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木已成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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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江抽着烟说:“生和死,我们作不了主。自从那年我离开A城,生命对我来说,从此不重要。还活着,只是不方便主动去死。如此而已。”
隔一小会儿,他又说:“从来都是我讲故事给你听。是否能够告诉我,关于你的往事?如果你愿意的话。”
于是琥珀就讲了。
琥珀的初恋在18岁,那时她是快乐的大二女生,经常呼朋引伴出校门逛街买书,偶尔也买衣服,去附近的小饭馆吃拉面、炒年糕、蟹黄小笼。奖学金下来了,也会打点牙祭。这么些年了,她还记得校外某间小餐厅的厨子做得一手味道特别棒的川菜,水煮肉片、夫妻肺片、红油兔丁什么的,叫人念念难忘。她在那年和周智杰谈恋爱。周和她同届,法律专业,西安人,一口普通话说得动人心怀,是校广播台的台长。
刚进大学,就有人指给琥珀看,那就是周,很优秀,高大的球队中锋,10号杀手,高中时获过全国物理联赛大奖,大一刚入校那阵子,该小生风头无两。
大二时,琥珀考入广播台当主持人,负责“运动旋律”这个栏目,这是个体育版块。有时需要她自己动手写稿。其中有个栏目叫作“春风化雨”,琥珀给它配的题头曲是蔡琴的“是谁,在敲打我窗”,只这一句,反复地穿插在每个版头前面。
她第一次录播节目,周给她调音,看到节目单上所要求的是这句歌词,怔了怔。事后他对她说,这歌,我喜欢。她抬眼望着他,笑。他忍不住弯下腰来,捉住她的手。琥珀有一双很美丽的手,手指修长,手背上有涡,柔美白净。就这么开始了交往。象牙塔里的爱情,简单自然,聊音乐,或者梦想,再或者人生。青春无限快意。
那所校园里到处都是梧桐。它们长得太过浓密,遮住了整个天空。下雨时人走在下面,几乎感觉不到雨丝。周常常站在她宿舍楼外第6棵树下等琥珀。有时她靠在树旁,和他说着话,他的手就圈过来了,连树一起抱住,吻她。
夜里,两个人牵着手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也会并肩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走,抬头看星星,夜色温柔,空气里沁透了潮湿的花香,令人恍惚。常常说着笑着,他突然沉默下来,停住了,歪着头看着她,大力揽她入怀,紧紧拥抱,荡气回肠。
真年轻,那时。
也曾坐公交车去很远的商场胡乱逛,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座位,他坐上去,抱她在腿上,双手交握,旁若无人,看窗外华灯初上。青春在那时是件自有尊严的事情,爱情也是,不怕受非议,遭耻笑。
他们在一起无非是牵手拥抱接吻。周智杰提过进一步的要求,琥珀没有应,不是没有缠绵到很难自控的时候,到底还是坚守下来了,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害怕。总之有点惘然。
很久后琥珀会想,当年也许周智杰不见得有多么爱她,可身边一时也没有新的什么人愿意加入,只好将就。她甚至不确定周是否爱过。他是个粗线条的男生。这么一想,又会不甘心,总该有些什么痕迹,是存在过的吧?相处了那么久,未必就没有一丝真心。
她寒假归校,提前打电话通知他了。那时学校各寝室还没有电话,电话亭的老婆婆举着大喇叭在宿舍区里喊,某某某,有电话!找不到人,就写在小黑板上。黑板挂在通向食堂的必经之处,来来往往都看得见。
他必是在乎她的,早早地就在火车站里等。老远望见她下车,急急冲过去,替她拎起行李,开始拼命说话。说寒假看过的电影,说和中学同学的聚会,说小表弟有多么可爱,整个寒假的话都攒到现在,他慌慌张张,急于表达,以至于语无伦次,她也不计较,默默地微笑着跟着他后面走,不时附和几句。
寒假里自然是通过电话的。放假之前就约好了,每周六晚七点,他给她电话。在家里说话放不开,他买了电话卡,跑去巷子口的那间绿色的电话亭。她家的电话放在客厅,她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等他电话。铃声一响,就飞快地起身去接。
有时碰巧是父母的熟人打过来,她就怏怏地给了他们,心里焦急地想,他打不通,该着急了。那里下雪了吧,还是在下雨?他站在户外,会不会很冷?一旦接通,她就在父母的眼皮底下说话。自然是不方便的。如同暗语,我很好。你呢,还好吧?客气得几乎生疏的几句对白,每次都在重复,却乐此不疲。
他在那边说,那我挂了啊。那我挂了啊。
她说,好。挂吧,电话费多贵。
挂了电话,她脸红通通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父母都是古板的知识分子,不赞成琥珀在大学里恋爱。日后琥珀想来,他们已是通晓的,却没有点破。
那时候她想,如果将来有钱了,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接根电话线。多年后想,如果人的心愿可以总是这样微小且易于实现就好了。
呵,当时不是没有想过天长地久的。
可后来怎么就变了呢。可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这段感情持续了15个月。大四的那个国庆,他回了老家西安,说是看望父母,临走前他要去了琥珀戴在脖子上的银色链子,是个弯弯的月牙儿形状。回来后他对琥珀提出分手,说是独子,必须回西安,不可能再陪她了,到现在也该说再见了。他承认自己自私,其实早有打算,他知道琥珀是选择留在上海的,可他没有能力和信心地维系两地动荡的感情,不如现在分手。琥珀木然地听着,想起就在他回西安之前,还想要她。而他那时其实早就下定决心和她分手,怎么可以这样?
人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久后琥珀才知道,周为了谋求更好的出路,已傍上一个年已40岁的女人。这女人夫家很阔,她自己不甘寂寞,也在丈夫名下的一间集团挂了个总裁名头。
多年后的琥珀在电影《无间道》里听到那首试音响之必备曲目《被遗忘的时光》,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简单的句子,轻易击中了她。虽然她早就不再爱他了。
最开始的那段日子,琥珀不能想起周,一想起就忍不住掉眼泪,浑身软弱,失去了生命力似的。她一遍遍地回想周说的,琥珀,你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子,我舍不得你。她很想再找到他,问他,我既然是个好女孩,为什么你不珍惜。可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到底,是他提出分手,到底,是他决定放下她,一个人轻装上路。她真恨自己当初太笃定,以为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了。
年纪慢慢长上去,她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才终于明白,其实所有的爱情都大同小异,就算有所特殊的,依然会殊途同归。
徐志摩是个天真的人,他写,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可琥珀没有力气了,她已拿不出力量和信念来寻找,宁可被动地等待。她相信某地一定有个人是适合自己的,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不是唯一,会是个群体,只是不见得有今生遇见的缘分。也不见得有足够的运气。
她想当初周是爱过自己的吧,后来就不爱了。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反正就是不爱了。很久后她会认为那次分手是他蓄谋已久。
这段校园恋情令琥珀变成桀骜不驯的女孩子,冬天里穿着黑色吊带的裙子在校园里走,惹得所有的人都回头去看,她开始以抽烟喝酒赌钱闻名全校,四面惹事,八方为敌,两句话和别人不合就能聚众闹事。她向来不缺少男生为她卖命。
很多个夜晚,买醉的琥珀凌晨才归,翻院墙进来,身手敏捷。她不愿意打扰室友的好梦,坐在寝室外的阳台上抽烟,直到天亮。时常有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同学吓得尖叫。到了清晨,对面教师宿舍的楼顶开始有鸽子在盘旋,早起晨练的室友打开门,琥珀朝她笑笑,钻进去找出脸盆牙刷,漱口洗脸,睡觉。她逃课逃得忘乎所以,然而运气好,每次考试都能过,并且还能捞着不低的分数。虽然大部分老师一个学期下来,都不怎么认识她。
琥珀总记得那些清凉的深夜和沾满露珠的清晨,天色一点点奔腾,变幻出颜色,从藕紫到暗紫,到淡金黄,到银杏黄,到深海蓝,到薄蓝,就会有太阳出现,又是一天了。呵,真美。真美。
但是真寂寞。
她说:“当时想,堕落很容易,做爱,也很容易。只要你真的决定不在乎。”
漓江的心不由得隐隐作痛,琥珀对他俏皮地轻笑:“我那时候同时和三个男孩子交往,现在想来,真荒唐,也真是年轻,以为这段感情也就是一生了。有一天终于豁然了,不过是爱情而已,没道理这么自轻,于是收了心。再后来,我为着另外的人伤心。”
“是他吗?”漓江用手指指墙壁上陈燃的照片。
“是。”
“那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往事七
暮色四合,酒保漓江开始担任歌手。他时常穿黑衣,低调上台,微微鞠躬,眉宇冷冷,从来不望向任何人。唱歌时,身上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和疏离。这时他的伤已经好了,头发重新长长,不再需要假发套。他掩饰得好,许颜一直没有看出破绽。
有一日,漓江唱了一首自己的歌:
春末夏初,星期三的下午,我等待的幸福,它会不会来,我在等待着你啊,可谁知你悄悄地为谁,绽放着;
夏末秋初,星期五的下午,我等待的幸福,它还没有来,我在等待着你啊,可谁知你早已为谁,绽放着;
秋末冬初,星期天的下午,我等待的幸福,它从没来,我在等待着你啊,可谁知你正美丽地为谁,绽放着……
句子直白,曲调清新,浅吟低唱着,单纯的音乐,简单的节奏,用吉它配,梦一样的歌声,是湖上的雾,风轻拂而过,满池白荷清香。
一下子震了全场。满座喧嚣声突然沉寂,只余漓江的歌声,轻轻地,轻轻地,温柔得如一声叹息。
青春怒放,流火辉煌。
漓江从不洒狗血台风,诸如抛飞吻要掌声殷勤握手之类,只是静立地唱,弹吉他的手非常有力,曲调时暖时硬。
舞台灯光打下来,灯柱洒在台上,罩住他,随他的脚步,步步跟随,呵,漓江站在那万人中央,是众人爱恋的少年。
他径直一首,再一首,说很少的话。
“下面这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是琳娜小姐点给冬子先生的,祝他幸福快乐。”然后缓缓唱,长身玉立,神情冷傲。
很晚了,公交早没了,只得一路跑回去。好在只有几站路而已。
为了多挣点钱,对于加班,漓江是来者不拒,有时候忙到很晚,原可在“魔”的吧间里睡觉,因为担心许颜,还是决定回去。
清冷的路上,漓江小步奔跑着,心里默默琢磨着丁振中帮他报的财会班的课程知识,夜空湛蓝,一颗潮湿温暖的心,抬眼看看星空,心下无限安宁。
打开门,看到沉睡如婴的许颜,心里的石头坠了地。她平稳地呼吸着,毒瘾没犯的时候,她依然是个乖巧甜蜜的孩子,虽然已经瘦得不忍卒看。漓江伸手去抚摩她的面颊,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睡梦中的她如此美好,叫他舍不得放弃。
她的一只手搭在书页里。被子横七竖八。地上到处都是纸。收音机没有关,蔡国权的声音忽隐忽现:同在乱世遇见,度过几次巨变,月与星挂天边渡过千年绵绵,从没有后悔过一遍。
因漓江需要上班,没办法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时候的许颜还是复吸了毒。
他很想再次把许颜送到戒毒所里去,他已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必须狠心,绝对不提前将她接出来。可许颜哭,她只是哭,宁死也不去戒毒所。毒瘾发作时她也想忍着不吸,让漓江将她的双手绑住,还是忍受不了,声音凄厉,口口声声:“漓江,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漓江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搂住她,两个人的眼泪流到一处。
最终还是妥协,漓江给许颜松绑,将白粉递过去。背转身去,身子颤抖,连烟都拿不住。
丁振中此时已患了一种奇怪的病,身体在半个月之内迅速跨了,连行动也不大利索。可听漓江说起,赶了过来,他还是想让许颜再进戒毒所,态度十分强硬。许颜不停地哭:“伯伯,我知道你们也是为我好,但我就是受不了再去那里了。”
“丫头,我也能想象戒毒很痛苦,可那么多人都坚持下来了,你怎么就不可以?”
“我不知道那么多人为什么都可以,但我就是不可以。有些人最能吃苦,偏偏不是我。”
丁虽然也不忍心,悄悄联系车子送许颜再去,他的身体很明显地走了下坡路,连开车都已不能亲力而为,并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办了内退手续,在家里疗养。
许颜知道后,绝望了,在那个午后,吞了安眠药。
她被抢救过来了,漓江却是怕了。他只好放弃。没日没夜做工,供她吸毒。哪怕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他也知道自己被人打伤必然是秦力指使人干的,可他拿不出任何证据,只能隐忍不发。
情愿两个人不快活,也要一起生活。无法离她而去,只能承担。她是他的劫,遇见了,撒手不了。人一出生,都是带着原罪的。她,则是他的罪。许颜是漓江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好好过下去的人。不想变更,不能变更。
他只能想象,却不能感同身受戒毒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上次戒毒中,许颜在戒毒所里只能穿长袖的衣服,她的手臂上有数个狰狞的刀口,是在发作的时候用刀子划的。肉翻出来,翻成嘴唇的形状。
每天,她都呆呆地躺着,和她说话没有反应。医生用小针扎她,也没有痛觉。眼睛和脸上都失去表情,完全空白。喂她吃东西,轻易掰开她的嘴,可并不会咀嚼,只能灌流食。
给她做电击和药物的治疗。很久后,她才恢复一部分的知觉。在夜晚恢复了,知道有个人不在她身边,毒瘾又开始发作,她意识到痛苦,痛苦得发狂,姿势扭曲。用牙狠狠啃木床,啃墙。
她不愿意再承受那种痛苦了。她承认自己不是个能够克制的人,可她没有办法了。
都是这样的无可奈何。对于命运的捉弄,只能咬牙坚持。只能选择投降,别无他法。
后来漓江后悔过,为什么非要以相守的方式证明相爱不可?如果许颜依然和秦力在一起,就算不那么幸福,至少生活是稳定富足的,至少能好好活下去。如果他留在省城,就这么杳无音讯,时间长了,许颜也会慢慢地淡忘他,也许真能和秦力成为恩爱的夫妻。在他重新出现之前,许颜的生活不是已经步入正轨了吗。
可是,很多的一念之差叠加起来,让彼此彻底无路可退。爱情以如此激烈残酷的方式来言说,就像曾经的愤怒青春,充满了血腥气息。
那年冬至,许颜妈妈的态度其实并没有错。除了麻烦,漓江真的没有给许颜带来任何,反倒叫她受了那么多苦。
如果他没有回头来找许颜,他们的生活,又会变得怎么样。
他老觉得是自己害了她。知晓她在某处幸福,就足可使他在这里安然微笑吧。他想。可是,迟了。
命运让他们相识,就得相依为命地生活下去。
现实并不会负担任何人圆满,不过是个顾此失彼的过程。
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崩溃得一塌糊涂。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如此镇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挟着一贯的风度做人,不大动声色,虽然内里持续地分崩离析。
第十五章
这段时间琥珀仍积极参加各类面试,也参加过八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