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誓-任之_-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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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城的街道,阔别了十八年,似变,又似未变。
槐树下巷子口,一对朴实的夫妇正在烙饼,见白御微走过,招呼道:〃公子,要买个饼么,一个铜板两个饼!这琉城上下都知道,我老白的饼最好吃啦!〃
白御微微笑,拿出一个铜板,接过两只饼。饼摊后的妇人替丈夫擦去额上的汗,那汉子憨憨一笑,脸上漾起了平凡微小的满足。
白御微看着他们,低头咬了一口饼。
真好吃。
再往前走,便是九宝长街。街中心有一幢气派无比的楼,大白天却没什么人进出。白御微抬头看去,只见那楼上写了三个字,黑底描金,龙飞凤舞。
千郡楼。
原来那三个字那样念。
楼上临窗坐了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顶了一脸残妆,斜躺在窗栏上,也不怕掉下来,醉醺醺地拿着一小坛酒,向着他模糊一笑。
依稀是故人。
千郡楼对面不远处,有一家清雅精致的饭馆唤作松梨阁。二楼雅间内,坐了两个人。
绿衫青年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长街,欢笑道:〃那么多年不曾入城了,外面真是好热闹。〃
黑衣男子静静一笑,端起茶杯没有说话。
绿衫青年看了看他,问道:〃堂主已多年未出谷,怎么今日心血来潮,让于儿陪你进城呢?〃
黑衣男子微笑道:〃春暖花开,出来走走是应该的。〃
隔着茶杯,隔着重重热气和水雾,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有谁,抱着一人,走到他的面前。
那人穿着白衣,双眼紧闭,瘦得他几乎认不出。
但那人,分明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那么多年,他都不曾入梦,是还不肯,原谅自己么?
没想到,真的入梦来时,依然闭着眼睛,再也不愿看自己。
……叫他在梦中,撕心裂肺,生生痛醒。
不过是个梦,几日过去,心中始终不得安生,今日竟突然有了进城走走的念头。
他其实,已经十年没有离开六锦堂了。
〃歇够了,〃他扔掉思绪,站起身,〃我们就走吧。〃
绿衫青年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跟着他走出了松梨阁。
九宝长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黑衣男子走在人群中,人人都回头看他,他却恍若未视。
绿衫青年在他的身后忍不住好笑……堂主走路从来都是这样。从前是太骄傲不屑看别人,现在。。。。。。
他低低一叹。
别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而唯一例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迎面走来一个穿白衣的人,余光看去,瘦得像根竹竿,好难看。
那个白衣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
白御微怔怔地停下脚步。
擦肩而过,但是谁,也没有认出他来。
他原以为,只要回来告诉他,他没有死,他没有自杀,他甚至解了独誓。当年的误会解开,自己就会释然。无论他过得如何,无论他还愿不愿意看见自己,都是无所谓的。
就算要再次离开,也是无所谓的。
可他,总是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会无所谓,他以为爱一个人和对方没有关系。
但那人,仅仅是没有认出自己,他就已经。。。。。。心痛得连呼吸都那么困难。
他其实身体还很虚弱,瞒着楚卿洛偷偷地溜出来,走了那么久路,本来就快已经到极限了。
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天旋地转,他看见周围的人都用一种惊恐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怎么了……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是湿的。
十年以来,他第一次流泪。
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就要滑落,却有一条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揽住了他的腰。
他没有看见那人的脸,没有闻到那人的味道,甚至没有感受到那人的鼻息,但他,却笑了。
那人紧紧地抱着他,唤他……
凤晚。
重回六锦
琉城西郊雪山连绵,山中有幽谷。
六锦堂,容园。
容园的布置,家具的摆设,窗台上的盆花,花园里的竹林,亭子里的石凳,水池里的早莲,似乎什么都不曾变过。
内室的锦榻上,躺了一个白衣人,床边,站了黑衣男子和绿衫青年。
顾容遂替凤晚把过脉,直起腰,半晌说不出话。
燕于急道:〃凤晚怎么样了?他。。。。。。他的毒。。。。。。〃
顾容遂转身走向外室,喃喃道:〃他体内的独誓竟然已经清了。〃
二人在外室坐下,午后的日光在屋内打转,一时无人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燕于才缓缓道:〃我们都以为凤晚已经死了,他却活了过来。原来,一切皆有天意。〃
顾容遂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说。
燕于迎上他的目光,涩然一笑,而后从容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掀起衣摆,跪下。
〃燕于犯下的大错,请堂主惩罚。〃
顾容遂看着他,淡淡道:〃事到如今,又谈何惩罚?〃
燕于笑得灿烂,〃堂主心怀仁慈,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顾容遂看他许久,燕于越笑越大声,放声道:〃堂主知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骗凤晚堂主害死孙师父的人,是我;偷出独誓让凤晚服下的人,是我;怕他死不成又去割他腕的人,还是我;最后,装作一连若无其事,一直跟在堂主身边十年的人,那个人。。。。。。〃
燕于笑得大声,却是泪如泉涌,再也说不下去。
顾容遂闭了闭眼睛,道:〃我知道。就算当时不明白,十年来,那些细节在心中颠来倒去地重复,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堂主,你怎么可能原谅我?〃
顾容遂静静看他,道:〃你不想我原谅你么,好,那我问你,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燕于含泪,却嫣然笑道:〃堂主难道不明白么?燕于喜欢你啊!当初,你对我腻了味,便随手扔给了一个侍卫,我不怪你,我只要陪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就好了。哪知道,凤晚这样平凡的人却得到了你的心。我恨他,一直找机会破坏你们,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我三番二次害他,终于让你对他失望,将他赶了出去。我好不容易在你的身边安安静静守了十年,他却又突然出现。我。。。。。。我。。。。。。〃
顾容遂听他说完,一字一字道:〃于儿,你骗人!〃
燕于浑身一震,想要笑着反驳,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我们曾经在一起,但你很清楚,并没有感情在其中,你以为我是随便把你赐给一个侍卫的么,我分明是察觉,你也对阿镜动了心。〃
燕于闭上双眼,微微颤抖。
〃你告诉凤晚是我害死孙师父,但你并不是故意的。你若存心害他,为何多此一举告诉他?他若直接来问我,你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你对凤晚下独誓,是因为阿镜也中了独誓。你知道独誓有解,我却告诉你无人可解,你想逼我拿出解药,才出此下策。〃
〃你隔凤晚的手腕,是为了取血。你以为我喂他服下的续丝丸便是解药,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你这十年来之所以留在谷中,是因为凤晚不在了,你心存愧疚,只有通过陪我来弥补。〃
〃于儿,你根本不是自己说的这样,你之所以逃避,只是为了不承认,你爱的那个人死了。〃
燕于颤抖不止,泪流满面,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哽咽着笑道:〃不愧是堂主,想要报复,一击即中。〃
顾容遂抚着眉心,倦道:〃是你让我不要原谅你的,我本来并不想说这些话的。〃
燕于一边笑一边哭,最后恭恭敬敬地向顾容遂磕了一个头,道:〃这个大礼还给凤晚,燕于对不起他。事已至此,我如何再有颜面留在六锦堂?请堂主成全。〃
顾容遂道:〃十年前我就许你随时离开了。〃
燕于道过谢,站起身,最后向着重帘之后的内室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顾容遂目送他离开,却听见内室,传来了轻微的声音。
掀开重帘,锦榻上的那个人,略略抬起脑袋,愣愣看着他,想要说什么,最终只能是微微一笑。
顾容遂坐到床边,轻声道:〃你醒了么?〃
凤晚点点头,目不转瞬地看着他。
顾容遂迟疑了一下,问道:〃方才外面的话,你听到了什么?〃
凤晚视燕于为挚友,如果知道一切真相,不知道会如何伤心。
凤晚迷茫地看了帘幕一眼,〃什么话?堂主在和谁说话?〃
顾容遂稍稍安心,看见凤晚的额发有些凌乱,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替他整理。
手伸了出去,却收不回来……缓缓地抚上了他消瘦凹陷的面颊……这样的事已经十年不曾做过了,竟然还是那么自然。
一股酸气冲上鼻腔,再也忍不住,只要一开口,眼泪便要掉下来了。
凤晚看着他,淡淡一笑,〃当年,其实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但是我醒着,却没法说话。不然,我一定会告诉你,容遂……我爱你。我那么爱你,即使再生气,再大的误会,我也不可能舍得离开你的。〃
顾容遂死死地盯着他,却不敢眨眼睛。
凤晚有些羞赧地别过头去,〃虽然这样说有些自恋,但容遂,如果那样,你便不会要我离开了吧。〃
〃容遂,你知道么,解独誓真的很痛很难。如果没有你,没有在一起的回忆,没有想要回来再见到你请你原谅的决心,我真的,很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谢谢你,容遂。〃
〃对不起。〃
〃我,回来了。〃
顾容遂猛地伸手将他抱入怀中,他把他抱得那么紧,抱得他全身都痛了,却还恶人先告状道:〃你竟敢瘦成这样才回来,浑身都是骨头,抱得人痛死了。〃
顾容遂说话的时候,凤晚却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后颈。
温热湿润,一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好像十年的分离从未发生过,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他在月下小径,醺然一笑,便在他的心中,开了千朵莲花,灿如艳阳,盛若繁锦。
空气中还弥漫着幽幽的合欢花的味道,一如那个晚上……凤晚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是,又有什么所谓?
没有人做错,不过是爱与死亡的纷争。
前者终归能胜利。
□□□自□由□自□在□□□
染园,也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那里,只剩了两个人,而那两人的头发,都已经白了。
霞师父激动地拉着凤晚的手,老泪纵横。雷师父也难得没有待在药庐,而是坐在一边,轻轻地拍着霞师父的肩。
〃阿晚,你怎么那么傻?中了独誓,却不知道来找我们帮你么?〃
〃你一个傻孩子辛苦了那么多年,我们却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了。〃
〃你知道么,堂主这十年来再也没有出过容园,我每次到书房,都会想起当年大师兄教你写字的样子,便每每哭上一回。〃
〃阿晚,阿晚。。。。。。〃
凤晚伸手环抱住霞师父,安慰道:〃霞师父,这些年,对不起了。但是不要再为我担心了,阿晚已经长大了。〃
〃是是,〃霞师父抹了抹眼泪,看了看阿晚,笑着道,〃都已经长成大人了,只是怎么那么瘦?〃
雷师父在旁突然插嘴道:〃前几日我去看了你每日喝的那张药方,虽然确实很补,但实在粗糙。阿晚,这些年,你本事都学回去了么?〃
雷师父也会偷偷地关心凤晚?霞师父微微吃惊地看他,他轻轻一咳,不自在地别过了头去。
凤晚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那张药方是阿晚的弟子所开,阿晚不忍拂其好意。〃
霞师父欣喜道:〃阿晚也收了弟子了么?什么时候定要带回来给霞师父看看!你那么出息,大师兄九泉之下,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话说着,却又哽咽了。
雷师父拍了拍她,道:〃阿霞,是时候把大师兄和师父的事告诉阿晚了。〃
霞师父擦干了眼泪,才缓缓道:〃我们师兄妹三人出自兰门,兰门为炼毒世家,素有师训,弟子炼毒不制解药,终生不得行医,也不得授人医理。违师命者,当炼制一副有解药的毒,而后被逐出师门。〃
〃兰门每代都有弟子违背此条师训,本也不足为奇。却不知是巧合还是诅咒,离开兰门的弟子,竟无一能活过三个月。〃
〃我们三人的师父如此,大师兄,竟然也是如此。〃
〃你还记得当年我曾经和大师兄大吵一架么?那日我看见你所念的竟然是医书,便知大师兄违背了师命,有离开兰门之心。但那些弟子的遭遇那么诡异,我又怎么能不迷信,怎么能放心大师兄离开?〃
〃只可惜,大师兄心意已决,我和二师兄,无论如何也劝不了他。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凤晚听完,低低一叹,良久才道:〃师父曾留书告诉我,他从小便向往行医,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离开兰门的那三个月,他心中定然是又自由又快活的。〃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啊?那我。。。。。。〃
霞师父笑道:〃你就不用担心自己了。你又从不曾叫过我们师叔,显然是大师兄自立门派所收的弟子,和兰门全然无关。〃
凤晚的脑中便立刻响起了孙师父洪亮的笑声。
……我便是要收你这个小娃娃做我孙药仙的徒弟。
……往后你便是我的好徒弟,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恍如隔世,流淌在心底,却热得发烫。
站在染园门口和霞师父告别,霞师父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微笑道:〃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
凤晚应了一声,却喃喃道:〃容遂最近不知怎么了,都不肯让我出来。今日也是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的。〃
霞师父大笑道:〃堂主不也是心疼你的身子?等你养好了身体,再来也不迟。〃
凤晚面上微热,却又想起了什么,换了一副神色,似笑非笑道:〃霞师父,阿晚怎么觉得,这次回来,雷师父和从前不太一样了?特别,特别是对您。。。。。。〃
霞师父脸上一红,啐了他一口,笑骂道:〃阿晚也学坏了么!〃幽幽一叹,却道:〃年纪大了,常常想起当年在兰门求师的事情。那时候他常常在背后偷看我,我却从来不理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倒不记得了。可是人老了,总要有个扶持啊。〃
凤晚微微一笑,二人又多聊了几句,他便告辞了。
那么久没回来,自然又迷了路。走着走着,竟然又走到了当年那个湖心有亭的白莲池子。凤晚安心地坐在紫藤花廊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
他知道,这次一定会有人来带他回家。
春风吹过,到处都是幸福的味道。
整个春天,凤晚都被顾容遂按在床上休养生息。待到盛夏,才终于稍稍长出了一点肉。肤白如雪,发黑似墨,眼角眉间却染上了一些年少时所没有的安然,略微平凡的脸,竟然也显得斯文好看起来。
他和顾容遂再次相拥的那个夜晚,又温柔,又痛苦,十年所有的激情和悲伤,都在一夜之间,喷涌而出。
醒来的时候,便是新的一天。
他们每日黄昏在谷中散步,看到任何人,都报以幸福的微笑。
偶尔也会进城,去松梨阁喝茶,找千郡楼的主人聊天,到槐树下巷子口的饼摊吃饼。
常常会想起另一个人,那个有着合欢花香味的少年,眉目如画,暖暖一笑,宛若年画上走下来的仙童,再也没有见过这般灵秀清逸的人。
虽经流年,始终难忘。
也许,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不再会欺骗自己。
天气转凉的时候,他们去了著花山庄。庄主楚长云和他的三个儿子十分好客。秦仪山已然完全康复,言笑晏晏,开朗爽直。叶寒村管教楚卿洛还是很严厉,后者不服地顶嘴,无赖地撒娇,一如往昔。但却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笑骂之间,都充满了甜蜜。
冬天,便去了金乌山庄。在四少爷最热情的招待下,一起过年。
再后来,就来到了凉山镇。御微医馆的门楣沾上了灰尘,镇上的百姓说,白神医云游四海,羽化升仙了。江湖人却说,神医白御微早已死在一场火中,那场火,就是六锦堂放的。
流言善伪,无须明辨。当事人一笑置之,让它们随风而去。
离亭山庄的梅花开得艳极,在漫天大雪中,更显娇韵。果然是天下第一好。
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六锦堂。
白莲池边,紫藤花下。
月下林径,醉笑嫣然。
十年别离,生死茫茫。
一瞥惊艳,一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