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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折桂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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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漏已三更,杨继武写完了信,又耐心等了一刻,料想墨迹已干,才慢慢摺起来放入了封套,与军印绶信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案上。心中默默搜想一遍,自忖再无挂心之事,便呼地一声,吹熄了桌上蜡烛。
  
  他这帐篷顶上破了几处口子,烛火一熄,便见几缕月光自上透了下来,照亮了桌角一支短刀。刀鞘上原系着结络五色皮绦,已在这几日鏖战中尽数崩得断裂。刀柄一个青面兕头上溅了数点鲜血,早凝成暗黑颜色,在这冷清月光下,益发显得狰狞。
  
  杨继武伸手抓住刀柄,欲待抽出之时,心中忽然起了一点异样感觉。那是千百次战阵中磨练的直觉,身体的反应远远快过了思维。铮地一响,短刀出鞘,反手便向后砍去。
  
  昏暗中寒芒微闪,锋刃破空之声响若裂帛,湘南木夫人所制的名刀果是不同凡响,再配上杨继武这一出手,使的乃是玄门正宗“破虚斩”刀法,刀气弥漫,罩住了身后三尺方径,料想身后那人再无可遁形。
  
  然而一刀斫落,竟是毫无动静。十成内力、七种变化、二十一般后着,俱劈入了虚空,全不起一点波澜。杨继武心中一沉:“难道是我觉察错了?”旋即便知不对。那一点冷砭肌骨的感觉非但未去,反而益发清晰迫人。
  
  他手握短刀,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大帐一角,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人。这人身量高挑,穿一件深色长袍,整个人溶溶没在黑暗中,瞧不清他面目。
  
  杨继武心中惊疑,不知这人如何进来。这大帐不过丈许方径,若说有人能在他写字时经由帐门来到身后,令他全无知觉,那是绝难置信之事。心中倏忽掠过一念:“这不是人,是鬼!”
  
  其时夜深人静,凭着他耳力,帐内便是落下一根针的声音也决不能错过,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倾听,却捕不到对面那人呼吸之声。
  
  两人静静相对,杨继武只听得自己心跳扑通扑通之声,愈来愈响,情不自禁向地下望去,要寻找那人的影子,然而帐中烛火早灭,地下暗影模糊,却那里分辨得出?旋即心道:“杀了这几日,在我手底下丧命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刀山火海也过来了,又怕得甚么恶鬼?”定了定神,朗声道:“阁下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听了这话,慢慢向前走了两步。一线月光落在他面上,杨继武由不得机伶伶打了个寒战。但见这人容颜枯槁,一张面皮白渗渗全无血色,当真便如死人一般,兼之口鼻耷拉,瞧来极是丑陋可怖。杨继武纵然胆大,这时也不禁毛骨悚然,望着那人在桌案上投落的影子,心道:“这是人罢……却怎生这般无声无息?”这时相距得近了,仍是听不到对方呼吸,强自镇定,道:“在下杨继武,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道:“嗯,你叫杨继武。从前定州守备杨澈,是你父亲罢?”他一开口,杨继武心中便踏实了几分。这人吐字清楚有致,显然并非鬼魅,只是那声音冷冰冰地,落在耳中说不出地不舒服。杨继武道:“不错。你识得先父?”
  
  那人不置可否,道:“你做甚么要寻死?”
  
  杨继武大吃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道:“你看了我写的……写的书信?”想到方才落笔之时,这鬼魅也似的怪人便在身后窥伺,登时后背起了一阵凉意,转念一想:“这人若非鬼怪,便是武功极高之人。他要杀我,早可以动手,又何必现下来废话?”想明此节,心下稍安。
  
  那人道:“没有。我问你,你做甚么要寻死?”杨继武怫然道:“你没看过我的绝笔信,怎知我要寻死?既看过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人道:“我自然知道你要寻死。你心中起了这一念,我在帐外百步便得觉出,又何必要看过了信才知?”
  
  这两句话只说得阴风恻恻,杨继武本已断定这人是人非鬼,听了这话又不禁踌躇,心道:“闻说有枉死的鬼魂要留在原地,拉得一个过路的人自尽,作了替身,才得转世,莫不便是这个?”说道:“你既知先父之名,便须知道定州城一失,这世间便无我这等败军之将存身之地。大丈夫自行了断,又何必等到朝廷来降罪处死?”
  
  那人道:“我听说当今皇帝对你父子两个甚是看重,虽犯大过,也未必便会处死。”
  
  杨继武涩然道:“先父留给我一万定武精兵,如今几乎全军覆没,定州城也被辽人占去。便是皇上开恩不究,我又如何能腆颜苟活?原是我不肯听从良言,贸然出战,以至中了辽人埋伏。先父若还活着,定当亲手斩了我这等不肖之子。我没在疆场上战死,这会儿自尽,已然迟了。”
  
  那人道:“要如何,你才可以不死?”这一句话问得好不突兀,杨继武不禁一怔,道:“到了这步田地,如何能够不死?”
  
  那人道:“你手上如今还有两千军队,在定州城整饬一番,慢慢恢复元气便是。”
  
  杨继武愕然瞠视,半晌方道:“定州……如今已是萧竣的定州了。凭我手上这些残兵败将,如何能有力量夺回?” 
  
  那人道:“倘若我令辽人退兵呢?”杨继武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道:“辽人攻城竟月,方得了定州城,如何便肯退兵?”心道:“萧竣是辽国南京兵马总管府都元帅,这天下能令他听令的,怕是只有辽国皇帝、南院大王等寥寥数人而已。这人是何方神圣,竟敢说出这等话来?”
  
  那人道:“我自有法子令他退走。你只消答我,是不是辽人还了你定州城,你便不用去死了?” 
  
  杨继武心中一片混乱,直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然而那人语调平淡,似乎说的倒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暗想:“这人这般说法,难道……难道当真是甚么妖魔鬼怪,法力无边,好以妖术退去了辽军?”想到此处,不禁又往那人面上望去。淡淡月华中,只见那人一双眸子莹然有光,不知如何,心中蓦地起了个古怪念头:“这人的一双眼睛可是美得很啊。”其时情形诡异,这一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犹疑一刻,道:“你当真能助我收复定州城?”
  
  那人道:“我说了可以,自然是可以。我问你话,你却还没回答。”
  
  杨继武道:“倘若……倘若真能夺回定州,我必卧薪尝胆,重振旗鼓,再不教辽人南下一步。”说了这话,心头不禁火热,然而转念又觉这事绝无可能,一时心内便似辘轳打水般七上八下,直直望着面前那怪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好。咱们便来做个交易。我如今替你取了定州城来,将来我有差遣,你也须为我办一件事。”杨继武道:“甚么事?”心下隐隐起了戒惕之意,忖道:“他市恩布惠,原是有所要求,那也不奇怪。只是……只是他若连让萧竣退兵这等事都能办到,天下还有甚么事情难得倒他?我不过一个从五品的将军,他又怎会用得着我?”
  
  那人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到,待我来找你的时候,你自会知晓。”
  
  杨继武将心一横,道:“你若能退了辽兵,我这条性命便是你的,有甚么吩咐,便都当得。只是你若要我做欺君叛国之事,却不能够。”
  
  那人道:“好说。”一面提起右掌来。杨继武心道:“不管这人甚么用意,他既然说能帮我夺回定州城,这是眼下头一等大事,先答允了再说。将来他果然要以此胁迫,大不了我将一命还他,却又怎地?”在他掌上轻轻击了三下。但觉那人掌心冰冷,竟是一丝儿热气也无,实在不似生人。
  
  那人道:“我走了。明日你听定州消息罢。”杨继武道:“你……到底怎生称呼阁下?”那人道:“不必称呼,你认得我便好。”说着手臂一长,揭开了帐门。杨继武但觉眼前一花,那人已然不见。
  
  他怔立一刻,忽然醒觉过来,几步抢上,一把掀开了帐门。却见外面一轮明月满满,洒得遍地清辉,哪里有半个人影?
  
  值夜散直见他出帐,当即躬身行礼,道:“将军有何吩咐?”杨继武道:“你方才可见有人自我帐里出来?”那散直吃了一惊,道:“哪有此事?小的一直在这里站哨,除非那人会隐身法儿,否则怎逃过我的眼去?”杨继武道:“嗯,想是我眼花。”大步自行回入帐中,心下恍惚,实不知方才见到的是人是鬼,抑或是南柯一梦?
  
  他手中一直握着那把短刀,这时候见到桌上刀鞘,便取来套上。眼睛望见桌角一干物事,不觉轻轻“咦”了一声。先时搁在一边的印绶俱在,那一封绝笔书简却是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轻松不虐,就是开头的气氛比较怪异,那啥,大家包涵点儿……




2

2、第一章 。。。 
 
 
  汴梁城中魏国公府,杨继武说完了当日与那怪人邂逅的经过,叹道:“那人去后,只过了一日,便有军士来报,辽人竟然弃城出走,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城池又让了出来。我当下收拾残兵重占了定州,厉兵秣马,整顿城防,只等辽人又来进犯。孰料等了半月,只听得上京细作传来的消息,萧竣班师回朝,辽帝大发脾气,几乎不曾砍了他头,全凭皇后苦求得免。再之后,辽帝另派了耶律贵由统兵,重将定州围困,已经是大半年后,明祐六年十月间的事情了。”
  
  这时是明祐十一年三月。杨继武所在之处,乃是一座装陈雅洁的厅堂。正中坐了一人,五十来岁光景,白面长须,正是此间的主人,魏国公赵晞,身后站了十来名武官。厅中摆放了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却只坐了四个人。杨继武坐在左首第一,对面是个气宇轩昂的青年。又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身着堆缎锦袍,手上戴了碧玉扳指,看模样便是个家资饶富的商人。下首陪坐一人,书生打扮,乃是魏国公赵晞最为倚重的幕僚卜一帆。
  
  杨继武既说到明祐六年十月的战事,那卜一帆岂有不知,当下接口道:“杨将军当年大战高阳关,一箭射死耶律贵由,名动天下,这一节事迹大家都是知道的。”停了一停,又笑道:“然则朝野中传诵,杨将军在明祐五年冬巧施连环,假以献城出走换取萧竣不屠城的允诺,救下了全城黎庶性命,继而天降奇兵重取定州,将辽军逐回唐河以北。——这却是传闻有误了。” 
  
  杨继武道:“惭愧!定州失而复得,这等大事如何不能传到天子耳里?只是圣上宽仁,竟许我戴罪立功。这等皇恩浩荡,杨某粉身难报万一。这些年来保得城池不失,勉力算得功过相抵罢了。”
  
  他说得谦逊,座中诸人却知其言外之意,当年定州兵败,乃是皇帝授意替他隐瞒遮掩了过去,如今便知内情,在外却决不能多口。那魏国公赵晞点头说道:“杨将军公忠体国,乃是当今圣上器重的第一员大将。今日在这府里说的话,只为对付那鬼面怪人,诸位都是心内有成算的人,也不消我多言。”说着便向卜一帆使了个眼色。卜一帆会意,说道:“杨将军,那人既然讨了你允诺去,却不知要你办甚么事?”
  
  杨继武摇头道:“自那夜之后,那人再未来过一次。我因这一桩誓愿未完,日日等他前来吩咐,实是心焦难安。”
  
  卜一帆道:“杨将军,下官有一事不明。五年前那怪人究竟用的是何手段,能在一夜间令辽兵退出定州?” 
  
  杨继武叹道:“此事说来更是汗颜,我这几年多方打探,竟始终不得其解。据细作言道,那一日萧竣突然下令班师回朝,军中上下俱是大惑不解,怨谤丛生,只是萧竣治军极严,不敢不从。以后辽帝怒责其过,萧竣也只伏阙认罪,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据我猜想,萧竣此举,若不是突如其来的失心疯,便是受了那怪人胁迫。”眼望空中,似在追忆前事,缓缓道:“我过后思量再三,那人决计不是甚么鬼怪,而是轻功高明之极,才能不惊动一人进入我营帐。他身手到底如何,我虽不知,但他躲开我那一刀时全不动声色,想来决非等闲。”
  
  便听一人接口道:“不错,这人武功高强,几到了随心所欲,无往不利之境地。到这地步,其实称他一句鬼怪,也……也没甚么不对。”
  
  杨继武闻声看去,见是对面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记得先时自通姓名,叫做池彦之,乃是岐山派的掌门。心道:“岐山派这两年在江湖上声势颇盛,这掌门人倒是年轻得很。”说道:“池掌门也见过那人么?”
  
  池彦之点了点头,道:“我见到那怪人,乃是四五年前。但若论起缘由,却还要说到十年前的一件大事。”众人听到后一句话,心下俱是一凛。卜一帆脱口道:“十年前……难道便是岐山派南北二宗火并?”
  
  池彦之淡淡一笑,道:“我门里自相残杀,让列位见笑了。” 他年纪虽轻,说话声音却甚是低沉。魏国公赵晞道:“难道贵门中这一件变故,竟也与那怪人有关?”
  
  池彦之摇头道: “那倒不然。是我派中自有不肖之人,令门户蒙羞罢了。” 岐山派内乱,乃是当年江湖上的一件大事,众人听他语意,似要讲述内情,不由得精神大振。
  
  果然便听池彦之道:“我岐山一派自初唐祖师创立以来,便分为南北二宗,轮流执掌门户。七年前北宗彭师伯过世,便该轮到我师父接任掌门,谁知周师伯的大弟子邓裴狼子野心,竟然在交接印信之时,暗伏帮手突袭,将我师父害死。我师父座下原有七名弟子,二师兄封玥事先便与那邓裴勾结,南宗中凡有不服之人,尽皆遭了他二人毒手。我大师兄和三师兄满门老小都死在他两人手下,连三岁的孩儿都不曾放过。”
  
  卜一帆点头道:“当年岐山派两宗火并,听说将南宗门人弟子杀了一大半,妇孺皆不得免,原来实有此事。”
  
  池彦之道:“我几个师兄贪生怕死,竟不顾恩师大仇,将那邓裴狗贼认作了掌门。我当时年纪幼小,尚不知隐忍一时,以图来日方长。封玥便要对我下手,幸而四师兄尚顾念旧情,通风报信,我才逃脱了性命。”说到此处,语气甚是惨痛,停了片刻,方又续道:
  
  “我入门之时,恩师已然垂暮,自幼便是大师兄抚养长大,又得他传授武艺。名为师兄弟,实际便如师徒父子一般。他全家被害,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不报?我逃出之后,便寻了僻静之地苦练武功,过了几年便去寻邓裴报仇。然而他武功比我强得多,我杀不了他,只好狼狈逃走。
  
  “之后我痛下苦功,又过了两年多,再度寻上门去。这一回我也不讲究甚么光明磊落的单打独斗,潜伏暗处,等到邓裴独自出门时,便扑上去偷袭。孰料我自以为武功大进,那邓裴长进却比我还多得多,我虽施暗算,仍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在背上打了一掌,几乎便命丧当场。
  
  “我负伤逃出后,在一处小村庄里静养。然而这一回受伤沉重,迟迟不愈,捱到了冬底,又添了伤寒症状,半月不能起床。我心灰意冷,心想我这病看来是不能好了,况且我武功比邓裴封玥他们差得太远,大仇终不能报,又何必苟延残喘?这一日便起了个糊涂念头,在房梁作个绳结,把头套了进去。”
  
  杨继武“啊”了一声,道:“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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