗有两口白木棺材?!”
“没有存料了。”万才摊开手,苦笑说:“假如我买得着木料打棺材,哪还会闲得想喝老酒?!我这个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劳碌命,两只手一天到晚闲不得。”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盖上,打怀里摸出锡壶来,万才摸过那壶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好酒,真个儿的,”他把酒壶递还给大板牙,想起什么来说:“你没旁的事罢?”
“也可说没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闷酒,使手掌抹去酒壶嘴儿上的口涎,递过壶去说:“牯爷他吩咐我来……先订两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议过后,牯爷他自会着人来扛……走。”
“要么,也就是这两口,没有挑拣的了。”万才说:“卖了这两口棺,我跟徒弟没处睡,只好另打地铺啦!棺材铺里没存棺,不歇铺儿也得歇铺儿了。”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翘起上唇嘘着气。
“嗳,你说,大板牙,牯爷他好好的怎么又买起棺材来了?”万才这才突然想起来追问说:“你说,大板牙,镇上究竟又有谁倒下头来了?!”
大板牙皱着眉毛,眉毛的黑影挡着眼睛。
【0102】
“问这个干什么,”他说:“你喝你的酒罢!”
壁洞里的小油盏吐着黑色的油烟,灯头的小火焰像一只贪婪的红舌头似的,舐着壁洞顶上的那块砖头,许是年深日久从没打扫过,黑色的烟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梁顶去,连一截梁柱也叫熏黑了。
两个人对坐在棺材盖儿上,反覆的递着壶,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好半晌都没再说什么话了。
外面起雾了,一团团乳白的浓雾,从半敞着的店门外挤了进来,使油灯的灯舌起了晕,但两人仍然递壶喝着酒,仿佛没觉着似的。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过来,又敲过去了。
“你不说明了,我总有些不歇心。”万才说:“到底是什么人死了,要睡这两口棺材?”
“我不能替牯爷说话,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动着:“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问我好呗,……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后用芦席卷尸?!”
万才怔怔的拿眼望着他。
“我不懂,”他喃喃的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可不是喝醉了罢?”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说。
灯盏里的油快耗尽了,灯焰扑突扑突的闪跳起来;睡在另一口白木棺里的黑锁儿睡着,还不时翻侧着,叽哩咕噜的说着梦话,棺材盖上的小扣儿还没睡,瞪眼望着梁头,仿佛在那儿想些什么。……两人还是在一口递一口的喝着闷酒,一面喝,一面还摇动锡壶,听听壶里还剩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过来,壶里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劲头就有那么足,两人分了一壶酒,眼里都有些朦胧,万才怎么看,大板牙那张脸都是双的,大板牙怎么看,万才那张脸也是两个。
小灯就在这时刻熄灭了。
酒力发作起来,万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着锡壶,歪斜冲倒的走出去,匿进漫天黑雾里。他竟不知道,就这样和衣歪在棺材盖儿上睡着了,恍觉睡梦中有什么声音在摇撼着他,醒后才听得出那是宗祠楼顶上的钟声。
躺在万梁铺套间眠床上的关八爷也听见了钟声。
昨天急着离床,试扶着一支拐杖绕室而行,自觉左腿的伤势经过几天来的服药和调息,业已好转了很多,料想祗要伤口肿消脓尽转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够跟着去盐市赴援的枪队一道儿上火线搏杀江防军了!无论如何,能够扶杖走动是很要紧的,万一牯爷事忙,自己总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访拜访几位当家作主的长辈,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请珍爷兄妹出面召聚人枪,……万家楼跟小蝎儿他们闹了误会,死伤一些人固然是事实,但牯爷忙着料理死者的后事,而把去盐市赴援的大事耽搁下来,也算是打左了算盘……就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多了,夜来一经歇息,就觉伤口之上的筋肉有着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这种抽痛弄得人辗转翻侧,难以阖眼入睡。
更声在黑夜里绕响着,隔着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墙,关八爷仍能从格子窗棂间望得见爱姑居住的小楼上亮着灯火,灯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级间放置的盆景的叶片上,不论有风无风,都微微颤动着;及至窗外起了大雾,那柔黯的灯光便被浓雾包裹着,化成一些迸闪的、游动的光粒,似有还无的贴在窗间的棂格上。
他在静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着这样的灯光,他用对于一个饱受凌夷的生命的悲怜来疗冶自己肉体的疼痛;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着雾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帮的盐车在鲍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儿,黄昏时,歇在一座被众多参天古树围绕着的野店里,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样,祗是一些低矮的简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编成的围篱,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砖灰瓦砌成的大宅子,仿佛是衰落了的大户人家的住宅;许是连绵秋雨路途泥泞,偌大的野店里竟没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条长长黯黯拱廊间,祗亮着一盏阴红的灯笼。……如今在雾夜里望着贴映着窗棂的灯光,关八爷不知为什么竟会想起那夜的光景来。那天的黄昏是灰褐色的,天顶压着乌云,天脚却涂着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们惯把秋来的阵雨叫做“秋傻子”,有片乌云就落雨,乌鸦湿头不湿脚的农谚,正是秋傻子的写照,晚霞的玄紫光晕里疾走着阵雨长长的白色的雨脚,箭镞般的射在瓦上,响起一片空茫凄冷的萧萧……歪身坐在车把上的汉子们,仿佛都被雨声噤住了,谁也懒得说什么,有的解下脖颈间围着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着烟袋嘴儿想他们自己的心思,额头上刻着苦寂,眼瞳里涌着凄迟,而雨在落着,在烟迷的黄昏,郁绿得变黑的树梢上举着人的乡愁。一趟盐走下来,如果途中不丢命,少说也得三五个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几块贴着肉,温得热烫的银元,就得又走上长途,家不像家,倒像是无边冷寂中的一场温暖又酸辛的远梦了。……当远近绿林逐渐迷离时,冷雨业已扯下了夜幕,双枪罗老大领着一伙弟兄们进屋去用饭,分房安歇了,只留下自己守着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盐车;背倚着墙,坐在一束干草上,风常把淅沥的檐雨扫过来,使许多微茫的冰寒扑着人脸。忽然有一方黄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里,成一幅分明的图画——疏疏横走的淡黑廉影漾动着,廉影一角立着一盏带笠的煤灯的影子,一个梳着横髻的年轻妇人的侧影对着灯,举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