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故事作者:秒杀春童-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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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坦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够狠麽,你不是最会扇动人的麽,等我回去,你他妈叫大夥来打我啊。记得整队人一起上,你们就最懂得以多欺少!」
我俩的通话总是在剧烈的争吵中结束,最拗的一件事,就是他生气咱们多对一地打人。就像小坦在市集街上对他族人撂过的话,雅族人有单打独斗的传统,最瞧不起成群打一个的行径,可我觉著我们半点也没有做错:一群勒库人打一个雅族人如果是错了,那麽一个勒库人在沿海让整个工厂的人欺负、让整套法律和规矩欺负,这又算甚麽?你说用刀棍打人不对,用制度把无数的勒库家庭打成低三下四阶级,这就是正确?
通话到後来我总是把手机摔烂在地上。楞子怨过我好几次:「你他妈手机摔了一只又一只,再下去咱们只好砸手机店替你抢手机了!」
这是白操心,小坦再也不找我讲话了。十月深秋,勒库城外的小山丘被秋叶染成了金色,山下的草甸子依然翠绿安详,我们募集的人数越来越多,那麽多个黄昏,人人拿出那天带进城的刀子放在草地里,一桶水哗地泼下,刀头上新鲜的雅族人血液就溢满了草地。被夕阳一照,彷佛四周山丘的金橘色树叶倒映在咱们脚下。
在那种时候,我会抬起头望著山丘,想要望见山背面的大湖,以及从前滚在一起大笑的小坦与我。如果小坦是勒库人,他会成为这支队伍最勇悍的前锋,或者策划破坏路线的军师,然而,他是雅族人。这想法不是只有我在思量,好几个兄弟都曾经这样感叹。只是他们都以为他是在沿海发财不回来,我却记得,他是为了寻找甚麽他妈的「新观念」而去沿海的。在我们还没吵起来的那几通电话里,他说,他在「上网」的时候看到好些不流血改革的方法,上网这游戏本身也可以是一种大规模抗议行动。我听得莫名其妙,玩游戏怎麽能拿来抗议呢?只知道他立志要带著「新观念」回来替勒库人出头,来改革绿洲的现状。
——来不及了,小坦,咱们已经苦了太多年,等不及慢吞吞讲道理的改革,只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流血报复。咱们数著民族的伤口,正在一道一道从雅族人身上割回来。
楞子不知去哪儿搜集了土炸弹的做法,在他自个的帐房里堆满了塑胶水瓶、蜡烛、火柴磷粉,还有汽油跟机油,没事就闷著头研发。他这人心思忒简单,咱们都不看好他,可是他发誓要干一票大的。他说他想炸工厂,城外一堆工厂,也不知是些啥污染,附近的牧民和农民四五十岁不到就得癌症,癌症人口比例远高於城里的居民。他说他要将那些害人的工厂炸个清光。
这主意当先被我劝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成了军师,好像在替代小坦原本该占的位置。我说:「工厂一炸,脏东西不就全放出来了?你要有本事疏散勒库族居民,再去给我寻思炸工厂。总之,现在啥也甭说,你真能研究出炸弹,咱们就挑城里的雅族人地盘炸。」
我想,我迟早会杀人,东街那绰号漂子的哥们那天就杀人了,我也可以嘛,不过就是从捅肚皮变成捅心口而已。但大夥也不看好我,他们说小坦和我吵过那麽多场架,就为了劝我不要对雅族人赶尽杀绝,我顾虑小坦的感受,事到临头肯定手软。
他们猜的也对也不对。後来,我没有直接杀人,但是我一顿皮带和一记狠踹让一个雅族人爬不起身,兄弟们补上一块石头,那个人一辈子再也没有爬起身来了。
那是个青年,却不是我的猎物。事情得从我抓到一个真正该死的猎物说起。我们都记得那个陷害小劳他爸变成坐牢强奸犯的化工厂日班经理,在公园的入口我逮到了这个坏人,他正慢悠悠从公园厕所解完手出来,边走还边拉裤鍊。我冲上去将他打倒,吆喝兄弟们去叫小劳,其他人拥上来将他裤子剥了,把他那强奸了人却逍遥法外的鸡巴用敲开的砖头边缘剁烂。我们拖著下半身都是血的这名化工厂经理,游街一般带他走向市集街。因为小劳正在那儿,据兄弟们回报,他被一个雅族青年用言语激得一对一动手,正在进行一场快要胜利的对战。
我们到的时候小劳已经打赢了。我叫:「小劳你赢啦,你快看咱给你甚麽好东西庆功!」
市集街已经荒废了一半,百来个四处找猎物的勒库少年在那儿从夏天游荡到秋天,市集地上的血不是来自鸡鸭和牲口,而是雅族人与不幸受伤的勒库人。警察抓不到专打游击的我们,民众却再不敢出来做买卖了。小劳压著被他打败的那个青年,向我一笑,说:「我这儿也有条猎物,咱们交换了玩,那个人渣给我。」
我知道小劳是要亲手报仇,於是我们把猎物对调了开始各自整治。我手上的这个青年有点眼熟,听说去年从外地读完大学回来,一回来就让雅族的亲戚安插到广告公司。他只穿著棉袜,皮鞋滚在一旁,白色衬衣被撕破几条大缝。我一看见那种上衣就有气,勒库人的蜡染丝衣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耐穿又华丽,却不会有人觉得那是高级货。
我解下皮带,对那青年夹头夹脑一顿狂抽。我打人不像小坦那麽沉默,那青年家里的男女老幼都让我口头上肏了个遍,骂完了想起这是雅族语,我更愤怒,改用勒库语骂。我们这些从小被迫在学校说雅族语的娃,年纪越大,勒库语说得越差,爸爸妈妈为了锻鍊咱们,让咱们在外面抬得起头来,久了也都和咱们说雅族语。从前我们都以说雅族语为荣,因为它上等,现今我们清醒了,我们终於对著镜子睁大了眼,看清自己黄色的卷发和雪白皮肤,勒库语不可耻也不低等,这是我们爸妈和姥姥都在说的语言,是雅族人进驻绿洲之前已经回盪千年的声音!
小坦曾经说甚麽来著?「这些文字写了几千年啦,现在让雅族人一句话就不要了,勒库族的祖先在天上瞧著也不高兴啊,你说是不是?」
小坦,是你最先提醒我雅族人怎麽侵略咱们的。咱们都长大了,好多小时不懂的情境现在看著都明白了:不仅文字语言被雅族人扔掉,连牧草地也徵收去了成为工厂。勒库城越来越大,越来越富有,占好处的都是雅族人。小时候我俩骑马去城外姥姥家,路上看见转职成工人的中年牧民,肮脏邋遢样儿挺讨厌,身上还带著工厂污染的慢性病,我们以为是他不长进,就像学校老师说的,「不读书不学好」;如今我才懂,这些人哪里是不学好?牧草鲜美的土地一夜之间被地方政府徵收了,竖起了公告牌子要建水泥工厂,他们怕孩子上不起学,怕家中老人家生病没钱医治,於是卖了那群捱饿的小羊儿,不再放牧了,却发现自己别的甚麽也不会。
收去一块地不只赶走几百户人家,也埋葬几百个死了的希望。当你住的地方日渐兴盛,饿死的关卡却等在你一家子前头,你会怎麽办?小坦,你以为这是文明改革能了的事麽?你错了。
小坦,小坦,你怎麽可以不理解我,怎麽能反对我!
17、第六章(下)
皮带在那雅族青年的头脸身子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痕,我真觉得自己是挥著一条蛇,每一下都在那青年身上咬一口,那爽快劲儿让我抽著抽著竟然带著怒气笑了起来。打了一会儿,我忽然停手问他:「你怎麽激得小劳和你一对一动手的?」
那青年捂著渗血的眼睛,清了好几下喉咙,吐出几块带血的痰,很硬气地说:「你们自己也有这规矩不是?有个叫小坦的,春天那会儿在这里放话,叫雅族人和你们一挑一打。我一说,那甚麽小劳就同意了。小坦是你们族里的吧?」
我冷笑了几声,心里说不出地一阵暖、一阵凉,甜苦交杂,「他可不是勒库人。他是雅族!听清楚了,他是咱们的人,可也是雅族人。」
我靴子重重踏上他脊梁骨,吐了口气,系上皮带,往市集外走去。背後突然爆出一阵奇特的吼声,我回头瞧去,是小劳,他正呆呆看我,以及几个後来才募集到的族人,其中一人手上拿著一块粉红色石头。那青年还维持著被我踏住脊骨的样子,趴著不动,可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头盖是完整的,现在破了,从头发中间流出一滩烂糊糊的东西。那位族人手上的粉红色石头,是被脑浆和血液洗成那样的。
我这才明白,那是我的族人们杀了人之下激动无法控制的吼声。
——再也不能回头了。如果当初第一面摘下烧毁的雅族旗帜是战役的号角,杀人就是明知无望也要自杀攻击的开始。
不久之後,勒库绿洲降下那年冬天的初雪。刀上的血在雪地里一擦就乾净,咱们的心却并没在雪天里变得透明一些。心让深仇大恨裹了起来,雪花落不到上头。谁也知道这样干下去不会带来勒库族的太平盛世,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假如忍耐也是受欺凌,不忍耐也讨不到公道,那麽,又为甚麽要继续忍耐?不如在毁灭之前闹得敌人不得安宁。闷了这麽多年,我们的族刀也该透透气、嚐嚐人血的滋味了。
局面开始彻底失控是年底的事,传闻城外矿山山脚的驻军部队可能要进城对付咱们,也有传言说,地方政府正向附近的州省请求军事支援。我对兄弟们说,咱们得要改变战略了,不能再去街上动刀动棍,要来就来干大的,还得跑起来容易的。
这是在咱们的临时聚集地,我在城外公路三十七里附近搭的帐房。楞子一拍板桌,说:「除了炸弹还能用啥?咱研究炸弹有了一点成就,那天在湖边试爆成功,小木亲眼见到的。」说著推推小木:「你看到的,快跟阿提说说。」
小木向我报告:「是真的。湖畔那地面炸出一个洞,爆炸时溅起来的一整片鹅卵石有一个人那麽高。」
一个兄弟很有科学精神,追问:「是雅族人呢还是勒库人的个子?」
帐房里冒起一片笑声。我说:「也让我瞧一次,成不成?把握十足了再动手。因为这第一颗炸弹,咱们要炸重要的地方。这一炸下去,附近绿洲立刻知道,咱们勒库族也跟东翰族一样,和雅族正面干起来了。」楞子点头说:「你说别炸工厂,要炸城里,我打算哪儿人多炸哪儿。火车站或巴士站吧?」
我摇手:「那不反而炸伤了自己族人?雅族人有钱,专搭飞机。火车站和巴士站里,十个倒有七八个是咱们少数种族吧?」楞子说:「那咱就炸飞机场大厅。炸个墙角也够上新闻的了。」
我笑骂:「我肏,你果然是楞的。你知道附近几个绿洲共用的机场在哪麽?你又打算咋去?」楞子说:「你知道啊!你家里开旅馆,你接过机场来的客人,你家那汽车能跑远路。」
我的确接过客人,勒库绿洲没甚麽交通规则,我十四岁就开车上路了,家里那辆车甚至在去年才领牌照,只因牌照税太高,能省一点是一点;瞧瞧街上的汽车,没牌的肯定都是本地勒库人在开,有牌的多半是雅族人与外地客。虽说我能开车,也知道机场怎麽去,可叫我开家里的车送楞子去炸飞机场,我忽然下不了这决心,好像一旦同意,就是将爸妈也卷进来了。我好久不曾回家,我不想这趟回去只为把家里做生意的工具偷出来,参与一件可能会被军事镇压的行动。
到底是兄弟,我一低头,大夥里就有好几个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人向楞子说:「楞子你别发楞啦,阿提家里是老实人,别拉扯上他爸妈,这车不借也罢。」
有人说:「炸市政厅吧?市政厅里,那可十拿九稳全是雅族人。」马上有其他人接口:「不成,市政厅你进得去?门口就有俩警卫。想想眼下是啥情况啊,勒库人一走近,怕他们马上开枪啦。」「除非你染黑了头发扮成雅族人。」「那肤色咋办?晒不黑呀!」「到外头篝火上吊起来烤一烤!」
大夥越说越好笑,冰天冻地里的小小帐房,人人轮流端起酒碗喝白酒,脸上都展开了笑容,似乎又回到了打架只为抢姑娘、出城只为到湖边大醉一场的时光。那时咱们不为了复仇而打架,打架不出人命,出城也不是为了躲开警察的盘问搜捕。而现在这些带著笑容的脸,好几张都已刻上了疤痕。
况且,从前营帐里还有小坦,一个黑发黑肤、高鼻子尖下巴的少年,身上都是勒库人的气味,小我两岁却看起来比我大,混在咱们里头,谁也不当他是外人。大夥醉倒的时候,他总是枕著我身体睡觉。整个秋冬,喝酒喝到路也走不稳的时候,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念头,只摸著手边的几把刀,想它们的同伴,那一把随著小坦出去流浪的牛骨刀:它的新主人小坦去了哪里?他还回来不回来?回来看到市集街的白雪里都是他族人的血,他又会怎麽对待我?
很快地,在冬天结束之前,楞子和我还没商量出要炸哪儿,市集街已经不只有雅族人死亡。雅族青少年开始聚众报复,第一个就把某天落单的小霍打断了腿。这断腿可不是兽医白大叔给我治的那种脱臼,他们还割断了他脚脖子上的筋,让他残废一辈子。然後是一个叫哈耐的十四岁马队兄弟,他没残废,他到死都是四肢完整的,只是肚子让人捅了三刀,死时连双眼也瞪得老大,像是要找回流出来的肠子。
哈耐的尸体被开小吃店的家人领了回去。我们在城外雪地里集结悼念,一碗又一碗的酒洒在雪里,当作哈耐是埋在那儿:你多喝点吧,死在这麽白茫茫的雪季,你找不找得到上雪山仙乡的路呀?我们早已预备好要大哭一场,可能是眼泪堆得太满太满了,一时间竟然哭不出来。楞子开始缓缓地抽泣时,我望向雪山,我想问一问咱们信奉的雪山诸神,勒库人是不是注定只能流血,是不是要痛得这样了才能逼出眼泪。
过完一个年,驻军进城了。街角开始出现荷枪实弹的军人,不是原本那些纪律松散的警察。雅族人头脑并不简单,不等到他们自己族人也挑动火并,就不会镇压咱们,这样其他绿洲的少数种族就没法说这是政府针对勒库族。听说十一月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对付大城市的东翰族。现在轮到咱们了。
兄弟们都说:「要炸就快,这可能是咱们干的最後一票了。该炸甚麽地方,阿提,你一定要想个主意。」
我终於想出主意来的那个傍晚,大夥商量妥当,我送他们出了我的帐房,站在公路边,瞧他们骑马沿著大路四下散开,很快地消失不见:有的随楞子进城准备动手,有的则前往暂住区。暂住区位在雅族人永远摸不清方向的草海中心,没有地址,没有公路里程,乱七八糟搭著几个营帐,帐外放著几台旧到不行的发电机,雅族人猛一看也不知道这里住了人没有,更别提能发现住著动乱份子。
公路上还有些来来往往的摩托车,这是融雪天气,雪水已经流到道旁,道上又能行车了,人们都趁著晴朗的晚空办货;似乎也有外地学生,多半是观光客,在这当口还不怕死地扎到勒库绿洲来探险。我并没多看,自顾点著了烟斗。可我自己填的草就是不对头,被带著水气的寒风一吹,抽两口火就灭了。我边骂边在大腿上敲那烟斗,想把草拍匀些,忽然有个人远远地大声说:「拿来给我,我替你重新把烟草填过。」
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不知甚麽时候已经熄了火,停在我的帐房外几丈远。车上的少年穿一件外地大学生模样的红色套头衫,一条牛仔裤,对我伸出手,好像知道我一定会把烟斗递过去。我吃惊到出了神地瞧著他,他是小坦。
***
18、第七章(上)
那天的晚餐我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