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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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花台上一曲热舞结束,妖冶被楼主带到台前,抛过一轮媚眼后,讲到咱们今天这主题,不为接客,就为了两大名妓公平竞争,请大家伙做个见证。落竹来是来了,可根本不打算下台比,只等着到时候认个输,没面子的是他们。可如今他与怀王对峙,反倒没了想象里那种高高在上的傲然气度,能轻飘飘说出句“认输”。
他们在观景台上怎么闹,底下丝毫看不到,请了几声落竹公子,见落竹毫无动静,便语带机锋,说落竹公子莫不是自认不如不敢应战。怀王任底下说了几句,忽然道:“阿碧,扶你主子起来。”
阿碧得令,赶紧扑过去。落竹借他的力起身,这忠心的孩子,眼圈都红了,使劲憋着才没哭出声。
落竹知道他这是不敢,有一回他没忍住,掉了泪,反倒惹了客人不高兴,全着落在落竹身上。那时候落竹还不是四大公子之一,敢怒不敢言,此刻的主仆二人仿似又回到那个时候,苦和难都看不到尽头。
怀王叫阿碧把落竹扶过来,帮他整理衣襟,柔声细语道:“不准输,知道么?”
落竹点头。
怀王抓着他的手,摩挲着每一寸骨节,目光却转向桌上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茶杯:“你若输了,我就拿那个罚你。”
用杯子?塞进去么?
落竹冷笑,道:“王爷放心。”
他转身,一步步走出观景台。
“你想怎么比?”落竹站在台上,那戴着面纱的脸怎么看怎么碍眼,“我不如你漂亮,琴棋书画也不擅长。”
“所以,落竹公子这是认输?”妖冶咯咯笑道。
“漂亮不能当饭吃,琴棋书画,在座的各位都是行家里手,用不着看伶人小倌卖弄。”落竹往台下瞥了一眼,恰与剑开关切的目光对上。他赶紧躲开,心里暗自祈祷千万莫要被怀王看去。
妖冶被落竹抢白,面上也还是笑,道:“妖冶也不是不懂事的人,这些自然是不比的。”他摘下面纱,面纱下的一张脸除去了那一层朦胧,看着格外俗艳。
男/妓,再怎么出来卖,首先是个男人,何苦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女人似的?
落竹觉得,现场有眼力的,谁赢谁输,这就该分辨出了。
妖冶却浑然不觉,扭着腰,走到落竹面前,盈盈一礼,道:“落竹公子是前辈,晚辈在此有礼。听闻公子擅吹竹笛,巧了,晚辈的腰鼓倒也像个样子,不若,我们同时演奏一曲,请一造诣极高之人来判断输赢。”手掌往台下一比,“台下所坐之莫银雪公子曾在御前献曲,先皇称赞有加,不知请他来评判,落竹公子可有意见。”
落竹往台下一看,第一排端坐的男子长发如雪,面容却顶多有三十岁。莫银雪为天下乐师推崇,是个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难为畅春楼老板手眼通天,能请来他当托。
当即便点头:“求之不得。”
妖冶就知道他会答应,又问道在座众人:“众位可有异议?”
没人回答。
正当妖冶要说下一句时,不知谁喊道:“别废话了,要比快比!平日听落竹公子吹笛子要花钱了,今儿个免费了!”
一片笑声。
连怀王都忍不住笑出声。
落竹到他这里这么久,他都不知道落竹擅长吹笛子。全天下都知道,可是唯独他一个,不知道。
或者说,全天下都知道落竹的好,羡慕他嫉妒他,却只有他一个人不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反而折腾那人。
落竹走后,阿碧还是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怀王转过头,问他:“你气不气本王?”
阿碧偏过头,不说话,那副模样,肯定是气得不轻。
怀王又道:“像我这样的客人,遇见得多么?”
阿碧恨得咬牙,忍不住道:“王爷也知道您无理取闹?”
怀王叹息:“本王只是气……”
他听不得两情相悦这样的字眼。
也看不得为了保护爱人牺牲自己这种事。
更恨明明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却拿自己当借口。
当日知道云柯要成亲的消息,多少人都未能拦住他。怀王就这么提着剑冲进云府,那位燕家小姐坐在回廊,手中执一朵牡丹,笑得人比花娇。而云柯低头,嗅那一缕花香。怀王看不下去,提剑刺向燕家小姐。云柯大怒,以身掩护燕家小姐,质问怀王这是何意。
即便在那一刻,怀王也无法对云柯诉说心中爱意。
他只能托辞于“仍未立业何以成家”这种滥借口,其时,季一长已经追了过来,在身后给云柯使眼色。云柯是聪明人,也知道,平日再怎么亲厚,怀王终究是皇帝的弟弟,偏要闹事,不是他能收拾。他说尽好话,叫人带走自己的未婚妻子,拉着怀王叫他坐下来慢慢说。
季一长便放心了,对着云公子,怀王向来百炼钢成绕指柔。果然,留下来吃了顿午饭,回了王府,怀王就再也没提这件事。
季一长不知道,打那之后,怀王听不得“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只因云柯对自己表白对燕家小姐的心迹时,笑容太过幸福。他也烦透了平日唤着自己名字,从不把自己当王爷的云柯语气卑微做小伏低,只为燕家小姐的平安。甚至于,那人说,自己千金之躯,不必为区区中人之家的小姐举剑。
那口气忍到现在,看见落竹与剑开,就仿佛昨日重现。怀王舍不得折腾云柯,却舍得折腾落竹。前尘旧事,手也下得格外狠。
“王爷不必气。”阿碧道,“不瞒您说,我家主子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您那点钱,咱们是不在乎的。所以先跟您告个别,一会儿主子回来,我们就收拾东西。”
怀王一阵好笑,道:“你家主子一张利嘴,你可真是都学来了。”
阿碧冷笑一声,有心再讽他几句,可下面的比试已然开始了。
落竹手中一只碧管笛,恰是他喜欢的款式,朴素淡雅,毫不招摇。他接到手里,随便吹了几个音出来,音色出奇的清亮。忍不住一笑,对妖冶道:“请。”
妖冶看不得他得意,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腰肢一软,整个人仰面弓起,手中鼓槌“咚咚”两下,这便开始了。
妖冶的鼓是下过功夫的,每一下鼓点都挑不出错处。他边敲边跳,手上敲着鼓点,赤脚踩在地上,也自成一种旋律。落竹看了半晌,也不得不赞,这人虽然功利,但就腰鼓这东西而言,世间堪与之对决者,不过寥寥。
那边鼓声想过一轮,渐渐变弱,落竹举起笛子放在嘴边,轻轻吐气——
便如空谷莺啼,云破日出。
笛子这东西,胜在清亮宛转,用来和妖冶的鼓点,别有一番味道。二人时而配合时而互斗,除非对音律极为精通,否则听来,可真是享受。
可就在忽然间,笛声急促降调,本来闭上眼,聆听天籁的客人都睁开眼,要看一看怎么了。
落竹后背一阵冷汗,刚才一时投入,没想到妖冶跳着跳着,忽然蹦到自己面前。吹笛子这东西很讲究气息,他这么一吓,亏了自己调整及时,否则真容易吹破了音。他后退一步,想离妖冶远些,没想到妖冶不依不饶,反复欺上来,看上去像是跳舞投入,实际上是在给落竹捣乱。
在落竹心里,其实关于“卑鄙”的定义非常模糊,在他看来,妖冶使出各种手段来赢实在太正常了,而自己被他逼得节节后退,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技巧不佳。
可是不能输,怎么办?
他微微皱眉,目光扫到台下急得站起身的剑开,侧过头,不再看他。剑开少年时与自己一同学戏,于音律略通一二,肯定知道自己遇见困境。落竹往旁边走了几步,忽然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接着,笛子完全变调。
本来繁复华丽的曲子,骤然变得单薄简单。
宫商角徵羽,落竹似乎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扮演了一个牧童的角色,吹一首简单,却干净的曲子。
这是他十二岁,学会吹笛子后,给剑开吹奏的一首曲子。
一曲结束,剑开默默红了眼眶。
众人都还沉浸在两人比斗乐器的余韵中,畅春楼趁热打铁,请莫银雪公子上台。莫银雪看起来清高,也一样做清高事,常人求见一百次都未必见得一次,其实是没求到点子上。莫公子是个音痴,平生最爱瑶琴,于是,畅春楼送了他一把稀世名琴。
叫什么名字落竹忘了,他不喜欢瑶琴,只是记得这琴很贵很贵,而他们竟然妄想用这么把琴来抹杀自己的美好。
落竹暗自想,他要是判自己输,那他就花钱请专业杀手,做了他!
“妖冶公子舞技过人,当世堪与之敌者,唯胭脂榭落梅公子耳。更难得者,公子之鼓,铿锵有声,无一处不令人振奋,实为极品!”莫银雪赞道。
妖冶垂首一笑。
落竹觉得,自己要把那话告诉落梅,落梅下手绝对比自己还狠。
“然,落竹公子之笛音,胜在一个‘简’字。”莫银雪看着落竹笑,“鼓点紧凑或松散,都为振奋之物,竹笛若与之比反复,必定不能胜之。所以公子另辟蹊径,以简取胜,变调一曲,恰似乡野小调,却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说完,他看了看两人,道:“音律一事,首在愉人。在下拙见,妖冶公子敲鼓时,在下心中仿佛也有面鼓在隆隆作响,而落竹公子的笛音却让在下由衷愉悦轻松。所以,在下……”
“莫大家,您忘了那把琴了?”妖冶低声提醒。
“我没忘,所以公子何时要取,请便。”莫银雪朗声道,“在下判落竹公子胜!”
一片赞叹之声。
落竹知道自己赢了,对妖冶略揖,转身便往回走。莫银雪叫住他,道:“银雪甚是佩服公子,下月初三,城西艺阁,莫某有场琴会,不知公子可愿赏光同奏。”
落竹本想拒绝,可想想楼上那人的妒意,不由冷笑道:“自然该到场,若能同奏一曲,更为三生之幸。”
莫银雪又一阵感谢,落竹礼貌谢过,还是往回走。
大病三日
大病三日 “你还记得那首曲子?”落竹走到无人处,忽然听到有人这么问自己。
他转过身,剑开的身影半明半暗,看不清楚。他笑了一下,道:“绝不敢忘,就像师哥对我的恩情,我也时时刻刻记在心中。”
“竹儿……”剑开一阵哀恸。
“师哥,我如今名叫落竹。”有些话早晚都要说开,落竹索性道,“师哥为落竹做的事,落竹都记在心里,也曾赌咒发誓,来生做牛做马偿还。所以都许了来生,今世落竹还是想,好好过。”
剑开踏前一步,落竹马上防备般后退。他便不敢再往前去了,只是颤声问:“竹儿,那你现在,快乐么?那个怀王……他待你好不好?”
“我快不快乐与他待我好不好没有关系。”落竹道,“哪怕他待我不好,可是他能给我我要的,我也很欢喜。更何况,他对我还算不错。”
“若我是他,绝不会放你下场比试。”剑开握拳道。
“若你是他,我根本不会在你身边。”落竹道,“师哥,我劝你一句,莫要事事都钻牛角尖,这世上谁不是得过且过。师哥对我的心,我领了,但如今的落竹已不是昨日的竹儿,所以师哥若是不嫌弃,咱们只当旧日师兄弟处着。到师哥觉得处不下去了,咱们就不再相见,如何?”
剑开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般情景,愣了半晌,道:“师哥永远不会离开你!”
落竹轻笑一声,道:“如此,还要多谢师哥成全了。”他指指楼上,道,“我要上去了,师哥以后若要见我,投个拜帖入怀王府中,我自会赴约。”
说完,一句犹疑没有,慢慢走上楼去。剑开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刚才的每一句话对他而言都仿佛天书一般,回味起来,竟是一句也没法懂。
落竹沿着楼梯走到顶,就见怀王等在那里。他累得慌,见到怀王更加烦躁,当即冷笑一声:“王爷,我已经赢了。”
“落竹……”怀王伸手过来扶他,被他闪过去,走入观景台中。阿碧迎上来,扶着他,低声问了句什么。落竹点头应过,回头道:“王爷,落竹略有不适,咱们可否回去了?”
怀王此时已不同于适才,他如今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迁怒,再加上众人的刺激,落竹在他心里又宝贝起来。既然宝贝有了要求,怀王怎能不满足。所以不过盏茶,众人已经坐着马车,驰在回王府的路上。
下了车,季一长竟然候在门口,见到怀王轻轻点头,说不出的高兴。怀王便知他事情办得很好,也略微放心。今晚一场盛事,也让怀王有些别的主意要跟季一长讨论。两人交换一下眼神,还是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
落竹虽然困倦,可仍没错过主仆间这一瞬的交流。他扶着阿碧,道:“王爷,今晚准我去漱玉轩歇息吧。”
其实这样最好,怀王与季一长需要一个彻夜商议又不为人的地方,而落竹住在王爷那里确实有所不便。但怀王还是一口回绝:“不行。”
季一长不解,既然落竹公子如此伶俐通彻,那王爷你干嘛不顺台阶下来?
落竹也有些无奈,耐性也在这一刻磨光了:“王爷最好是叫落竹离您远点,我现在气儿不顺,待会儿冲撞了王爷可跟我无关。”
怀王走过去拉他的手,这次那人没挣脱:“你会怎么冲撞我?”
“踢你咬你打你。”落竹眉毛一挑,压低声音,“还有……听你墙角。”
怀王怎会怕他,但看出来这人是真的累了,也就准许他去漱玉轩住一宿,他自己带着季一长和小生去回小院去了。
漱玉轩里头一直有人打扫,所以完全不脏。落竹走进屋便疲惫地倒在床上,阿碧一见他这般,就知道他有些犯老毛病。本想劝主子好好休息,却没想到落竹道:“阿碧,去弄点热水来,我要沐浴。”
整个人泡在浴桶中是说不出的舒服,落竹的身子本还在一下下发抖,此时此刻也觉得自己温暖起来。他舒舒服服泡了一会儿,忽然回头,讥笑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你就哭成这样。”
阿碧抹抹眼泪,说:“咱们走,不成么?”
“钱怎么办?”落竹问。
“不要了!”
“我舍不得。”落竹道,“你觉得他对我不好?”
阿碧死命点头。
“我倒觉得,比我想的要好多了。”落竹鞠一捧水,浇到自己身上,“你还记得那个绸缎庄,锦绣坊的少爷,是怎么折腾我的么?”
阿碧点点头:“他叫公子裸着身子站在束竹湖水里,他要画美人图。当时是冬天,公子从湖里上来,直接就晕倒了,怕冷的毛病是那时落下的。”
“那你还记得,那位青城派的余大侠么?”
阿碧死死咬住下嘴唇,半晌方道:“他在主子那里,捅了根铁棒,然后用蜡烛烤……主子,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用不着苟且偷生,靠着吃苦往上爬了!”
“没什么两样。”落竹道,“他是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折腾我,仅仅使出这些法子,我简直感激涕零。更何况,从我们踏入王府那一刻起,起码这三个月里,由不得我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怕他是个疯子,我们也得忍着。因为他要弄死我们,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阿碧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在他的印象中,落竹从不会为无谓的事吃苦:“主子,你来王府之前就想明白这些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需要一个靠山。”落竹道,“这笔生意后,我就打算到处走走看看,寻一处安静地方,过下半辈子了。可是阿碧,就我这个样子,平平静静的日子是想也不要想。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