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潮的彼岸-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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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主持一切,我也很有兴趣。后来记不得为什么没有谈妥,大概又是战乱吧,好像他自己的政府与中央政府也有冲突。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那位军阀名叫——”
“是不是阎锡山?”
“阎——?可能是。不过事情没有成功。徐志摩后来也在浙江选了一个农村,实行改革,他有一个朋友,是学农的,叫做P.C.Chang,我们都叫他小张,他也很有兴趣。可惜事情又没办成。”
谈到徐志摩,老先生又眉飞色舞了,说徐如何幽默,如何暴跳如雷,如何进门就像一阵旋风,这和徐的生前友人——如梁实秋和林语堂等——所形容的颇为相似。不过老先生特别提到林徽音,说她秀外慧中,美艳绝伦,徐志摩当时一定还深深地爱着她,否则老先生自己当年也会追她的。当然老先生不大清楚林徽音早已和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订了婚约,不久就结婚了。老先生又提到徐志摩访问DartingtonHall的事,时间已经记不清了。但徐志摩在信中曾经这么形容过:“DartingtonHall的计划是地球上我所发现的最接近乌托邦的方式”,“那是地球上唯一的我可以看到希望的曙光的地方”!四十多年后,他这个默默无闻的研究生竟然有幸到这个乌托邦来了!
埃尔姆赫斯特带他到另一幢楼的一间屋子里,里面堆满了一盒盒的资料,约翰逊先生和他的夫人正在整理,据说大部分是泰戈尔的信。老先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包文件,边拆边问道:“这是我从中国带回来的一些信件,有些是中文的,我也搞不清怎么到我这里来了,你看看,有没有徐志摩的东西?”
他翻来翻去,大多是邀宴请客的请帖,无甚重要。突然,一张薄薄的宣纸掉了下来,上面有毛笔写的黑字,像是徐志摩的笔迹,又像是一封信,但是既没头又没尾: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两年之后,1970年夏,他又路过英伦,当然又设法去看了埃尔姆赫斯特先生一次。两年不见,老先生雄风依旧,但是夫人已经去世了,老先生让他看世界各地报纸发布的讣闻,及数以百计的电报,其中包括康奈尔大学校长致哀的电报。原来埃尔姆赫斯特太太生前也是一位风云人物,她的父亲——惠特尼(WilliamC.Whitney)——是当年纽约的首富,曾经在克利夫兰总统手下担任过海军部长,她的前任丈夫——司戴德(WillardStraight)——是一位银行家,在清末民初各列强贷款给中国时,曾经扮演过一个重要的角色。老先生谈到这位比他大了几岁的夫人,不胜感叹,不过并不太伤心:
“当多萝西刚刚离开我的时候,我痛不欲生,后来有不少亲戚朋友安慰我,我自己又想到我们毕竟也过了四十多年的快乐日子,我的心愿已足!”
当天晚上,埃尔姆赫斯特开了一瓶法国老酒,说是要以名酒待嘉宾,又拿出一本纪念册来,要他题字,他想了半天,国学根基本来就不好,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都背不出来,只好写了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方面为自己吹牛,一方面也带有回顾徐志摩初访之意。一瓶酒喝完,老先生仍然是面不改色,但是他这个年轻人已颇有醉意了,酒后失言,他不禁由徐志摩和陆小曼而谈到自己两年前在康桥邂逅的有夫之妇,老先生听后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我可以款待你一切,但是我这个老头子却不能为你再找到一位有夫之妇!”
他第二天在车站向老先生道别的时候,不禁又思潮汹涌,忆起昨天与老先生在绿色草坪上的散步,晚餐时的一席长谈,同时又想起自己今后行止的无定,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老先生。人世间聚散无常,他无意间交到一位好朋友,也钻进了历史。无论就学问还是个人经历而言,这一段遭遇都是不可磨灭的。
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他紧握着老先生的手说:
“埃尔姆赫斯特先生,我回去一定要把这段故事写出来,可惜我没有徐志摩那样的才华。我这篇
文章一定是用中文写的,不知道以前徐志摩有没有给你起一个中国名字?”
“他们叫我恩厚之。”老先生得意地说。
后记:
1972年夏,我第三次到英国去拜访恩厚之先生,返美后忙于课业,一直没有写信给他。1973年底,我的英文著作出版,其中有两章是专门讨论徐志摩的,在书前并特别铭谢恩厚之先生。1974年春,我寄了一本给他,却收到他秘书的回信,大意如下:
“我非常抱歉,埃尔姆赫斯特先生已经看不到你的书了,他已于数月前在美国加州去世,他脱离人间时很安详,并无痛苦。”
《西潮的彼岸》 第一部分奥国的飘零(1)
奥国的飘零
上个礼拜,他在萨尔茨堡,认得了一位奥国小姐,是萨尔茨堡大学的博士。蒙她的善意,邀他到城堡附近的一个餐馆吃饭。那天适逢萨尔茨堡的典型天气——大雨如注,他们冒雨冲进了山脚下的一家饭店,叫了一瓶奥国有名的“烧酒”(德文叫做Gluhwein),把浑身的湿气烘干了一点,于是就打开了话匣子,天南地北地谈起来。
这位博士小姐年已廿八,未婚,风姿绰约,有一肚子的学问,也有一肚子的牢骚。当她说起即将赴伦敦大学任教的时候,他不禁问她为什么不留在奥国。
“因为今天的奥国没有思想,没有真正的知识分子。”她这句话不禁使他大吃一惊,当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你所谓的知识分子,究作何解?是否依循法国——也是我们国家的传统,特别强调对社会、文化的责任感;或是仅指一般受过相当教育的人,如大学学生、教授?”“两者皆有。即以现在奥国大学生为例,他们只顾将来的职业前途,对于世界大事,不闻不问,当然更谈不上对欧洲战后文化社会的关注。”他,也许为了客气的缘故吧,试着为一般奥国大学生圆场:“也许这种情形确是情有可原的,奥国在政治上是一个中立的小国,已不再是欧陆或世界政治的重心,一般学生自不必像美国大学生那么关心越战。这种政治上的冷感,也不仅是奥国学生的特色,战后许多国家的学生皆是如此。即使在美国,学生运动也只是近几年的事。”
然而,在她提到的这个大前提之下,他想追问的不是奥国一般学生及学者的政治兴趣,而是他们对于奥国甚至欧洲文化的反应。就广义而言,知识分子脱离不了文化,他们是文化的发言者、继承人,也是改变或创造文化的先驱。这种对于文化的关联,在某些国家或社会也形成了一种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感——英文称为commitment,法文叫做engagement。也许今天的奥国社会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但奥国在历史上却一直是欧洲文化的一座重镇。20世纪的奥国,为什么没有产生任何重要的文化人物?且不必详论法国——萨特(Sartre)、加缪(Camus)、马尔罗(Malraux),举不胜举,即使小国如丹麦也会令人想起克尔恺郭尔(Kierkegaard),意大利有莫拉维亚(AlbertoMoravia)、安东尼奥尼(Antonioni),德国(东德)有布莱希特(BertoltBrecht)和格拉斯(GuntherGrass),西班牙有洛尔卡(Lorca)、卡塞特(OrtegayCasset),甚至铁幕国家如捷克、波兰,其知识分子也非常活跃,对整个马克思哲学遗产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影响,作出了全盘的重新评断。他想不出什么奥国名人,是否因为自己所知有限?
“是的。奥国文坛,自从卡夫卡(Kafka)之后,没有出过一个重要人物。很多人提起茨威格(StefanZweig),他写过很多书,但并不是一个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其他尚有多德雷尔(HeimitovonDoderer)、穆齐尔(RobertvonMusil)、布罗赫(HermannBroch)等人,这些小说家在奥国之外很少的人知道,自然谈不到有什么世界性的影响。”这位小姐是学文学的,她最关注的是小说。上述几个人都是小说家,也是奥国仅有的几位愿意写大题目的小说家,显然这些人都不是十分成功,没有人可以与托马斯·曼(ThomasMann)相比。托马斯·曼可说是现代“大题目”小说家的最后一人,所谓“大题目”,是牵涉到一种文化的传统的整体,包括政治、宗教、哲学、艺术。这类大题目的重要角色——也就是西方几种重要的思潮——在山顶上的对白,成为他的巨著《魔山》的主要结构;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的《卡拉马佐夫兄弟》(BrothersKaramazov),通过主角伊凡的思想困扰讨论西方19世纪rationalism之不足,也是这种“大题目”小说最伟大的例子。他紧接着问了下去:“然而这种大题目、大块头的文章在现在已经不吃香了。就以法国为例,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RobbeGrillet)所提倡的新小说,彻底扬弃内容情节,法国19世纪的romanfleuve的传统也早已断绝了。也许20世纪文学的主要形式已不再是小说。为什么你认为这种大题目的小说在今日奥国尚有存在的必要?”
“不仅是奥国,德国也是如此。战后的德、奥知识分子似乎非常健忘,两次世界大战使德、奥文化整个改观,这笔遗产,直至现在还没有彻底地整理过。德国的格拉斯和他所谓的‘十五人团’,不过互相标榜,发挥他们的表现欲望,并没有真正负起战后知识分子的责任。战争对人类文化的影响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尤其是对于两次战败的德、奥两国。奥国尤其可怜,两次大战都是走在德国后面。第一次世界大战战端虽由奥国而起,但奥国毫无领土野心,早欲言和,却因受德国牵制而被拖了下去;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奥国完全是希特勒的傀儡,1945年战事结束后,维也纳完全成了废墟,奥国文化人士丧亡殆尽,这种情况又怎能同19世纪末的维也纳相比呢?”
她的这一大串牢骚,虽出自爱国的忠愤,却也是一个典型欧洲知识分子的感叹。是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维也纳真是群星灿烂: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正为西方对人性的解释打开了一个新境界;大科学家及大工程师不断涌现,如塞麦尔维斯(SemmelweisIgnaz)、马库斯(SiegfriedMarcus)、米特豪佛(PeterMitterhofer);在音乐界,马勒正担任维也纳歌剧院的指挥,还有布鲁克纳(AntonBruckner);轻歌剧方面,继施特劳斯之后,有苏佩(Suppé)、密吕克(Millcker)和以作《风流寡妇》而享誉全球的莱哈尔(FranzLehár)。而且,最重要的是勋伯格(ArnoldSchnberg)在维也纳发扬他的“十二音律”,使整个西方音乐为之改观,他的徒弟贝尔格(AlbanBerg)和韦伯恩(AntonWebern)继往开来,形成音乐史上有名的“维也纳派”。
音乐可说是奥国的灵魂,从莫扎特、海顿、舒伯特到布鲁克纳和马勒,奥国作曲家的贡献真是首屈一指,许多德国作曲家也与奥国渊源甚深,如贝多芬曾在维也纳轰动一时,勃拉姆斯也是在维也纳享其晚年。但奇怪的是,20世纪的新作曲家中,德国有亨策(Henze)、奥尔夫(CarlOrff),法国有布莱兹(PierreBoulez),俄国有斯特拉文斯基(后入美籍)、普罗科菲耶夫(Prokofiev)、肖斯塔科维奇(Shostakovich),美国有科普兰(AaronCopland)、凯奇(JohnCage),瑞士有马丁(FrankMartin),意大利有普契尼(Puccini),独独奥国交了白卷。虽然战后的维也纳歌剧院和交响乐团仍执西方乐坛的牛耳,却无法演奏当代奥国作曲家的作品。
《西潮的彼岸》 第一部分奥国的飘零(2)
他正陷入沉思之中,由音乐想到绘画,想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达达主义(Dadaism)、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奥普艺术(OPArt)和波普艺术(POPArt),其中心全都不在奥国。餐馆尽头坐着一个老人,这时正在轻轻地拨弄他的Zither,这是奥国所独有的一种乐器,略似古筝,似乎有十三条弦。
她突然拍拍他的手背:“你看过一部电影没有,TheThirdMan?”“当然看过,似乎故事是出自格林(GrahamGreene),情节早已忘记了,我只能依稀记得全片结尾时,约瑟夫·考登目送范丽消失在维也纳深秋的大道尽头,两旁似乎各有一排树,落叶满地……”
“那正是二次大战后维也纳的凋零气氛。走私、暗杀猖狂,交通紊乱,粮食不足,维也纳歌剧院和圣斯蒂芬大教堂被炸成断垣残瓦。”此时那个懒洋洋的弹Zither的老人刚奏完一个曲子,原来正是TheThirdMan的主题曲,旋律并不怎么动人,但别有一番韵味。话题又转回到维也纳,他踌躇着不知应否前往观光:“现在的维也纳是不是仍然保持这种气氛?”
“完全不同了,战后重建,新房子林立,你如果去的话,唯有到旧城去逛逛,也许那边还有些旧建筑物可以看看。”
在这位奥国小姐的影响下,他对奥国文化和历史的兴趣提高起来了。她介绍一本新书给他,英国人写的,对奥国历史作全盘的介绍。他当即去书店买了一本。她还介绍了一本旧书,是茨威格的回忆录,英文译名叫做TheWorldofYesterday,主要描写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维也纳,他问遍萨尔茨堡全城的书店,却没有买到。于是,上个周末,他搭了顶出名的“东方快车”(OrientalExpress),由萨尔茨堡直奔维也纳,一路上天气不好,也无心留恋窗外景色,就把这本基里特(RichardRickett)写的奥国历史小书读了一大半。
奥国的历史可称“光辉灿烂”,哈布斯堡王朝的国王自1438年至1806年一直身兼“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拿破仑征服奥国后,“神圣罗马帝国”解体,但是奥国出了一位名政治家梅特涅(Metternich),力挽狂澜,重振奥国的声威。自1867至1918年,是有名的奥匈帝国时代,虽然全盛期已过,但其领土仍包括匈牙利、捷克、南斯拉夫和意大利的北部;奥国的王公贵族,在仪表风度、言谈服饰上仍能傲视欧陆。意大利名导演维斯康蒂(Visconti)的一部名片——Senso——就是描写这个时期一位意大利女郎迷恋一位奥国贵族的故事。就文化史而言,奥国的黄金时代是在女皇玛丽亚·特雷莎(MariaTeresa)当政时期(1740~1780),18世纪欧洲文化的两大中心,显然是巴黎和维也纳。这时正是艺术上巴罗克(Baroque)风格盛行的时期,这个艺术和音乐上的名词,已成为此一时期奥国的一种全国上下共通的生活方式,它所注重的是外表的奢华,由此表现对于当代的欢欣和对于将来的信心。在建筑上,巴罗克不同于哥特式(Gothic)的森严高峻,而极尽浮华壮丽之能事,装饰繁多,金碧辉煌,最足以代表这种形式的建筑,也是游客经常去的地方,是玛丽亚·特雷莎女王重建的夏宫——SchlossSchonbrunn,原名直译应作“美丽喷泉的宫殿”。
到了维也纳之后,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