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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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侮辱,他始终记得自己要去干他的宝贝女儿。现在在三良的心里他将要去干掉的女孩已经根本不是麦于,麦子是那个和他到过拉连河边的姑娘,而另一女孩他则不认识。
终于有一天早上,三良一睁眼决定今天就走。穿衣服时他想到该去见见麦夫,告诉他自己要干什么去,看他会什么德行。他一面想着一面在小背心上套了件蓝褂子,揣上自己所有不多的钱,向麦夫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他的心沉重起来,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概不理,要不就说操你妈,少废话!他变得越来越凶狠,在他的感觉里有个力量正在阻挠他,他只想把它打个稀八烂。直到从屋后绕出来,看到麦夫的屋门锁着,他才透出一口气。
三良抬起脚踹了踹门,屋门发出哐哐的声响,这声音一霎时激发了他的怒火,他用力狠端,感觉无比痛快。猛然锁被端断,门一下子敞开。三良走进屋,看见灶上的饭碗,抄起来摔到地上,炕上的被子乱糟糟地堆着,他揪起被子扔到地下跺了两脚,他撕了两本书,撅折了一支铅笔,之后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三良来到公路上,天在刮风,路边两排绿叶葱宠的杨树被刮得倒向一边,每一根纤维在风中都显得那么强劲有力。三良的心渐渐畅快起来。长途车来了,他上了车,眼望着无边的庄稼在风中如波涛奔涌起伏,三良感到一阵解放了的狂喜,他就是李三良,不是任何别的人,世上的一切都不在话下。后来他蹬上了北去的火车,谁也不知道这个光着脑袋,两手空空的少年要上哪去,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北京在相反的方向,他没有回北京,他不想回北京了。
小屋里的一片狼藉使麦夫万分震惊,好一会儿他才从抄家的幻像中解脱出来。当他知道了这是李三良所为,屯子里有小孩儿看见了,他的感觉就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又庆幸又欣慰,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想过三良上哪儿去了的问题,他只知道他离开吆喝铺走了。
晚上,麦夫躺在炕上,三良去了什么地方的念头冒出来,急速膨胀,变得清晰具体。他甚至看到麦子参加了流氓组织,跟着干了坏事,被抓起来。一夜间麦夫在各种离奇可怕的景象中辗转反侧。以后的许多天他一直为忧虑所煎熬。他连发了四封信,半个月后钟函的回信到了,信上说麦子平安到家,这星期上夜班,觉不够睡挺辛苦的,知道了他的生活情况,希望多保重。麦夫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在一段时间里,吆喝铺好像把李三良忘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夫身上化脓的地方都结痴了,他觉得他的皮肤终于在经受锻炼后变得不那么怕咬了。白天依然很长,太阳要到七八点钟才落下去,麦夫拖着毫无生气的身体从地里往家走,现在他已经有点掌握了尽力而为的学问,所以不会累得走不动了。吆喝铺的人对他的兴趣也逐渐减弱,麦夫走在收工的人们后面,听着他们彼此大呼小叫,他感到这些人身上的力量真是了不得,他们一天天从早到晚地劳动,简直和土地一样无条件地接受自然的安排,这就是劳动人民的可贵,而他还需要脱胎换骨的改造。远远的,屯子上空弥漫着一层层炊烟,像飘渺的仙境,麦夫被疲倦所麻醉,感到一切都离他很远地存在着,不仅是他,晴朗的黄昏也被麻醉了,明亮的夜色也被麻醉了。这种不叫日子的日子也许就是真正的日子吧。望着深蓝的夜空中一道道乳白色的光环,麦夫的耳朵里充满星河的低语,声音越来越大,轰轰作响。
在耳鸣的陪伴下他终于入睡了,这时黎明的微风已经从东方吹过来。
那天天空阴沉,低垂的云层预示着要下雨了。雷声轰隆作响,雨撒大地。麦夫一个人坐在小屋里,望着窗外灰茫茫的田野,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巨大的空虚使他觉得自己病了,病得很重。他说不出哪儿难受,但是他感到他的病痛中存在着一种极深的无法改变的懊丧。一个人的身影从雨中跑过,麦夫的心一紧,他以为那是三良,天哪,原来他希望那是李三良!
可三良沓无音信。
夏天就要过去了,开始割高粱了。麦夫像往常一样听到庞队长的怪叫就到村头集合。他忆起最初老庞头儿的叫声怎样使他毛骨悚然,他完全不懂那样地嚎叫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个疯子在极度的痛苦与欢乐中分裂了。现在他完全习惯了这声音,觉得很有趣。他体味到一个人在新鲜的黎明,发现了天地万物的存在,感觉到一股生殖之力,这时生命骤然大放光彩变为一种声音,要惊醒昏睡的人们。
晨风中潮湿的高粱沉重地摇曳,仿佛它们知道生命的茎就要被割断而哀叹。割高粱的人每人包六条垅,麦夫从田埂上跨下两步,鼻子闻到庄稼那清香苦涩的气味,他还不知该怎样动手,耳畔就响起一阵奇异的像微脆的物质在空气中连续断裂的响声。
麦夫不由转过头,吃惊地呆住了。晨光像一道清焰在镰刀的刀刃上闪过,马椿才那敦实的身躯俯向黑沉沉的庄稼,他左臂向后压住第一棵高粱,右手上的镰刀低低地飞出去,划出一明亮的小圆弧,麦夫听到的就是镰刀砍进高粱,亿万颗汁液迸裂飞溅的声音。这些都是在麦夫几乎没有看清时就过去了,他看见的是成片的高粱在马椿才的臂膀间摇动挣扎,变为结结实实的一束沉重地在他身后倒下,密实的高粱地里已经有了第一块敞亮的空间。在马椿才面前高粱一片片躺倒,他不像是在割高粱,简直像是在打开头顶的天空。麦夫眼睁睁看着精灵一般的马椿才,看着他高昂地起舞,内心感到激动。
7
轮到他干的时候一切就全不是这样了。他只能一棵棵地对付。很快麦夫就被甩在后面,他的六条垅可怜地孤立在洒满朝阳的空旷的田野上,这种彻彻底底的暴露使他极为不安,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可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和他作对,手臂太僵硬,气息混乱异常,一瞬间有样东西在小腿上轻快地一磕,麦夫低头去看,看见裤子被割破了。开始他没有感觉,等他发现一条殷红的细线顺着脚腕流进鞋里,就提起裤脚管;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小嘴,血似小溪流旧旧地涌出,麦夫呆住了;疼痛感开始出现,它轻轻弥漫,接着搏动起来,然后无比剧烈地持续地抽搐不停。
麦夫抬起脸,高粱叶粗砺地划过他的面颊,四周充满强烈的颤抖的寂静,麦夫向后移动了一下,头一晕身体倾斜着摔倒在地里。
麦夫的伤血流不止,老庞头儿叫人用大把的灶灰糊住伤口,用布裹起来,布上很快洇出黑乎乎的一块。入夜,疼痛丝毫未减轻反而加倍地折磨人。麦夫觉得自己在发抖,像一件被敲打的东西,马上就要破碎了。后来他的思想,他的知觉渐渐融化成一块黑暗,向黑夜滑去。黑夜密不透风,某一时间意识的微光轻轻闪现,然后逝去。
第二天老庞头儿又来了,看见麦夫迷迷糊糊躺在炕上,脸色灰黄毫无生气,只有肚子像条鱼那样急促地一鼓一瘪一鼓一瘪。他伸手摸摸麦夫的脑门儿,吓了一跳。有人提议去公社卫生院,有人想起弓棚子的赤脚医生,老庞头儿想了想说,麻利去太平,找他们知青来给看看,他们带着药。
太平集体户的蒋非和一个胖女孩儿一块来的,给麦夫吃了阿斯匹林,以后的几天麦夫的烧逐渐退下去。蒋非又来了一回,他对麦夫的态度冷冷淡淡,但也有一丝好奇。麦夫觉出蒋非和他之间似乎有一条隐密相通的小径。过了些天蒋非又来的时候,麦夫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
蒋非告诉他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语文老师。麦夫于是明白了那种同类的感觉从何而来。
蒋非睁着一双平静的眼睛,“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好多了,确实好得多了,谢谢。”
“不客气。”
听蒋非这样说话麦夫的喉咙一阵阵发紧,“文明”已经被砸得粉碎,可是它们还是发出自己的声音。麦夫想到自己居然脆弱到这种程度,简直有些羞愧。
蒋非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有一张短短的娃娃脸和一双圆眼睛,麦夫喜欢看见他,哪怕他并不能如他想像的那样和自己交谈。
“我妈妈教过你的诗。”蒋非说。
“你看过吗?”
“我不喜欢诗,我喜欢小说。”
蒋非看过《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也读过高尔基还有普希金。他记得一篇普希金的小说写一个女孩儿,有个年轻人爱上她了,那女孩儿也和他玩,可她爱的是他的爸爸,那个爸爸用鞭子抽她的时候她就亲吻那鞭痕。
麦夫告诉蒋非这篇小说不是普希金写的,是屠格涅夫写的,叫作《初恋》。
蒋非来看麦夫的时候他们常这样聊天,有时蒋非也讲集体户一些人的情形,胖姑娘的饼干不知被谁偷吃了,小蒙古和塌鼻子好,但是老吵架……
日子过得挺快,转眼田野已经一片光裸。麦夫有时想起三良,觉得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天冷了他还留着光头吗?他在什么地方快乐地游荡呢?还是被关在小黑屋里,连拉屎撒尿都成问题。可他不会在乎的。蒋非和三良完完全全不是一路人,李三良那活生生的影子所占有的空间还在那儿。麦夫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对于老死他乡的前景他尽量不想。蒋非来看他是他生活中的一件乐事,但他也知道他不会常来的。蒋非长得那么可爱,有好几个女孩子喜欢他。
偶尔他冒出这样的念头,麦子来的时候怎么没认识蒋非呢?麦子已经远远地离开他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这样很好。有一天蒋非又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和小蒙古一起来的。小蒙古这时已经和塌鼻子吹了,和蒋非挺好。小蒙古的脸红扑扑的,黑亮的眼睛东张西望,和麦夫聊天她觉得没啥意思。几个孩子从屋外咕咚咕咚跑过,一边喊着:毛子来啦毛子来啦!小蒙古的眼睛一亮,提议去看看有没有他们的信,三个人就往队部走去。
队部前的场院上站着不少人,有说有笑的。隔着半人高的土墙麦夫的目光被一顶黑呢礼帽所吸引,他惊诧地想,奇怪,怎么有这种帽子?戴帽子的人真叫他迷惑不解,是谁呀?麦夫不由停住脚步,他的内心已经预感到将有什么奇迹要发生。果然,当礼帽朝着他的方向转动过来,他认出了李三良的脸。
李三良的小眼睛在帽檐下活现地四下睃望,身上的蓝呢子制服在斜阳里发出毛绒绒的光泽,脚上的皮靴蒙着灰尘,目光扫过麦夫和蒋非微微一怔,接着“噗”地往地上阵了口唾沫,咧开大嘴笑了:“唷喝,谁呀这是!怎么跑这儿来啦?”
蒋非和小蒙古互相看了看,朝李三良走过去。麦夫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们三个人说话,李三良伸手摸蒋非的脑袋,乱胡噜一气,眼睛笑眯眯地瞟着小蒙古……
这时麦夫一直站在那儿,不知该走开还是该和三良打招呼,他觉得还是和他打招呼的好,可腿却犹犹豫豫迈不开。李三良根本不朝他看,只顾和蒋非小蒙古聊着,毛子也凑过来,三良搂住毛子的肩膀呵呵笑;麦夫觉出他还是走的好。他转过身,背离人群慢慢走开,心有点忧伤;一忽忽他听见一串自行车的铃响,铃声立刻就到了他身边。
毛子那辆绿色自行车“哗”地超过他横住,李三良骑在车上挡到他面前。
“嘿,那孩子,你不认识我呀!”李三良的眼睛在帽檐下睬视着麦夫。
麦夫一结巴,“对、对不起,当然认识。”
“那你跑什么呀?”
“我没跑。”
“操,过得咋样儿啊?”
“可以。”麦夫望着三良,“你呢?”
“你看呢?”三良微微扬起头显出一股得意劲儿。
“我,我有点儿糊涂。”
“糊涂啥?”
麦夫没回答,抬起手指了指三良头上的帽子。
顿时,三良连眼睛带眉毛喜不自禁地往上一挑,“怎么样,份儿吧,正经礼帽儿!”说着他伸手把帽子摘下来,麦夫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光光的脑壳,心一动,一股气流冲上喉头,他笑出声来。
“十一”那天麦夫从广播里听到天安门广场的游行仪式,听到毛主席向人民挥手和欢呼的声浪,心不由自主地感到阵阵激动。
将近中午三良来找麦夫。他脚上的皮靴擦得亮光光的,礼帽神气地歪歪压住眉毛,“走啊,老麦头儿,咱也庆祝庆祝国庆,上长岭撮一顿去。”
他俩走到长岭镇已经快两点了,饭铺里空无一人。三良先叫人擦桌子,等桌子擦干净了他才摘下礼帽放到桌上,慢悠悠地问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饭铺的人一下给问懵了。
“鸡巴毛你是不是中国人,十一都不知道!拿酒来!”
酒拿来了,三良把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在两个蓝边大瓷碗里,把酒瓶往墙角一扔,“来,胡萝卜就酒嘎嘣脆,干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麦夫本来不能喝酒,但也端起碗,一口酒噎得他直咳嗽,三良高兴地猛捶他的后背。麦夫一个劲说没事儿没事儿,三良笑翻了,“你丫没事儿我有事儿,要不是国庆,到处那么紧,我还在外面过好日子呢。你知道那日于有多滋润吗!”
三良开始大讲他滋润的生活,天天上什么样的饭馆吃了什么样的好饭菜,如何在澡堂于里过夜,一天执一身儿衣服,穿完就扔。麦夫不大明白,问他执是什么意思?
三良吃吃笑,简直不屑于回答。
一只苍蝇嗡嗡地转,吸引了三良和麦夫。它落到红烧肉上立刻警觉地飞起来,犹犹豫豫又试探地落到三良的礼帽上,说时迟那时快三良一巴掌拍下去,帽子瘪了,苍蝇成了一小团黑酱。“找死。”他鄙夷地说。
三良那张扁平的脸渐渐胀得通红,颜色一直蔓延到脑瓜顶上。麦夫开始担心他要醉了。到后来他几乎不说话,目光茫然地四下乱扫,像憋着劲要发现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想要的东西,伸出手重重地拍拍麦夫的肩膀,“嘿,那孩子,我告你扒是啥意思,好不好?”
“好,好哇。”麦夫并不明白三良要于啥。只见他猛地站起来,手撑住桌子晃了两晃,打了个酒嗝,“你等着。”
李三良走开时把礼帽碰到地上,麦夫弯身捡帽子,在他的视线里一辆马车斜刺着从饭铺门前奔过,尘土打着旋涌进门。他看见三良的背影在门口站了一下,然后招了招手。透过烟尘麦夫望见三个知青正从对面的合作社出来,李三良径直走向他们,边走边冲他们嚷。而他们好像没听懂他说的什么,疑惑地望着他,又互相看着。三良站定了,在那三人面前他的背影显得挺矮小,光脑壳在阳光下发出奇异的光亮。灰尘渐渐飘散,一个知青从头上摘下帽子,放到三良伸出的手上。麦夫看不见三良的脸,别的也看不见,但是他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一顶羊剪绒皮帽子,戴在头上有点儿沉可非常暖和,它被戴在麦夫的头上了。他们俩离开饭铺的时候都醉了,三良醉得更厉害,一条胳膊勾住麦夫的脖子,弄得麦夫很受罪,就用胳膊肘拱拱他;三良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了,麦夫毫不知觉,继续朝前走。
“那孩子!嘿,叫你哪!”
麦夫缓慢地回过头,“我不是那孩子,我都老了。”
“过来,老孩子,来拉我一把,操,你丫聋啦!”
这天他们无法走回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