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曲待谁欤-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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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
他似见了那年的自己,挑琴抱樽,跨马游春,何等畅快风流。
也似见了那个少女盈盈而来,流眄相顾,笑靥惊鸿。捧着他为她作的画,亦是这般在他唇上轻轻咬下一口,“温商尧,我喜欢你。”
☆、35、辗转增上恒滋长(下)
肃宗的后宫多植美人,无一不是胭红傍脸的娇软烂漫,弄姿搔首的娉婷婀娜。唯独那女子素衫一袭扶阑而望,十指未染丹蔻,面颊不施粉黛。她曾是独宠后宫的最艳一枝,而今却任由自己红颜萎顿枝头,芳华委逝尘土。
似蹙非蹙的淡眉下是一双莹皎无尘的眼眸,视线尽头则是自己六岁的儿子——他正为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们欺侮。她看到萧贵妃的儿子杞仲扬手将她的孩子推倒。少年眉眼英武衣冠华贵,手足举投间已现帝胄之气,抬颌傲然笑道,“听说你这小娃娃昨儿夜里又尿床了?”身旁的另一英武少年接口道,“你都六岁了还尿床,羞是不羞?”
眼瞳如漆肤如纨,此刻却是眼喷烈火面色紫涨。杞昭也不回话,仅是自己低头爬起,却又猛然挨上一记重推,当即笨拙跌下一个跟头。如是反复了几回。
两个年长不少的皇子始终胡搅蛮缠,不肯饶他去了。见得对方怒目而视,杞伯反倒愉快得很,故作诧然地说道:“这小娃娃夜夜尿得裤裆湿透,哭哭啼啼喊着娘亲,怎么这会儿倒骨气了?”杞仲依着兄长之言,伸手使劲在杞昭的颊子上拧了一把,仿似要将那冰绡也似的脸给扯出丝来,笑道:“快,哭一个给哥哥看看!”
“你们都是混上!昭儿才不哭!”掌心、面颊皆擦了些许瘀伤,将两片又窄又薄的唇死死抿紧,强令自己将鼻腔泛起的酸意给压了下去。
“哈哈!”杞仲闻之大笑起来,“混上?这小娃娃说我们是混上!”
另一少年也附和大笑,“混上也好,混帐也罢,这小娃娃说什么我们可都得受着!为何?”他摇头晃脑,自问自答,“这小娃娃生来与我等不同,别人的母亲都是妃子,唯独他的母亲是个尼姑!”
六岁的杞昭懵懵懂懂朝未靥庵的方向投去一眼,恰有东风穿袭,落红缭绕——他自片片飘英中看见那个女人,看见那个女人也在看着他。眉端轻颦,似怨似笑,恍然仙子超绝尘寰。
一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向得杞伯、杞仲行了个大礼后,又说,“太后传召两位皇子移驾甘棠殿!各地的供品昨儿个都已呈入京师,太后命奴才来请两位皇子前去一看,有什么喜欢的、稀罕的就先挑了去!”
杞伯、杞仲闻得传召当即丢下“玩物”溜没了影,只剩下一个六岁娃娃孤零零面向重重宫阙。
待两位兄长人影不见,杞昭再掩不住内心莫大委屈,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他边哭边将目光再次投向数步之遥的那个女人,那个本该任他承欢膝下唤一声“娘”的女人。儿子的哭声拷掠着母亲的心,一声犹似一鞭,不过须臾即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唐乔与那雪白团子一般的小娃娃对视片刻,即掉头而去,对侍立身侧的丫头轻声一言,“不看了。”
那丫鬟名唤巧蕙,原是温府的婢子,而后随唐乔一同进了宫。
“我已向贵妃姐姐求下恩典,”素手托着脸颊倚榻小憩,眼眸欲阖还开,恹恹道,“待我故去之后,便容你出宫回乡。”
“娘娘莫要胡言乱语!”巧蕙双膝触地而跪,一刹哭出声来,“娘娘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只要娘娘听从太医嘱咐把药喝了,病就能好了的!”
“你明日再去温府,请他来见我。”唐乔轻摇了摇头,慵开两眼,“若不能听他说一声不再怪我,这药,我不吃。”
“奴婢……奴婢无用……”那伶俐丫头复又落泪不止,“无论奴婢如何央求,将军仍不愿随奴婢进宫……”
唐乔问:“你可说了,我已病笃难治,不久于世?”巧蕙含泪颌首:“说了。”唐乔又问:“你可说了,我饥不食、倦不寝、病不服药、日夜凭阑,只盼听他一声‘原谅’?”巧蕙亦是含泪颌首:“说了。”唐乔再问:“你可说了,我虽负他一回,却终是信受漠北之约,没有负他第二回?”巧蕙已是放声大哭:“奴婢说了,奴婢都说了……奴婢还说因娘娘执意待发修行,被太后勒令再不许见八皇子,可天下母亲哪有不思念自己孩子的……”
她确实都说了。她声泪俱下伏地叩首,“奴婢可怜分明母亲尚在人间却孤苦伶仃不能绕膝承欢的八皇子,更可怜纵然心中千般思念也仅能化作隔阑远望的娘娘……八皇子夜夜啼哭呼唤娘亲,哪一次不是为人欺辱却只能打落了牙往肚里咽……将军为何以情自困,又困着娘娘?娘娘不寝不食日夜翘首,但求见得将军一面……求将军便宽恕了娘娘也宽恕了自己,随奴婢入宫罢!”
然而温商尧背过身去,许久沉默之后,却仍是淡然一声,不去。
朱唇轻启,作下一番艰难喘息,唐乔又说,“不论他是何反应,你明日定得再去。”
“将军铁石铸的心肠,奴婢实在劝不动……”
“他才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莫看他干戈兵马英雄无双,其实他的心肠最是多情柔软,你若待他一分好,他便还你十分;你若让他知晓你是因他而死,他便能念你一生。”榻上美人面色苍白如腊雪未销,未尝覆丹的唇却殷红如血,她已气若悬丝,却仍嫣然生笑,“女子恶毒。犹是一个难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的女子,更是如此。”
若是求不得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便求一个天上人间一生思量罢。
“他每每得胜而归,城内女子便每每空巷而出夹道相迎。她们个个笑逐颜开,不住向他投掷荆桃花朵,声声喧沸唤他‘温郎’。我亦在人群中看着他,他跨马而行,笑得那般好看,却不曾看见我任人左推右搡忽东忽西,半分也不开心……我若是男儿身,定然随他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胜则把樽对饮,败则瘗骨一处……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女儿家,我不要他作天下女子的‘温郎’……”
跪于地上的巧蕙不曾搭话,只听唐乔轻声而言——她的声音仿若一缕飘零香雾般细不可闻,亦如她的红颜命薄,旦夕即可为风消散。这个情窦未开的少女实是无法明白:为何风华绝代的英雄偃蹇余生,为何颠倒众生的美人皈依佛门,为何他们这般彼此折磨,自己不快乐,也不让对方快乐。
“我让他带我骋马江湖浪迹天涯,他不肯,他说他要收复故土拓疆辟壤……后来我让他带我与昭儿远走高飞,从此隐于穷阎漏屋伴他余生,他又不肯,他说他以二十年寿数换得一口情债两销的孟婆汤,他已向陛下求旨赐婚,从今往后便是她人夫婿,再不会见我……我听见太医们的窃窃私语,他们说他接连重创伤上加伤,再不能根治;他们说他命脉受损气血将尽,活不过不惑……以前我最想他挂冠卸甲免我担惊受怕,可如今他真的再不能厮杀战场,那个能与他朝夕相守耳鬓厮磨的女人又不是我……”唐乔阖起眼眸,唇边蓦然浮起一笑,“巧蕙,你说可不可笑?”
——我将相思托鸿雁,唯恐天涯路远,鸿雁难传;
——我将相思付琴弦,却是有计琮琤,无计营生。
她是温太后眼里不识抬举的愚奴贱婢,她是周肃宗眼里尤殢云雨的宫闱笼鸟,她是温羽徵眼里背弃盟言的淫''娃荡''妇。宫中的莹池瑶阶终究成不了忘川河与奈何桥,孤衾长宵的尼庵岁月何其漫漫修远难以熬度,哪里再经得住火冷灯青间,相思如影侑形。
长睫轻颤下,一行清泪缓缓打落美人的如纸脸颊。
待巧蕙自无限伤怀中回过神来,方才发现,唐乔已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章作者有话要说。。。诸如“耽美文里何来这么多庸脂俗粉”这话实是听得怕了= =作者在此表示,这章必须出现。。。=v=温大以前对唐乔是何感情,乃至今后对杞昭是何感情都和这章的内容密不可分。。。作者笔下极少写情痴几何的男人(大多都是风流人渣,咳咳)因此这篇文不惜冒“进展慢”之不韪泼墨大书“情”这个字,但请相信,它确是耽美!最后,再敲碗求个评。。。QAQ
☆、36、屈指堪惊心头恨(上)
温太后每日夙夜必服铅丹,虽说入秋之后的天气爽了,她仍不时感到体燥难耐,于是着宫人往甘棠殿内移了一张竹榻。名唤紫瑛的婢子对前来问安的温羽徵躬身行了个礼,说道,“太皇太后正在小寐。”
俊美郎君微一颌首,也未再踏入内间。径自落座,正要接过紫瑛递上来的茶盏,忽而听见一阵抽泣之声。抬眼一看,原是吴笙。低眉顺目立于一侧,不时拈起衣袖,小心揩一把眼中泪水。温羽徵被抽泣声闹得心烦,把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冷声道:“哭什么!”
那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仰起脸来,一番顾左盼右方又埋下脸去,死命摇了摇脑袋。一副深受委屈却又畏忌难言的模样。温羽徵略一敛容沉吟,即扬手挥退了侍奉在侧的婢子数人。待屋中只剩二人相对,又问,“到底哭什么?”
“奴才被人弄坏了……呜呜呜……奴才伺候不了将军了……”清秀眉眼立时拥作一团,呜呜咽咽挤出数滴泪来。吴笙原就生得面貌可人,而今这晶莹泪珠挂于两侧桃腮,更似女儿家般令人生怜。抬手一招,将其唤得近些。一只手撩起袍角灵巧滑入,隔着亵裤抚摩起他的臀''丘,温大将军换上温软口吻道:“如何就不能伺候我了?”
察觉出一根手指往臀缝探去,吴笙立马哭出声来:“将军碰不得!万万碰不得!”温羽徵耐着性子又问:“如何碰不得?”吴笙拖出一个撒娇一般的哭腔道:“奴才是真心想伺候大将军……可是……”几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彻底磨光了温大将军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一把将他推开,皱眉道:“有话就说,吞吐什么?”
“呜呜呜……是皇上和秦大人……”吴笙双膝触地一刹跪下,当即大加枝叶地把杞昭、秦开令其受辱的事情说了一遍,“……奴才分明已经招认自己是大将军的人,他们非但不卖半分薄面,更你一句、我一句地恶言讥讽,只说将军本就不过纸糊的老虎,更何况畏兄如此,知道了又能如何?当时国公亦在一旁,听得此言竟无半点反应……皇上更说,若将军胆敢生出些许微词,他便要……”装腔作势地好一停顿,又道,“他便要将将军似我这般扒得赤''裸干净,吊于三军阵前——”
“简杞昭!”俊美郎君怒容满面,霍然拍案而起,“你莫欺人太甚!”
“奴才本不该出言搬弄,可细作一想,只觉自己受辱事小,却如何不该任皇上和秦大人这般辱没将军的名声……”
“你且宽心,这番羞辱你不会白挨。”俯眸看了一眼跪地之人,又别过脸道,“他日我定会数倍奉还!”
“谢将军替奴才出得这口恶气!”泛起一脸谄媚甜腻的笑,吴笙跪着前行几步,将脸凑向身前男子的裤腿——岂料却被对方当胸一记重踹。
“你算甚么东西!也值当我为你出头?!”温羽徵背手而立,嘴角勾出一丝冷酷笑意,“我不过要世人知道,便是我温羽徵的一条狗,他人也欺辱不得!”
“可是徵儿在说话?”为声响惊醒的温太后出声相唤,“徵儿快来!哀家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
温羽徵跨门槛而入,收去面上忿色,俊眉一扬,笑道,“徵儿这不是来了么。”
面上浮现一个慈爱笑容,寝于竹塌上的温太后扬手将自己最宠溺的侄孙儿唤来榻边,“徵儿啊,为何好些日子不见你来宫里探望?”
“徵儿自知前些日子行事荒唐,”掩去于青楼教坊的形骸放浪,只说,“故存革面之心,半步未曾迈离家门。”
“你莫替你大哥遮瞒,定是他罚你闭门思过,是与不是?”温太后蹙起两道稀疏眉毛,出声嗤道:“他个做兄长的,成日里忙于国事正事,对自己的弟弟半分不上心!而今不过生了些微不足道之事,就妄加管束严加苛责,哪有半分兄长应有的风格气度!”
“这世上也只有姑祖母疼我!”拖长一个侍宠而娇的尾音,温羽徵执起老太后的手放于自己面颊之上,连连蹭了几蹭。
“你打算何日将兰丫头娶进门来?”温太后笑道,“前些日子韦副相前来向我问安,虽说把好好一句话说得十折九弯,我倒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是想把云丫头嫁给你大哥。”
“大哥受伤昏迷这些日子,正是云珠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羽徵认得这样一个嫂嫂!至于兰珠……”摇了摇头,俊美面孔作色道,“我不喜欢!”
“你这孩子就是这般犟脾气!”先是一声嗔怪,俄而又叹出气来,“罢了,你若不喜欢,哀家又何能勉强于你?便算兰丫头没有这等福分罢。”忽似想起了什么,老太后微微一眯黄浊眼眸道,“说来……今儿该是杞晗离京的日子?”
“啊?今、今天?”听得那个名字,心头顿似裂出一道缝隙,声音竟也好些颤抖。
“这孩子倒也可怜,”温太后摇了摇头,又喟然叹道,“稀里糊涂没了母亲,稀里糊涂没了帝位,又稀里糊涂成了和尚。”
“什么?”仿似听得何等神昏谵语、酒酣梦呓,温羽徵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呐呐地问,“什么和尚?”
温太后仍是一脸慈爱笑意,颌首道:“这会儿该是已在你的温郎庙里剃度完毕了。”而温羽徵则是一脸茫然出神,摇头道:“大哥曾允诺我说会任佋王离京……如何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又让杞晗成了和尚……”
“你大哥哪里对你食言,他这不是派人将杞晗送出京外了么?”枯皱面容因宠溺一笑舒展而开,温太后抚摩着侄孙儿的脸颊道,“你大哥说今年天旱异常各地蝗灾肆虐,定是上天惩戒朝廷簠簋之风过甚。本该由皇帝遁入佛门为苍生祈福。,可杞昭身为一国之君、肩担社稷之重,如何不能擅自抛离江山百姓,故而他甄选了一位素有佛缘的皇室子弟,以代天子出家……这会儿皇帝的诏书该是已由驿道分送各地了……于帝陵山上寻得一间‘苦净寺’,自此往后,一壁陪侑简氏列祖列宗的英灵、一壁替天下百姓求得福祉,倒也是杞晗的造化……”
“一派胡言!杞昭之过如何要杞晗来担?!”全然再不顾礼数,温羽徵惊怒之极而大声道,“‘蝗灾肆虐’是因由地方官员捕剿蝗蝻不利,与‘上天惩戒’何干?!至于‘素有佛缘’……若非是他强令杞晗自幼念诵经文,又哪里会来这等孽缘?!”
“徵儿!你这是去往何处?”
一刹哽咽难言,起身拂袖而去。
峭耸孤山,破扉古刹。他若真是桃花,遑论如何隐忍不争,依旧逃不过辗转飘零;他若真是笼鸟,遑论如何竭力挣扎,也不过是由一只牢笼去往另一只。
人的欲''念,永远都是花发春朝、河流入海。如若活着,便会生生不息;唯有死人,才甘愿静静腐朽。自家兄长的眼里从来只有情人之子的盛世江山,不曾为他人动过一丝一毫的思虑。
一路走马如飞,温羽徵还未入得庙门,即已大吼出声:“佋王去了哪里!”
开间大殿内的丈高金像,俊美宛似天神,辉灿令人目眩。温羽徵看见“自己”的脚下置了一把剑,跪着一个背对自己的人。
身上所着的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和尚袍子,仿佛只是随意裹了一匹遮轿的青布幔,粗鄙不堪一看。比常人淡去不少的发丝飘落一地,这世上已无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