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江山-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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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总是死死攥着你那些无谓的自尊心!
视线开始模糊,脚步开始迟缓,身体的温度随着鲜血慢慢流失。挡了一刀的右臂已经彻底没了知觉,左手五指在发抖,几乎要握不住刀柄。
——我累了。我受够了像个女人一样每天等你回来的日子。陆文远,你不如在爱转为怨恨之前放我离去。
——你可以作为随军大夫与我同在玄韬军中,这话我说过千遍万遍,却从未说过要将你限制在侯府之内!
——大夫?哈,是作为随军大夫多一些,还是作为将军的暖床人多一些!
——袁初你从来都是妄自菲薄,强行将自己摆到一个卑贱的位置上去,你知道我从未作如此想法!
——你不是这么想的,但是其他人都是这么想的!你不是我,你没有尝到过永远无法掌控自己命运,永远活在别人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之下的滋味!无论是当年不受宠的皇子,后来的傀儡皇帝,还是跟着你背井离乡,近三十年我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受够了!
——你已经等了我五年了,再等两个五年……不行么?
胸前那一刀似是伤了肺,呼吸之间全是血腥味。以刀拄地踉踉跄跄后退,最终退到了小河边上。
——将军早已知道自己积劳成疾,原本便打算在明诚十六岁时便将玄韬军交予他统帅,自己则向皇上告老,从此便陪着公子云游天下。可是公子要离开,将军便想着若是能此次便将匈奴大单于杀掉,战功便到了再多一分便功高震主的地步,回去向皇上辞官想必也说得过去了。可是……他却再没能回来……
——将军让我将这块木牌交给公子,并转告公子今后再也不用拘束于这一方侯府之内,天下之广,大可去得。
又一队匈奴骑兵自夜色之中浮现,吸取了死去同伴的教训的他们不在靠近,只是持着弓箭远远瞄准。看着他们谨慎而胆怯的样子,嘴角无法遏制地上挑,全然不顾胸腔的剧痛,放声狂笑。
西楚皇宫,金銮殿上,你废了我一条右臂
,拦了我拔剑自刎。我早该知道,从那一刻起这条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袁季宣为了你多活了二十五年,前十年聚少离多,后十五年更是如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趣。陆子璋啊陆子璋,若是我起先便能料到这种种孽缘,是不是该拼着哪怕废了左臂,也要再自刎一回?
恨否?恨,恨你蛮横霸道,独断专行,就连死都是自作主张,不与我知会半分。
悔否?悔,悔我妄自菲薄,顽固执拗,最终害得你魂逝沙场,到头来生死相隔。
可即使痛彻心肺,刻骨铭心,倘若今生能够从头再来,我也依旧……
后退一步已踏入河水之中,眼前一片漆黑无法视物。将刀抛在了一旁,伸手入怀,摸索到贴身放着的那个锦囊,紧紧握住。
子璋,你说过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得陪着你下去,可你我相别十五载,幽幽冥府之中,我如何寻得到你……
双耳一片嗡鸣之中隐隐听到对面人高喝下令,身体在箭矢到来之前向后倒去。水波清凉抚慰周身伤口,痛觉随着五感一齐渐渐远去,最终化为虚无。
☆、第四十四章 回归
自一片混沌之中慢慢苏醒,视线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周围陌生的陈设。随着意识回笼的还有无处不在的痛感,自四肢百骸猛窜上来,痛得他不由得闷哼一声。
“公子醒了?”轻快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莫云笙这才察觉到帐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抬眼望去,顿时一怔:陆全?
那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笑眯眯道:“小的叫陆满,是陆全的同胞哥哥。原来在伤兵营做事,现在被特地派过来照顾公子。这里是帅帐内间,不必担心有人打扰,公子可放心养伤。”
“我……睡了多久?”有微弱的阳光自帐篷缝隙之间照射下来,外面显然已是大亮。莫云笙问道,一开口便听得自己声音如同吞了石子一般,嘶哑粗粝。
“都五天啦。公子从马上栽了下来,还好离大营不远,蹑景又通人性,这才叫了守营门的士兵过去。”陆满拧了一块手帕,替莫云笙擦了擦手,自一旁架起的小火炉上端了碗温着的白粥过来,“虽说都是些皮外伤,但加起来也不是小事,尤其是左肩这一处,之前便挨过一箭,今后公子您可得注意着些,千万别落下病根来。”
陆满不愧是陆全的哥哥,兄弟俩一样的快嘴,自莫云笙醒来后便说个不停。莫云笙在床上躺了许久,头脑还有些昏沉,听着他絮絮叨叨便觉得实在有些聒噪。放下喝了几口的粥,他打断了少年的话:“陆……将军现在何处?”
陆满的唠叨戛然而止,脸色也瞬间低落了下去,半晌才低低道:“三日前匈奴派来使者,将袁先生送了回来,今日下葬。”
莫云笙的手一颤,粥险些泼洒出来。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了。”
提起此事,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陆满显然也没有了继续说话的兴致,闷不作声地将煎好的药自罐子里倒出来,滤去渣滓,递给莫云笙服下。见他喝罢自发躺了下来,也不多言,径自端着空碗出去了。
腹中空空总算有些东西填补,身体由内到外地暖和了起来。莫云笙望着帐篷顶上牛皮缝补的缝隙,径自陷入沉思。
那一晚他以受伤为饵,诱骗了那三个匈奴人放松警惕,分散开来在半人高的草丛中搜寻他的踪迹。他伏在一旁苦苦等候伺机而动,终于寻到了破绽,将三人逐一杀死。只是这一番举动尤其耗费心神,杀到最后一人时对方又提高了警惕,两人厮斗了半晌莫云笙才将其斩于刀下,自己也换了一身的伤。抢了一匹
匈奴人的马来骑,哪知这畜生却不服管教,几次要将他摔下去,若不是后来蹑景又跑了回来,他怕是无法在次日凌晨到达玄韬军营地了。
与匈奴合作已是不可为之事,他只有再度回到这北燕军中。经过先前萨尔哈弄出的那一遭,他的身份怕已是暴露了;袁初虽口口声声说救他只是顺手,但毕竟是因此身死,只怕玄韬军内这一干将领是要把过错怪罪在他身上了。
还有……那个在阵前试图将他一举射杀的男人。
一想到养好伤后不得不面对的这些事情,莫云笙便觉得棘手万分,一筹莫展。此时药效已起了作用,头脑又开始困乏起来,他也乐得就此逃避考虑这些事情,索性统统抛到脑后,陷入了黑甜乡中。
这一睡再醒来便到了晚上。陆满不在,炉子烧着,帐内依旧十分暖和。莫云笙正想爬起身来,却听得外面有人在低声争论,连忙停了动作,凝神谛听。先前陆满说他如今正在帅帐内间之中,那这一道帘帐之外,只怕是玄韬军在开军议吧。这些将领们似乎也知道他在里面,虽是争论,却从不高声说话;莫云笙听了半晌也无法辨认究竟说的是什么,干脆放弃,复又躺了下来。
争论仍在继续,似乎有几人已按捺不住情绪,声音也稍稍高了些,不多时却又齐齐静了下来。莫云笙心下通明,果不其然是陆啸开了口,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半点不容旁人置喙。他既然发话便是一锤定音,众将纷纷起身,轰然应诺,随后便相继离去。陆啸似乎又交待了些什么,随后便起身朝着内间而来。
看着帘帐之上的人影越发走近,莫云笙心下不由得有些慌张。看着那帘帐已经被掀开一角,他连忙闭上眼睛,做出熟睡的样子。
帘子被掀起又放下,陆啸显然动作很是谨慎,只发出了微小的响动。帐内空间不大,男人的脚步踏在毛毯之上无声无息,几步便到了床前。头顶的亮光被挡住,莫云笙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双手在被子下握成了拳头。
一只微凉的手小心搭上他前额,试了试温度便又悄然移开。四下一片静默,半晌,莫云笙听见陆啸轻叹了口气,声音中竟透着些疲惫与无奈——这是他从未在对方身上寻到过的情绪,听得他心中一沉。
阴影移开,被遮挡的光再度照射过来。莫云笙将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默然注视着男人走出帐外,神情中带着些自己并未觉察的怔忪。
他还没有做好直面
男人的准备,在经历了这诸多事情之后,他也不知道陆啸对待自己的态度是否依旧会如同往昔。无论是对于袁初之死的连带怨恨,还是对是否与匈奴勾结逢场作戏的怀疑,都将令他无法承受。然而陆啸先前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莫云笙并不是蠢人,稍稍惊讶过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男人的心思,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看来,对方也是在同样逃避着来自他的质问吧。
随后几日莫云笙便足不出户,安心歇在帐内养伤。陆满每天早晨都会过来照顾,顺便带来匈奴与玄韬军交战的最新消息。内外帐相隔的帘子在他醒来的第二天便被换成了能够隔绝声音的厚重棉布,陆满看到了还有些尴尬,莫云笙却神色如常,只是一笑而过。
即便他与陆啸关系再亲密,也毕竟是南陈皇子,这些玄韬军的将领自然是心怀防范,出了最近的事情之后敌意更甚一层也是早就可以料到的事情。调换了立场他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措施,人之常情而已,无可厚非。
然而,陆啸似乎在刻意避免与自己见面一事,却令莫云笙有些耿耿于怀。
他如今身份敏感,这里又是帅帐,玄韬军的机要都放在这里,轻易不能被人看了去;陆满每日白天被派过来照顾他,其实也是存了监视的意思。莫云笙对这些心知肚明,因此从来都只将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之内,从来不曾迈出过一步;然而陆啸却看准了这一点,也不曾进来看他。两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帐篷之内,却被那一道帘子完全阻挡开来。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莫云笙身上伤势已经大好,行动全然无碍。陆啸早在七八日前便率大军前去与匈奴王庭军一战,至今未归,营中只剩了步行作战的重盾甲士留守。下午若是得闲,陆满也带着莫云笙出去走走,免得在帐内待了过久再闷出病来。
“这一场仗打完,怕是便要撤回去了。”将剩下的箭枝归拢好放回武库之内,陆满说道。
莫云笙正在擦拭手中长弓,闻言一怔:“撤回去?”
“如今已是深秋,待到入了冬,草原上下了大雪,双方都得休战。”陆满答,“等到来年四月冰雪化尽,战争才能继续,这也是每次征匈奴都要打很长时间的原因之一。”
“那在此期间军队难道就驻守在鸣沙镇不成?”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当年老侯爷第一次征匈奴时和老朔北侯发生了冲突,后
来就改成了勇烈侯奉皇命领亲兵营替天巡边。其余军队虽然依旧在鸣沙镇戍守,但若是有匈奴来犯,却是归于朔北侯暂时调遣。老侯爷和老朔北侯都是炮仗脾气,谁也不肯相让,原本只是为了将他两人隔开,后来倒渐渐成了惯例。想必将军此次,也是要如此做的。”
莫云笙擦拭弓弦的动作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他垂着眼,神情依旧平静,状似随口问道:“所谓替天巡边,便是在北燕边郡统统走上一圈?”
“是的。”陆满理所当然地答道。
莫云笙没有回答,继续细细擦拭弓弦。半晌,他抬起头,淡淡道:“我想去袁先生墓前拜祭,烦请带路。”
袁初的墓地在军营以南的一处矮坳之中。
一抔黄土,一块木头削制的墓碑,面朝西方故土。这便是西楚末代皇帝的安眠之处,简单得近乎有些寒酸。莫云笙看着墓碑之上“先师袁初之墓”几个大字,郑重跪了下来,三叩首。
一年多来这人虽是对他百般讥讽刁难,还曾经威胁说将会取他性命,却未曾付诸任何实际行动,反倒多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回想起袁初少有的几次情绪外露,莫云笙心下明白,男人所言,不过是告诫他切莫将自己的悲剧重演罢了。
然而南陈终究并非西楚,他莫云笙终究并非袁初。他无法放下执念,更无法将一直以来受到的种种压迫欺辱一笔抹消。
铤而走险与匈奴联合如今已成泡影,他原以为五年之内回归故土早是奢望,上天却再度赐下大好良机。
即便前途依旧生死未卜,即便迈出了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他也要放手一搏!
☆、第四十五章 巡边
十余日后,大军终于回返。整个军营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只待休整完毕,便要拔营启程,重归北燕。
当初因为容熙刚刚登基,朝中根底不稳,又兼有左丞相李文盛一党作乱,所以这征匈奴一事一拖再拖,直到七月才得以出征。时间短暂,因此年前的交战不过是预热,真正的胜负尚要等到来年开春方能揭晓。而这一趟玄韬军先是拔除了匈奴左贤王普赫的整个部族,随后对上王庭军时随算是势均力敌,双方伤亡五五之数,然而陆啸却在阵前将匈奴大都护图鲁斩于马下,也算是玄韬军赢了一场。如此战绩回报上洛,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外面军议开得热火朝天,莫云笙站在一帘之隔的内帐仔细听着,虽然依旧不甚分明,却也能听出是在议论拔营回师与在鸣沙镇驻守一事。在场的多是自陆文远时期便在军中的老将,对于每次冬天的这一套事务早就驾轻就熟,此次军议,倒多是提点陆啸与秦展这两个后辈的。
要交代的事情并不多,很快便一一部署完毕,众将随即告辞,陆续出了帅帐。莫云笙听着陆啸和孙瑜秦展等人道别完毕,在帐内走了几圈便没了声息,想必是已坐了下来处理军务。他握了握稍有些汗湿的掌心,一咬牙,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与内帐的狭小空间相比,用作军议场所的外帐自然是要广大无比。正中是一方围着椅子的长桌,一旁架上挂着整幅北燕边境与草原的地图;靠近内外隔帘之处摆着一方稍小的桌案,上面稍有些杂乱地堆着大小卷宗。而玄韬军的主帅此时便坐在那方桌案后面,面前摊开封黑底银边的折子,显然是要呈给皇上的奏章。见了他出来,男人猝然停笔,墨黑的瞳中满是错愕,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自七月初从上洛出发至今两人便很少相见,这般面面相对更是从未有过。数月未见陆啸似乎消瘦了不少,看上去比先前更加严肃冷厉,眼底却透着深重的疲惫,与那一日莫云笙听到的那声叹息如出一辙。见到莫云笙突然出来的错愕很快自眼中消散,男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口中淡淡问道:“伤势恢复的如何了?”他开始继续撰写奏折,下笔却似千钧,每一划都缓慢至极。
“已经无碍。”莫云笙轻声答道。
陆啸却只是轻“恩”了一声,没有再做任何表示。生疏而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莫云笙垂下眼帘望着地面,半晌轻声道:“袁先生之事,我……”却是没有说完。
陆啸的笔停了一瞬,沉默片刻
后道:“先生早在从上洛发兵之时便存了死志,就算你当时不在匈奴大营之中,他也是一样要去的。众位叔伯都是明理之人,断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无须担心。”
“你是否想知道我在匈奴大营中做了什么?”莫云笙突然问。他直视着神色瞬间变得僵硬的男人,一字一句道,“呼衍单于想与我联手,助我登上南陈皇位,与其互为犄角,夹击北燕。”他顿了一顿,“我拒绝了。与虎谋皮,太过危险。”
陆啸依旧没有说话,表情却似乎缓和了些,仿佛暗地松了口气。莫云笙又问:“如果当初呼衍单于没有拦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