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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野草根-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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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都是冷的。她答应咱们了。
    果然,从此安静。老夏家再也没有连续死人。没过多久,媳妇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回乡下,一年以后改嫁,儿子再
不姓夏,改姓了继父的姓氏。
    于家老太太,在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底哀痛之后,自知自己可能跨不过73岁这道坎儿。她早早给自己一针一
线缝好了寿衣,又把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身后的一应事情都嘱咐到了,终于可以放心地把眼一闭,到阴间去给二女儿做伴,
在这一年夏天与世长辞。临走前,她还攥住大闺女的手,有气无力央告道:有空,你们去找找小雪花,那孩子,苦命啊
……
    大闺女满含热泪,悲情承诺。
    说归说,找起来还是挺不容易的。于家亲戚们不知道夏雪花现在怎么样了。有了后妈,是否受过虐待?爷爷和爸爸
都死了以后,她们一家老小全是女人的日子又该是怎么过的?
    大姨于小顶千打听万打听,打听到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就学的铁西区静安小学,一个人偷偷去看她。你说怎么就那
么巧,偏偏在门口与来接她放学的三姑迎头撞上。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公共场合,已经进了国家机关当干部的大姨还
要拿着身份,她三姑却一介贫民,才不管那一套,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闹得她大姨好生无趣,回来后只能
跟于家人说,跟这样不懂规矩的一家人没法沟通。那孩子现在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不认识自己家大姨。
    大姨可怜夏雪花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于是就跟哥哥嫂子弟妹们在一起商议,说想接她回
来。话一出口,几个舅舅、舅妈和小姨又开始发憷:说归说,做起来还真有难处。不要说现在每家都有子女一大堆,都
有各自烦心事,你就说,那养个小猫小狗啥的也得一生下来就养才有感情。夏雪花现在已经六岁多,记事了,养了也不
亲。还是放在她奶奶那里吧,毕竟姓夏,是骨血亲,她们再虐待,也不至于把她整坏到哪里去。
    于家大姨听了也不得不首肯。她自己,也正是奋斗路上步步艰辛,除了跟前夫打官司夺回撂在本溪那个儿子的抚养
权,还刚刚跟一个副局级领导再婚,要对付他们家的两个拖油瓶,她也是自顾不暇,无力分身。
    夏雪花的事情以后没有再被提起。姥姥一走,母系家族这边彻底跟她断了音讯。

十六、
   
    可怜夏雪花,打记事起就没见过亲生母亲的照片,也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后来,爹死后,连爹的影子也模糊了。平
常照顾她的就是几个姑姑。不是为了关照她,而是她们从法律责任上没法遗弃这一老一小。
    她就在一片掐架打骂声中,在奶奶家城郊结合部的大野地里,艰辛地长大。她爸爸妈妈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房子,早
被爸爸活着时处理掉了。而父亲和再婚妻子得到的那套房,死后也被妻子变卖,并抱儿子揣起钱回了乡下老家。
    老夏家连失两个男丁后,生活又恢复到原点,生存状况一点没得到改善。她的奶奶和姑姑为此有理由将罪孽安放在
她这个小孽种身上。
    你这个小扫帚星、丧门星!不是因为你,我爹和我哥咋就能这么快就去了?
    这是她几个本家姑姑动不动捶打、拧掐她时常说的话。
    造孽啊!自打你一生下来,我们老夏家就没过好。你说说,你这个小骚逼丫头活下来干哈?
    这是她奶奶在她淘气惹祸不耐烦时常叨叨的毒嗑。
    她听不懂,任由姑姑、奶奶叫骂。奶奶手里的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在她身上,一抽就是一道棱子。她也不跑,定定
地站在原地,用一双愤怒的小眼,死死盯住她,那心里的潜台词是:老逼!老地主婆!等我长大了,一定杀了你!
    这是她从戏匣子里广播的《雷锋叔叔的故事》中学来听到的。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婆们就总是虐待穷人家的小
孩,雷锋叔叔上山砍柴,有个叫徐家地主婆的就拿着镰刀连着在雷锋叔叔手背上砍了三刀!雷锋叔叔手捂伤口,在心里
默默地说:等着吧,总有一天,长大了我要报仇!
    挨打受骂的夏雪花也要报仇!
    小时候的夏雪花,又黑又憨,长相几乎成了父母一切缺点的组合。母亲的黑,父亲的敦实与小眼,两人性格的混沌
与粗蛮,丝毫不拉地遗传在她身上,让她长得活像个小地磙子,外表一看就不招人待见。等到她稍微长大一点,身体开
始拔苗抽芽似的一天天往上蹿,两条山羊腿一天比一天跑得快时,她的自卫反击可就开始了!在她所居住的铁西区那个
城郊结合部一带,她是出了名的野丫头,用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下,除了不好意思跟她奶奶打,其他人,跟谁她都敢
上去打!她那几个姑姑、同学、伙伴、男生女生、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没有谁她不敢打!谁若竟敢招惹她,那可从来
就是张口就骂,出手就打,两个拳头是利器,十个指甲是抓钩。要想人前不受欺,拳头就得豁出去!
    小学三年级,她就已经骂人不眨眼,堵着一个偷她橡皮的女生家门口骂,一直骂到人家大人听不下去,出来给她赔
礼道歉;四年级的时候,打人不犯忌,她曾抓起一块板砖追着一个招惹她的男生狂跑,一口气跑出三里地,愣是追到男
生家门口,让板砖跟他脑袋产生实质性接触,把他脑袋打开瓢。其后果,当然是家长和老师一齐来家里告状,赔了医药
费不说,还遭到她奶奶鸡毛掸子那一通毒打!打完了第二天她都发烧起不来了,但是嘴里就是不说一句软乎话,就是不
向这个世界的恶势力服软道歉!
    铁西区城郊结合部方圆几里地外都知道有个小黑丫头叫夏小禾,没爹没妈是个孤儿,打架斗殴特别凶狠,谁没事也
别惹她。至于她那几个臊逼姑姑,现在没人敢再捶打她。她们只要胆敢再掐她一下、拧她一把,她就敢扑上去血债要用
血来偿,抓得她们脸上留痕,脖子上留伤,再让她们出门穿的衣裳上沾满鸡屎和吐沫。
    野丫头夏小禾十六岁那一年,她的奶奶突然中风倒地,醒来后就半身不遂。夏小禾的一片天忽然就塌了。无论对奶
奶怎样的恨,奶奶也毕竟是自己的亲奶奶,相依为命,是一股看不见的绳索和力量,把她和这个年迈的老人之间,紧紧
地缠绕,分不开,离不去。这时她的几个姑姑相继出嫁,她和奶奶一家的生活来源只是姑姑们不稳定的每月给的几块钱,
外加父亲去世时厂里给的抚恤金。父亲算是因公殉职,厂里的补助比一般性的工伤要稍微多一点。就是那么一点可怜的
救命钱,还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小弟分走一多半,剩给她和奶奶的没多少了。按照当时厂里的承诺,他们会负责夏冬临
留下的两个孩子一直到十八岁参加工作。
    奶奶这一病,夏小禾突然成了撑门立户的人。从来不曾关心料理过家事、不负责任的黑姑娘,做出决定不再念书,
要参加工作挣钱养家。姑姑领着她找到了父亲生前单位,接待她们的恰好是父亲生前一个要好的哥们儿唐志刚,他现在
在厂里担任要职。听了她们把情况一说,他也不住唏嘘。哥们儿夏冬临的两次婚礼和葬礼他都亲自参与了,如今,一晃,
连他留下的孽子都长到这么大。他捋了捋自己苍白的鬓角,暗暗感叹苍天呐人生啊!
    这位唐叔叔真是好样的,非常肯帮忙。先是责成厂里行政科,帮忙处理了夏小禾奶奶看病医疗费报销等等事宜,又
把夏小禾安排到车间当工人。他还特地召开一次厂工委会,回忆了一下十几年前因公殉职的夏冬临的英雄事迹,谈到他
家里现在的困难,一家孤寡,七十多岁的瘫巴老人和刚十六岁的姑娘,守在城郊偏僻地带,出门看病啥的全不方便,我
们应该秉着人道主义精神,一管到底。在他的呼吁和活动下,厂里特殊照顾,在沈河区城市中心离医院近的地方,给她
们运作出一套住房来。
    夏小禾和瘫痪在床的奶奶搬进了一室一厅的城市楼房。夏小禾也正式开始到厂里上班。她们一家人那真是对唐叔叔
感激涕零、感恩不尽!唐叔叔的热情努力、所作所为,都让夏小禾有个感觉:自己的父亲,生前一定非常仗义豪侠,能
为朋友两肋插刀不遗余力,到处都能博得好人缘,所以,才会交下唐叔叔这么铁杆的朋友。
    可是,他和自己的妈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时候有一次她听自己后妈说漏了嘴,好像跟自己的姑姑嘀咕嘀
咕地说到自己妈妈长得像妖精,所以才生出小禾这么个小妖精。等一看见她在旁边,两人就迅速闭嘴不再说。她曾问过
奶奶,自己的妈妈怎么死的,奶奶轻描淡写告诉她说是病死的。再问多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当上了工人阶级,经济上可以自主自立的夏小禾,本无所谓快乐,亦无所谓忧愁。她穿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每
天按时上班、下班,定时领工资,给奶奶报销医药费,每天带饭盒,端大茶缸子喝茶叶末,跟工人们一起调笑,说粗口,
不需要过渡,完全融入工人阶级队伍里。上班挣钱,比起在学校里受老师看管的日子可舒服多了。至少,她们全家人,
她那几个姑姑,现在都对她另眼相看。熬了这么些年,她们终于可以摆脱赡养母亲和抚养侄女的责任,小的已经完全可
以自己养活老的。她们不禁都长出了一口气。

十七、
   
    夏小禾在无知无妄的工厂生涯中,默默傻度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有一天,她到另外一个车间送货,无意中听到几个
老师傅嘀咕:这就是夏冬临的闺女儿?像!长得真像!一点都不像他妈。她妈,那可真叫个美人坯子。
    夏小禾一听就懵了。待她想走近再听清楚些时,他们却“倏——”地闭嘴不提。
    她的好奇心,终于被激起。
    16岁的女孩子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艰难地开始了自己寻母的历程。她背着奶奶姑姑她们,开始四处悄悄打探自己
亲生母亲的消息。终于从厂里一个不相干的女师傅嘴里探听到,十三年前,这个厂里的青工夏冬临,被媳妇的娘家人给
告了,当时他大姨子还到厂里来闹得够呛,说是他害死了媳妇。最后还惊动了公安局解剖尸体。
    那后来呢?夏小禾按住咚咚的心跳,急切地问。
    后来?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老皇历!女师傅不在意地说。
    夏小禾明白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家骨血之亲,她母亲家的亲人们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父亲和母亲之
间,曾经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开始了自己隐秘而焦急的寻找。费尽千般周折,终于打通了大姨于小顶的电话。她大姨那边一听电话里说:大姨,
我是夏小禾……大姨的心脏部位狂跳,眼泪“唰”地一下当时就下来了。
    夏小禾说,大姨,我想跟你见个面,我想要张我妈妈的照片。
    她大姨来了,两个人在一家茶楼里见了面。一见面,互为陌生的两个人,却感受到眉眼之间那相同的痕迹,嗅到相
同的血缘气息!血缘,有时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哺乳动物们依靠它寻找到生命的缘起,以及相同密码之间的相互关联。
    于小顶大姨一看眼前这个又黑又胖的小眼睛丫头,心说,完了!这孩子真给毁了!一看就是他们老夏家人,连一点
像小庄的样儿都没有。
    夏小禾一看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美丽端庄的大姨,心也咚咚跳得不行,先是自卑得低了一层,及至见了母亲的像,
心口像是猛地被谁抽了一鞭子,一阵麻,一阵抖,针刺似的疼,眼泪唰唰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大姨,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她问,嗓音憨憨的。
    傻孩子,你出生时大姨就在身边。
    那我为什么跟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大姨心痛,她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大姨这时已经是个机关干部,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自己的孩子已经考上了大学。
一看这个粗粗憨憨、长相难看、连初中也没上完的外甥女,大姨既心痛又有点无可奈何。
    大姨告诉她,她出生时是早产,在医院保温箱里放了一个星期。大姨说,生她时,她妈妈难产,先顺生后剖腹,差
点送了命,夏小禾瞪着亮晶晶的泪眼,专注地听大姨说着,像听着前生的事情。
    临走,大姨给她留下一些旧物。那是一个包袱,里边装的都是于小庄生前使用过的东西,当年夏冬临从家里给拾掇
出来包好的,原本是放在当年于小庄的尸体旁边,预备推到火葬场里一起烧。大姨鬼使神差,在最后那一刻抢下了那一
包遗物留着,这么多年都没有丢弃,好像冥冥之中就知道,多年之后要送给她女儿。
    夏小禾回到家,趁着奶奶在里屋熟睡,自己一个人在外屋打开包裹。母亲做姑娘时用过的发夹,穿过的衣服,戴过
的头巾,母亲的相册,下乡时的日记,记的都是苏联和朝鲜歌曲,钩针图案,全是那种网格状图纸,点化成图。
    夏小禾翻检母亲的旧物,眼泪一串一串地流成行。她照着镜子,仿照照片上的模样,梳起母亲当年的辫子,试穿母
亲当年的衣服。拉开拉锁,把自己的身体费力地镶进母亲的衣裙里,那腰,那屁股都显出来。血缘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像是把她自己重新放进母亲的身体里,对着镜子,含泪叫了一声“妈——”
    憨憨的,粗重的,又试着叫了一声“妈——”
    多少年生疏的声音!
    她哭着,连续不断地叫着:妈,妈,妈——好像就是这一声声“妈”,把自己叫醒了,把混沌的岁月给叫醒了。
    从见到妈妈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忽然间“醒事”了!身体里就总有一个妈妈。
    她再一次约见大姨,央求大姨给她讲身世。大姨就给她讲,她妈妈小时候如何淘气、聪明,在家里总挨她姥姥揍。
她妈妈如何下乡。她妈妈生她时遭的罪。她妈妈如何娇惯、疼爱她,小时候生病,她妈妈整夜整夜不睡觉守着她。大姨
有一次抱她,不小心将一个花生豆噎着她嗓子眼儿,她妈妈那一通不乐意啊!当时就和大姨闹翻了。
    夏雪花静静地听着,边听边泪流成行。
    一个人,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世界上的。
    冉冉升起的亲情,堵塞了她的毛孔,嗓子眼哽咽得难受。她变得安静,忧郁,心事重重。
    有一天,她对大姨说:我不想整天当工人了。大姨你帮我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吧。
    大姨说:行啊。可是,孩儿呀,找好工作得有文凭啊!你的初中毕业证肯定不顶用。
    大姨就通过门路,拿钱找人帮她进了大学,到了新闻系文秘大专班。三年的学费,大姨也答应替她来供。
    三年的大学校园生活,让夏小禾判若两人,脱胎换骨。她沉默,忧郁,自闭,不愿意跟人来往。似乎咬着牙,较着
劲,在默默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无所期待,只是在静静享受生活本身,体会生命中一天天来临的变化。
    本不喜欢学习的她,如今好像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激活了,父亲的机灵母亲的聪慧开始起作用,只要稍微用一点点
功,就门门都考五分。
    也许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她,助着她,夏小禾长得越来越有女人味儿,忽然之间,就瘦了下去,瘦得突然,不
可遏止,身体窄成了一小条,眉眼之间,也是万种风情。
    此时恰逢林忆莲、梁家辉什么的那种小眼流行,她的小眼,袅娜体态,肌肤的小麦色,全都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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