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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曾无我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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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有?”她平静地辩白道,挣脱他,垂下眼去。“大国威武,我魏氏自请为臣。”她声调冰冷地这么说,低头看着自己的衣结,睫羽略略地颤抖着。
  嬴秦却闷声笑了起来,他终于将包扎伤口的丝帛打好结,系紧了,便又道:“莫非你自己就不想这么做?伐赵对你本是有好处的————你不是想活下去么。”他挑挑眉,幽幽地道:“活下去需要土地,你魏国的土地没有了,自然只能从他那里获取。你那兄长同你一个姓嬴一个姓姬,你也不需要像往日那样怜惜舍不得他。”
  “我怜惜他?”少女却猛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决绝地否定了这个说法,“没什么可怜惜的。嬴姓与嬴姓尚是这样,何况我们异姓呢。”她意味深长地道,姿态优雅地伸手理了理头上的簪子,指尖滑过其上绍缭的银流苏。“我只是在害怕,”她毫不掩饰地道,扬起下巴,那双细长的眸子眼角稍稍斜挑,侧侧上牵,用周地的胭脂搽成艳丽的浅紫,在蜜色的灯火下显得分外妖娆。
  赤色,她周身的赤色鲜艳且凛冽,华贵一如当年,那个领十二诸侯而朝天子,贤能威势天下无匹的华夏之王。“我只是在害怕,”她有些神经质地轻轻说:“我害怕,为什么我的土地会没有了。它们现在在谁手上?对付完兄长之后,我便会落得和兄长一样的下场吗?”
  “为什么?”男人闻得此言,兴味盎然地地眯起眼,冷笑一声:“这都要怪你,怪你本身懦弱无能,你的确愚蠢得很可怕。”他轻藐地说,“你们一直想不清楚,其实你们是自己毁掉了自己,自己为自己铺设好了结局。”
  “难道你不觉得你自己也太可怕了么!”无言以对,少女愣了一会,才不可置信地急切地问,她蓦地激动起来,语调益发尖锐,将那闷在心中多时的疑虑也一并吐出:“我们还会失去更多吗?你不满足于现在的地位吗?兄长,我们,都不会再同你争霸了,嬴秦,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她的言语中含着无尽的绝望,然嬴秦懒得理会,他只是十分无趣地直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我要为天下黎民们永远地结束战争。”他再次冷笑着道,睥睨着面前这个他认为有些可笑的少女,披在肩头的玄狐狐裘滑落,露出半敞的私衣,其内是,满布伤痕的躯体。
  “真正可怕的是现在这种变幻频仍的局面,”他靠拢来,的声音里有着冰冷的狂热:“只有毁掉它才能获得光明,我要重建一个纯净的,伟大的,法律严明的稳定的时代,把全天下那些愚蠢的人们从泥沼内拯救出来,现在仅是暂时花点代价,你就被吓成这样子了。”他说着,神情阴鸷,探身渐渐凑近了对面的魏姬,恻恻地问道:“难道你觉得不该这么做?”
  魏姬睁大眼,瞬间像是被击溃了,那双细长而艳丽的眸子直直地瞅着他,她的发髻上插着透雕龙凤的玉篦,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就让人有一种将其破坏掉的冲动。“可是,”她异常虚弱地颤着声说,声音清脆甘凉,“可是你想到没有呢?我们的人民,他们根本不愿接受你的统治,你办不到的。”
  “我东面的藩臣。”嬴秦向她伸出手去,勾起她脸侧的一丝鬓发,“难道你们就是真的愿意伏于我的座下吗?”他压低声,冷冷地道,“你要明白,那些愚民的想法和你现在不敬的问题一样根本不值得考虑。力量,”他说,“绝对的力量会让你们闭嘴,噤若寒蝉,变得像一件玩物一样乖巧。”
  他说着,就真是像在对待一件玩物般,抚过少女的眼角,赵魏韩三家皆出于晋,尤其是魏,承晋正统而尚红,因此就连那双丹凤眼,也竟有三分相似。
  他想着,手向下,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脖颈。
  能够致命的一扼。魏姬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任凭他旋即就抬手卸掉了自己头上戴着的琉璃银花钿,水碧玉步摇,冰凉的指尖拂过那束衣的绸带,她忽地将脸凑近了,睁大眼睛,仿佛要看清楚他的容貌似地,这不近人情的,锦衣狐裘的终南君子啊————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管怎样,你都不会放过我们了?”
  描金的黑色衣带被松开,褪下的赤色礼服在青铜错金的几案上铺摊开来,柔软的、尚存着少女体温的丝绸覆上了坚硬的、冰冷的饕餮纹雕花。面前只穿着白绢亵衣的跪姿的少女抬起眼来看他,突然喃喃地如此问道。
  这个长夜不能被浪费,他早就在这么想了。嬴秦有些不耐烦地扯开魏姬身上系着的绳结,而后伸手抽掉了插在她发髻上的那支嵌珠玳瑁簪,随手一扔,精巧的饰物跌落在地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滚了几圈才终于停下。魏姬乌黑的长发立即瀑布一样垂散纷披下来,掩在她雪白的、散发着热气的躯体上。
  “那要看,你是不是还能够胜过你那个兄长。”
  他生硬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道,随即近乎粗暴地一把扯过她的长发将她拉近,堵住了她的嘴。少女的唇舌温暖而柔软,“你不用骗我,”一吻过后他听见她微微喘息着道,“我什么都知道,若是我们真赢了这一仗,你必将继续入侵邯郸,杀了兄长。”
  “兄长死了,那你留着我们,又还有什么用呢?”
  


☆、【六】

  赵王迁四年,秦卷土重来,再次伐赵。其兵分为两路,嬴秦所随的那一路主力由上党出井陉,向北而进。另一路随韩魏直奔邯郸南。兵行神速,主力不多时就快进到番吾,赵王遂命武安君李牧领军抗击。
  番吾位于邯郸北面,位扼危要,横着绵延迤逦不绝的赵长城,多山而势险。紫塞风寒黄沙茫茫,层峦叠嶂陡峻巍拔,峰峰皆直冲九霄,地势易守难攻。因此嬴秦特意增加兵力,携了数十万大军,旌旗蔽日刀戟横空,一路直扑至赵长城脚下,准备进犯邯郸,同南路军一块,将赵的土地截为两半。
  高台之上警报用的烽火燃起,狼烟袅袅腾腾,那点鲜艳的火焰在广阔无尽的、阴沉的苍穹之下,瑟瑟地颤抖着,朔风刮过,令人没有一点儿暖意。
  武安君李牧订下战略,先集中兵力,击退北路秦主力军,于是就将赵营扎在番吾附近。日日派兵去侦察嬴秦的动静。
  侦查的斥兵来报秦军靠近的消息时嬴赵正坐在军帐内,百无聊赖地抚弄着随军带来的五弦瑶琴。那琴琴身漆成青色,首端雕刻流云,遍体镶嵌珠玑美玉,材质做工俱佳,随手拨来铿铿作响,其声穿云裂石,清越非常。
  “殿下!秦军就要到番吾了!是否像上次一样开始在这儿筑堡垒防守?”
  从斥兵那儿得到消息,年轻的副将赵葱跪在地上,满脸焦灼,语速急促,话音中难掩慌乱之意,可还残着一点儿希望。上次的胜利毕竟都给每个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映像,这次只要也防守好,就必会像上次一样,教那秦军没有一丝可乘之机的吧……
  嬴赵听了,却只是哦了一声,弯眉笑起来。“不用筑堡垒,你们也没必要担心。”他停下弹琴的手,笑着道,霍然起身,那袭宽大的、绘着青色繁缛图样的白色深衣,花纹细密的长裾拖曳至地。“上次的计策已经不能再用了,武安君料事如神,早就给我出了更好的主意,这一回,我们要速战速决。”他说着,忽然一拍案几。“你去传令三军准备好,只要他一近番吾,我们就立马主动迎上去,趁他还没站稳脚跟时骤然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殿下!”然那副将却又急切地道,“秦军人数多于我军,且极为善战,秦生性好疑多诡,如此贸然出战,恐有不利啊!”
  “不,武安君的计策很对。我赵军精于骑射,悍勇无双,难道就不善战?”男人摇了摇首,身子往后头的几案上一倚,有些狡狯地挑眼看他,“不过可以预见,此次战争必会惨烈无比,难道————你是怕死?”他故意不屑地说,语调微微上扬满含戏谑之意。
  “在下本就誓愿为殿下马革裹尸,又怎会怕死!”那年轻的孩子血性方刚,忙叩首道:“既然殿下如此吩咐,那在下定会全力追随武安君,以死抗秦!”他忘我地表着忠心,把自己的意见,就这么全然抛在脑后。
  嬴赵点点头,这位副将其实并不怎么可靠,可是无奈,他是赵王的宗室远亲……司马尚又刚好被李牧派去抵御南边的韩魏了。说起韩魏,他不禁苦笑,昔年三晋约为金兰,斩白马歃血以盟,如今早杀来杀去成了一盘散沙,嬴秦的反间计用得太妙,威逼利诱,拉拢了藩国韩魏来击他,想必那两人为了保命,只得臣从。
  他却是不愿的,明明同为嬴姓一族,他凭什么要跪倒在那人的座下称臣?不,他生来就不应给人当从属。
  “与其这样苟延残喘,还不如悲歌而亡。”
  思及此处,嬴赵蓦地开口,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讲给那副将听。噌地一声寒光掠过,他猛然拔出了自己系在腰间的佩剑,将剑横在眼前,看着灯火下那折射出冷光的、微微颤动的锐利轻薄的错金剑身,良久,突然微微一笑。
  “此番只要还能得胜,花费多少鲜血的代价都不可惜。”
  “真是横亘天险,大好河山。”
  嬴秦率领着数十万大军声势浩大地抵达番吾一带时,正值黄昏,他骑在马上,远望此处座座险峰,皆被夕阳的余晖映红。极目眺去,那长城上只有几条守关士兵的黑影,朦朦胧胧地晃动着。他不禁有些嘲讽地扬起嘴角,冷笑道,嬴赵大概还躲在营中饮酒高歌,醉舞之刻并不知道他已经到了这里吧?
  晚风习习带着凉意,吹得四边草木一波波不住地起落,窸窣作响,军中主将纵马与他齐头共行,“殿下,”他忽地扬鞭指着不远处丘峦之间的某一点,随口问道,“殿下你看,那里可否设兵伏击?”
  他漫不经心地抬眼瞧了瞧,可满眼都是想象中帐下嬴赵醉舞的姿影,山脊还是山脚索性全由他去,便颔首道地势甚好,将军目光颇准,不愧是久经沙场万里驰骋。
  主将看他语带敷衍,像是心不在焉,也不好多说什么,旋即回身吩咐士兵们搭好炉灶,抓紧时间造起饭来,忙忙碌碌又是一场。他只在一边袖手看着,晡时将过,三军原地休整,煮上干粮,巡逻的兵士敲着锅子扯嗓大喊,声音在万人之间回荡。秦军军纪严明,即使有这么多人一同进餐,竟也闻不到半句燕谈之语,唯有无数道炊烟盘桓,袅袅然升上天际。
  此处地势奇峻,万仞重山伫立,远处绯云叠积在遥远的天极处,金乌低沉,回光给座座刀削似的险峰镀上了一层金色,灿烂无比。等晚餐时间过去,嬴秦也已用毕膳后,天色开始便转暗,苍穹泛着月白,归巢的鸟雀掠过道道灰褐色弧线,一轮半透明的蟾宫挂上山尖。
  士兵们起身,收拾堆在地上的铜盾戈矛,准备重新赶路,战车上的马也喂过干草,又再次套好了,六军将发。然而当远方地平线上诡异地扬起阵阵尘土时,有人发现不对劲,停了下来。还没等主将喝令所有军士不要前进,原地列阵以待,做好御敌准备,对方就从那边卷过来了,战马嘶鸣绣旗翻飘,青色的玄鸟在暗昧的天空下扬起,那是一支轻捷迅敏的赵军军队,骑兵打头,瞬间风驰电掣般地杀到了眼前,像是一支尖锐的矛一般,直刺而来。
  赵军,是赵军。嬴秦微微颦起眉,这回看样子是来突袭的,不可能……但是不可能!他们怎么敢主动送上门来迎战?这是自寻死路,难道嬴赵不应该在原处扎堡垒以待他的重兵么?还是说他竟放弃了原来死守的策略?大约是李牧又使什么诡计了,他想,稍稍急切地扬鞭上前欲看个究竟,赵军的前锋就已同秦军接触,并不由分说地交起战来。两翼弓弩手万箭齐发,流矢如雨,厚重的盾牌顿时被射成了刺猬,晃神间,已有不少人躲避不及,中箭阵亡。
  这一支赵军大约是主力,比起上回遭遇的又很是不同,看来嬴赵是拿出他的家底儿了,他一抽坐下骏马,啧了一声。主将下令摆出长蛇阵。可松散的秦军料不到嬴赵会有特地赶过来对他们发动突然袭击这个胆量,有人连箭囊都尚未背上,就连嬴秦也根本就没有做好战斗准备,长剑还插在鞘里。这一下太过猝然,秦兵分散开来,反被赵军层层压近。今日交手的这一支军队士气格外振奋,赵人素来以悍勇闻名,这下更是疯狂地砍杀,冲锋陷阵皆如亡命之徒一般,完全没有提防的秦军未免招架不住。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交起锋来。
  混战内天色愈黑,晚霞淡去。眼看秦军就已处于下风,嬴秦拔剑策马前奔,想要杀开迎面而来的赵军,破出一条路去,刻满花纹的长刃在手,他几下就刺翻两个骑兵,从躯体里抽出的薄锋轻轻颤动着,尚带余温。鲜血涌溅,他抬首望时却正撞见对面嬴赵一身胡服金钩玉带,骑着高头大马,背景是重重高渺远山。他身手矫健若游龙,在万军里穿梭,一边纵马疾驰一边拉满了鹊画弓不断地朝秦军阵内放箭,赵军分开呈几小支冲击秦军的蛇阵,不多时阵法就被打散,乱糟糟哄成一团,卒子们都各自逃窜屠戮起来,尸体一摞摞堆了满地。
  古来征战几人回。
  战斗一直持续到人定已过,火炬腾腾点燃,圆月高悬如镜,向群山沟壑之间投落浓浓淡淡的阴影,夜色苍茫,秦赵两军就在这样的战场上,激烈地争一胜负。
  这样的战场,这样的战场。
  烟尘迷目,四处都沸腾着人的喊杀,马的嘶鸣,震耳欲聋。尖刀狠狠地刺入人肉体的声音,红褐色液体喷薄而出,惨叫声,撕心裂骨。有人浑身是血,驾着战车疯狂地驱马驰骋,碾压过那些或业以冰冷或余温尚存还在蠕动的躯体。手被砍断了,眼被刺盲了,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跑着,无意义地大叫着,旋转着长戟利剑,疯狂地攻击着四周的所有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有人在卖力地擂鼓————敲呀,敲呀!那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隆隆可怖。杀掉杀掉杀掉,火光映红了夜晚流云浮动的阑珊的天宇,灼热的鲜血激奋地飞遍,战马向前猛冲,项下系着人头,有人拎着几个睁着眼、毛发蓬乱的首级,骑在马上,发出不成人声的诡异的大笑,死死死!喧闹中远处一支金绿尾翎的长箭射来,破开空气,陡然一下,钉穿了他的喉咙,红褐色的液体一溅,转瞬间他那尚带着笑容的脸就消失在被火光瑟瑟地映红的夜的天空下去了。
  理智呢?理智早就离他们远去了!这群人,在这疆场上疯狂地践踏,厮杀。生命在这种时候,显得无比地渺小和卑微。
  “殿下,那些突袭的赵军不断地冲杀过来,不要命了似地,杀掉多少也拦不住,我们死伤惨重啊殿下!”
  一片杂乱的声音里,就连方位也快分不清。嬴秦的手下骑着快马跑上前来,急促地如此汇报道,话语内含着哭腔。“我们不是来攻城掠地,简直就是来参加一场葬礼的!我们和他们,共同的葬礼!”
  战场上的风炽热无比,男人回过头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命令他们也不要命地给我冲杀出去!”他高声说,被鲜血浸透的黑衣贴在身上,妖丽的红褐色纹路织缠遍周身。挥剑猝地削掉面前一个畏缩后退的秦兵的脑袋,嬴秦皱着眉,严酷地下令道。
  “既然他们送上门来,那就务必给我斩尽赵军主力,杀人多者,赏上加赏!”
  一面为保家国,誓愿马革裹尸;一面为铸帝业,宁肯埋身沙场。箭矢交坠金石相击,夜幕沉沉,辽阔山河之上,谁在用生命,吟响一曲慷慨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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