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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非情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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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门第。宋致白因为和娉才刚成年,不赞成她早婚,又觉得两人相识时间还短。但因对方也快三十岁了,陈家催得急。婉贞娓娓劝道:“你担心什么?像我们不是也很好么?”他思忖了下,也就应了下来,教李管家开始准备婚事。想来也是因为她到底和自己是隔母的,他不能太过专横地为她决定什么。
  也正是为此,在和娉的婚事上,他吩咐下头务必办得圆满周到,倒比自己结婚时上心。陈家不在南京,按规矩先在娘家送嫁,再去天津行正式婚礼。地方还是选在福昌饭店,虽然只是庶出的女儿出阁,冲着宋致白的面子,宴席那日仍是满座高朋。因为婉贞身体不便,宋致白独自挨个桌子敬酒致谢,半圈下来也喝得心慌气浮。他走出大厅,想去没人处透透气。他凭在回廊栏杆前吸着烟,一回头忽然见有个人正沿着楼梯走上来,抬头看见他,就怔然停住了。
  他转过身来,定定看了对方移时,才几步迎上去,直到跟前才低声道:“好久不见。”程慕言沉默了一霎,便向他伸出左手来:“宋先生,你好。”
  这一刻如同往事重现。他依稀记得当年在重庆初见,他也是这么走到自己跟前,与他握手,客气又疏远地称呼“宋先生”。时光像是原地打了个旋儿,一切似乎回到数年前,只是眼前这个目光沉静,棱角渐显硬朗的年轻男子,早不复当初木香花架下的少年——而自己落在他眼里,想必改变得更是厉害。
  他默了默,望着他道:“最近都还好罢?听和娉说,你毕业就留在央大了。”程慕言点点头:“好,都很好。你呢?”宋致白道:“老样子,也还好。”两人一时又无话了。沉默像是水银泻地,坠得人心直往下沉。程慕言双眼望着旁边的扶栏,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我今天来是接到和娉电话……我想这日子应该来祝福她。”
  他是因为和娉才来的,并且不愿碰见自己。宋致白微微点头,道:“和娉就在里面。”程慕言抬起眼睛看着他,才要出口告辞的话,忽然听见一声轻快的笑:“致白,原来你在这儿!他们正到处找你——”
  笑声里正是婉贞迎过来,到跟前挽住宋致白手臂,转眼却看见程慕言,便含笑着冲他微一点头,又转脸望着宋致白:“这位先生你认识啊?”宋致白目光一直落在程慕言脸上,至此顿了顿,才道:“这位是和娉的表兄,程慕言。这是——我太太。”程慕言对婉贞点点头,低声说:“宋太太,幸会。”婉贞笑道:“嗳,程先生是小妹的表兄?怎么不常来家里?我们都没有见过。”
  程慕言只能微笑。宋致白结婚时在报上登了通告,他自然是知道的。看得出这位宋太太虽是年轻,修养和应酬都有些功夫,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倒正和他性格找补。想必两人感情也是好的。他目光不觉往下一落,无意间瞥见她显然凸出的小腹,怔了一怔,忙道:“原来——呵,恭喜,恭喜!”
  他又伸出手来,握住宋致白的一只手,又连说两声“恭喜”,似乎生怕语气不够笃定诚恳似的。可他的目光却在微微打着颤。这几丝难以察觉的微澜落进宋致白眼底,却似骤然一场天崩地裂——他还在意,他还喜欢着自己。
  他的手被程慕言握着,听他一遍遍地向自己致喜,一颗心直往下沉。是自己太错了,做了蠢事——怎么会疑心他早忘了自己?他们曾那么好过,曾经那么彼此相信和依恋过。
  程慕言不记得宋致白二人是怎么离开的,好像自己在那一瞬间整个都乱了。怎么会这样?早知道他是结了婚的。来之前,也不是没预作再见面时的准备。可到底是失了态。原来心里“知道”和眼里“看到”,还是全然不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只有自己亲见了,才能被事实教训说服,清楚彻底地明白,是真的失去了,再没有追回的可能了。
  厅里依然是一片欢声笑语。走廊里尽是新人进场时洒的彩屑花瓣,柱上还贴着大红喜字。他靠在扶栏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那段似真似假的对话。
  ——你以后要遇上个乖巧听话的,肯定喜欢的罢?
  ——喜欢。
  ——那你也对她这么好?
  ——是,就跟现在对你这么好。

  第 36 章

  这晚宴席结束,宋致白两人回到家里,已经深夜了。暮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婉贞穿得少,宋致白将外衣给她披着。一进门便被来照顾女儿的范太太埋怨道:“早教你多穿些,你偏不听——要做人妈妈了还这么任性!”宋致白与岳母打了招呼,便径自上楼去了。未几时婉贞也跟上来,见他正站在窗前,似是对外眺望夜景,手里还拿着半杯洋酒,因走过去靠着他肩膀,轻声道:“在外面还没喝够啊?不怕醉么?”
  宋致白静了一刻,才道:“你先去睡罢,折腾一天也累了。”说话时身子却没动。婉贞“嗯”了声,道:“我再跟你待一会儿就去。”说完便坐到窗边的沙发上,仰脸微笑望着他。宋致白呷了口酒,一转眼正撞上她含满笑意的眸子,灯光下清泠泠的,在他的投影里溅着细小的水波——她看来还和遇见时一样,年轻,洁净,快乐,自己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如果此时离开她……她也许伤心一段日子,但未几年便能忘记他,重新开始生活。
  而那个人不能。自己也忘不了他。
  他看着她,或者眼底有不自主的疼惜内疚,心里已在想该给她怎样的补偿。然而婉贞忽的惊笑了一声,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惊喜道:“嗳,你快——它在动呢!”
  那若有若无的娇弱震动,紧紧贴在他掌心,如雷震般直掣心底。他默默坐在她身旁,一时全身都失了力气——他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像打发宋和娴与徐梦璇一样抛弃自己的妻儿。那人长在自己心里,根深深扎进血肉,不能拔出;可他们也一样与自己肌肤相连,骨血相融。
  他知道,他得为这个瞬间的念头,一辈子赎罪。
  十月底他做了父亲。大概因为体格纤瘦,又年轻害怕,婉贞生育时遇到了困难。手术之前,她痛苦得哭哑了声音,还在喊他的名字。宋致白等在手术室外,她的声音还反复响在耳边,利刀似的寸寸切割着他。时间漫长地像过了一个世纪,把所有前尘往事都隔成了上辈子。
  他给新生的女儿取名“令玫”。拱璧美玉,他的掌中珍宝。
  尽管集合万千宠爱,令玫来到世上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并不安稳。年前国军在东北战场接连失利,到一月底,北平又失陷。和娉婚后随丈夫去了北平定居,至此也和宋致白失去了联系。国府已准备派出张治中为首的代表团,前往北平与□谈判。但照沈部长、戴铭诚等人看,“划江而治”的前景并不乐观。高层军界忙于调兵遣将,背水一战也要守住长江;南京首当其中,权贵圈里已是人心惶惶,不少已忙着向国外转移家财亲眷,只待有变,便远渡重洋。沈部长与宋致白谈过两次,倒还镇静,只说“了不得再去一回重庆,日本人那般穷凶极恶,不是一样挺过来了?”然而也教他有个预备。宋致白便与岳丈一起,先行把两家浮产陆续转至欧洲几家银行,几家工厂也开始着手南迁。不过他一头忙于收拾家当,一头仍趁着国府固防备战,大作紧俏物资的囤积投机——扪心一想,或也真是戴铭诚所说的“祸国殃民”。眼下已是巨木将倾,他不过是和周围那些人一道,争相砍伐这颗大树的枝干,多为自己积下渡劫过河的资本罢了。
  想来又何须内疚。他从来没有什么救世报国的信仰,做不成危时栋梁。
  然而国事危难,只要一天还没改天换日,日子还是照常要过。这月初九是戴铭诚母亲的六十岁整寿,因为时期特殊,戴家只请了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宋致白自然在其中,一大早便带着婉贞来到戴家,先陪戴老夫人说话。婉贞生育了一个孩子后,反而更丰润漂亮起来,偎着老太太又说又笑,哄得戴夫人十分高兴,对宋致白两个道:“我早就说你福气好,到底娶了这么懂事能干的太太,人又美——不像铭诚,都三十多了,还整天吊在半天里,想起来他来我就气得头疼!你们有空也替我劝劝他。”婉贞笑道:“戴上校才是做大事的人。致白这几年真多亏了他——我还要请二哥往后多看着他呢。”
  戴夫人又说要认婉贞做干女儿。铭诚的长嫂明珍笑道:“还用认干女儿么?致白从小就在我们家里,早就是妈的儿子了,今天认媳妇儿才是真的!”众人又笑。这时戴铭诚从外头进来,给母亲问了好,又道:“刚才都在笑什么呢?我一进来倒不说了。”明珍道:“还说呢,这早晚才回来。妈方才对你不满意,你就站好了听训罢。”戴铭诚眉头一挑,指着宋致白道:“我就知道,你一来肯定不会说我好话!”宋致白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我们正佩服戴上校呢,国而忘家。”大家又说笑了一阵,戴铭诚做个眼色教他出来。宋致白边走边问道:“怎么搞的,老太太过寿,你倒回来这么晚?”戴铭诚道:“临时有个任务,我是抽空回来,一会儿就得再过去。”宋致白嗤道:“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这般认真做什么?”戴铭诚瞥了他一眼,夹着烟的手指点着他:“我可没宋老板这么看得开啊!”宋致白笑道:“行了行了,都知道你是党国忠臣——方才老太太还在跟我说,二公子因公废私,终身大事都耽误了。”戴铭诚轻笑了一声:“你自己都妥了,就别操心鄙人了。”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又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今天是出什么任务?”宋致白抬眼看着他。戴铭诚深深吞了口烟,低声道:“是在央大。”
  宋致白整个人都不动了,少顷才道:“铭诚,你当初答应过我——”“我是答应过你,可他现在是骨干,上头点了名儿的。”戴铭诚手一摆止住他的声音:“一旦人进去了,职责所在,我必然不能徇私。”他望着庭中森森草木,忽然低声笑了笑,将手里的烟远远弹了出去,转脸望向宋致白:“三点一刻开始逮捕。”
  宋致白怔了怔,转过身就疾步往外走,一时心胀得要几乎崩裂腔子。戴铭诚几步追了上来,低促说道:“开我的车去!记住从西门进,见人别停。”宋致白只对他点点头,撂下一句:“你教人送婉贞回去。”
  他是亲眼见识过那些人的手段的。还是北平失陷前,有天傍晚他去找戴铭诚,因为不愿走进那栋阴森的花岗岩大楼,两人就站在门口说话。寒风凛冽的暮色里,忽然几个人拖着团黑影子从楼里出来,他只远远瞥了一眼就转过了脸。戴铭诚叫住他们,背过宋致白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身上的浓烈气息海水般一层层淹来,直要教人溺毙。等到他们终于拖走那具血肉,或者已经是尸体,戴铭诚转过身来,宋致白已是脸色煞白,勉强道:“离我远点儿——连你身上都是股子血腥气。”戴铭诚一时没答话,闷头把一根烟抽完,丢到脚下重重碾碎了,低声说道:“是新查出来的内奸,四年前就加入□了——当初他跟我一起在武汉待了两年多,是我的直接下级。”
  他不敢想象,如果程慕言也落到这些人手里——他也终于变成一团模糊血肉,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和腐臭,被人在黑夜里拖到城郊的荒地里埋了,或者抛进滚滚的长江里去。
  这个念头像是头潜伏在心底的兽,他才以为自己躲过了,转身却忽觉那咻咻的潮湿鼻息正扫在后背上。央大门口有几个人徜徉不去,此时他见了只觉得是便衣。他开着戴铭诚的车,绕到西门冲了进去;校园里依然宁静,三三两两地走着学生。他总算在这里待过两年,大体还留有印象,竭力回忆着往政治系的方向去,然而迎面而来全是陌生的景象,陌生的人——他不觉发了慌。时间不多了,而那人在什么地方?这时不能贸然地问,只怕事后给人留下了线索。忽然想起当年在重庆那一回,也是这样在人海中仓惶找他——
  然而,那时,他还是自己的人,注定了自己总能找到他。
  宋致白心里害怕了起来,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能慌。他下了车,跑进大楼里,不管不顾地推开一间间教室——他们看他的目光像是撞见了疯子。他确是快疯了,每当一扇门推开,那人依然不见踪影,他就离疯狂和恐惧的深渊又近了一步。终于整栋楼都找遍了。他颓然靠在冷硬的墙上,一时头脑空得发懵,不知再该往哪里去找——他感觉不到那人丝毫的讯息。
  这瞬间竟想起那日重庆的黄昏,他以为自己死了,在路旁哭得失了态。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大概也只有短短几秒,他从墙上撑起身子,重又步履踉跄地往外跑——找不到也要找,不到最后一刻,他必须得继续找他。如果今天真的不能幸免,自己还得救他,再去找戴铭诚,去求沈部长,去疏通更高层的关系……哪怕离亲叛众,倾家荡产。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放弃他。
  “——宋致白!”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落了地。他心头震了震,慌忙回转身,正见那人站在转角处,两眼望着自己,一时看不真是什么神色。
  程慕言其实早就看见他了。他才下了课与学生一起出来,还在楼梯上就看见了神色仓惶的宋致白。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只默默站在楼梯口的暗间里,看着他那般冲进一间间教室,虽然什么也没说,想必是在找自己——也只能是在找自己。他从未见他这般恐慌狼狈过,从最后一间教室里出来,就拆散了筋骨似的瘫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紧闭的眼角忽然渗出了泪。
  自从那天重逢,亲眼见他已结婚生子,他虽情知这不能怪他,当初是自己先要分开的;却依然管不住自己怨他——感情原本就是不讲理的。
  然而再跟他不讲理,自己也不能眼见他这样,固执又沉默地,疯了似的找自己,又在大庭广众前绝望地独自流泪。
  所以当见他转身又走,不知干脆是放弃了,还是要继续地找,程慕言还是忍不住走出来,喊住了他,想跟他说,这么久了,算了罢。
  可宋致白根本不容他说出来,只是两步跑来一把抱住他,将他的头死死贴在胸口,手臂都紧得发抖,连声音也是抖的:“你快跟我走,快!”程慕言心里酸了一霎,道:“你冷静——”宋致白哪容他再说,扯着他径直往外走:“——出去我再和你说!”
  他硬把他拽进车里,发动时手都是抖的。才开出校门,就见几辆黑色吉普迎面冲了进去。程慕言身上一震,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捉住他的手臂:“这怎么回事?他们干什么的——是不是你知道……”宋致白不敢看他的脸,把车开得更快了,将央大远远抛在身后。程慕言厉声喝道:“停下!快停下——放我下去!”
  宋致白沉默地继续开车。程慕言抓住他肩膀使劲摇着,大声地喊:“你快停下!我得下去,我得去告诉他们——”宋致白竭力稳住身子,一面道:“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你谁都救不了……”程慕言呆了呆,忽然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上:“你混蛋!”宋致白身体一晃,车子擦得滑了出去,险些撞到路上的人。程慕言埋首伏在座前,重重捶打着车窗,声音痛苦地扎着喉咙:“混蛋!……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原来能救他们……”
  宋致白任由他斥骂发泄着,良久才低涩道:“可我只能救你。我只要你好好儿的。”程慕言抬起头,两眼通红地死死盯着他,咬牙颤声道:“我说过,我们早不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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