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曲待谁欤-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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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昭仍旧笑道:“秦开已经封将,他那散骑常侍的缺儿朕朕想找人替了。你若此刻唤朕一声‘父皇’,朕立马便封你做官。让你掌管宫中禁军。”凤眼少年朝身旁的秦开睃去一眼,摇头道:“散骑常侍这官儿……我……卑职不要……”杞昭诧然问道:“如何不要?”范炎青咬了咬牙,便大胆答曰:“卑职是来投军的,求的是征伐沙场,杀敌报国!这等脍精膏肥的好差事,皇上还是另找高明罢。”
“你怎么知道宫里就无仗可打了!”杞昭几若放声而笑,随即郑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宫外的仗若败了,总还有路可退。可这宫内的仗若败了,朕的身家性命、江山子民乃至大周的千秋基业,都将毁之一炬!”
莺声燕语三四月,万紫千红人世间,长安城内却暗流激涌,废帝另立之风早已于少年天子的浑然不觉间掀满了楼。温氏一族备极荣宠,然这些浮夸子弟大多亲近温羽徵远甚于温商尧,当日见得温氏兄弟反目于校场即已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获悉温大将军反出京师更恐少年天子会迁怒于己清算旧账,从左相处得知了温羽徵与简寿即将共举义兵入京,一个个都恨不能打开城门前往迎接。
韦松明里虽然称病不朝,暗里却已与浚王勾结,密谋宫闱之变。趁着温商尧不在京中,温氏戚族受得韦松指使于温太后面前借着“神鸟”一说,极尽所能地搬弄杞昭为帝之过——温太后笃信修道求仙之术,早已为此对少年天子诸多微词。那小宫人吴笙,更是绘声绘色地道出了这君臣二人的背常情愫,惊得温太后连咳不止,连呼家门不幸。李谦、马开元等人则以温羽徵拥立佋王为说辞,撺掇温太后顺其最宠爱侄孙儿的意思,拨乱反正,另立新帝。待萧坚将军押粮入京,便趁天子为其设宴接风之时带兵杀入帝宫,再由温太后亲下懿旨将先帝遗命宣告天下,名正言顺地废黜杞昭,迎接杞晗入京。
那壁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厢要把牢底坐穿的施淳倒怡然自得得很。清正似块木头的阮御医不在身旁,他倒还有些想念那成日里的聒噪不休。狱卒送来的饭菜一口未动,已经半冷,这囚衣一袭的施大人照旧面壁而坐,口中哼哼唧唧唱着小曲儿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及近之声。
一回头,发现竟是少年天子。
哪里亲眼见过皇帝的牢头哆哆嗦嗦上前将牢门打了开,施淳忙不迭地跪地叩首,口中不迭呼喊着“罪臣惶恐,罪臣叩见陛下。”
杞昭稍一低头钻入了牢门内,也不拘泥礼数地径自往那粗草褥子上坐了下。一双尾梢飞扬的眼蓦地一挑高,对身前那个形容糟糕的男子笑道,“施爱卿既然口口声声自称‘罪臣’,究竟罪在何处,又可否为朕释疑?”
施淳大约揣度出少年天子的来意,反正自打入狱之日即抱有了必死之心,索性横竖不顾,往开了道,“臣不敢说。”
“朕今日一闻鸡鸣便投身于政务,这个时辰了还未进一口水米。爱卿是膈内有气,朕是腹中空虚,”少年天子竟也不与其多作计较,低眸一看摆置在墙角地面上的牢中饭菜,当即执起了木托盘上的竹筷说,“爱卿若是靠着一腔‘骨气’即可过活,朕可权且借来食了。”
眼前这眉眼含笑、气度雍容的羲宗皇帝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嫌赈济的粥粮糙鄙,张口即吐的少年天子。施淳不由怔了怔,反不知如何应答。
“这醋溜鱼片、木耳鸡胗都是好菜,若能再执壶斟酒,小饮几盅,这牢里的日子可比外头舒坦。”自顾自吃上几口,也不待对方缓过怔然的劲儿,杞昭忽又作了个恍然表情道,“朕倒忘了,爱卿祖籍陕北,更偏好的是羊肉、烩菜、油馍馍……朕本当令狱卒好生款待爱卿,只不过朕而今也是府库空虚捉襟见肘,上回与爱卿做戏向百官讨要了一回粮饷,这加官进爵的承诺还未兑现,偏生又碰上温羽徵引兵入川——他这一跑浑似夹带私逃,漠北强敌当前,一下教朕好生拮据啊!”
少年天子尚有打趣心思,施淳却已如入鼎之鱼般只感浑身炙热,愧赧难安。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国难当前,臣本当竭以所能为陛下分忧——臣有罪,臣罪在不分轻重、不识时务、不懂变通、不知好歹、不……”
“行了,行了,你这一连串子‘不’倒显得朕小气了!”杞昭抬手一挥将其打断,温声笑道,“朕今日前来也不为兴师问罪,国公此去蓉城已一月有余,朕的身边也没个人和朕说说体己的话……朕也是一个人憋闷久了,方才想起了大人……”
施淳赶忙跪地叩首,连呼“不敢”,却被少年天子一把扶起,“施爱卿宁可枉死牢狱也不愿和鼎相佐,可是有了韩信、蒯通之虑?若当真如此,朕当放言在此,爱卿大可不必。”顿了顿道,“并非朕没有容人之量,只不过爱卿当知朕与国公……”于臣子面前袒露情愫少年天子似是不惯,猝然一收话音,复又顿上片刻才黯然出声,“朕失不起他。”
施淳虽明白这君臣二人间的非常情愫,却也不便戳破,只道:“国公久未回京,定当还有要事未及处理,皇上大可宽心。”
“前日殿试毕,朕更属意的是那个榜眼郎,朕看他舌吐莲花文采斐然,本想授他为状元,可偏生上官洵嫌其文饰花哨,颇有卖弄之嫌,与朕当堂争了个面红耳赤。朕辩不过他,又杀不得他。只得私下再将那人召来,令其替朕写了一折子戏。”
不知少年天子如何会突然提及科举之事,施淳疑惑问道:“陛下命榜眼郎写了一折什么戏?”
“写了一折登徒子扒篱偷瓜,调嘴调舌逗引民女的戏。”言及此处,杞昭微微埋下一双乍起温柔涟漪的眼眸,又薄又翘的唇角生生起了个好看非常的笑,“朕还未替那折子戏起个中听的名儿,待国公回来,听他的意思。”
☆、76、东风饕遍恨归晚(下)
“父亲,醒醒。”
温商尧自昏迷中苏醒,扑鼻而来即是一股难闻的膻热气味。微微抬眼打量四周,见室内无光,柴禾高堆,地上依稀又落了些许牛粪,想来此地是由牛棚改作了的柴房。自己正两手背后捆绑于柴房内的木桩之上,绳索捆扎得极牢极死,不留一丝动弹的余地。
杞晗见其醒来,便又轻轻一舒眼眉,半带微笑道:“父亲,伤可好些了?”
只觉心口似为剑钺往复脔割,疼得他霎然面色惨白,冷汗浸透背脊。喉中燥涩如炭火在烧,白发凌乱散落颊边,他这生怕是从未如此刻般狼狈。温商尧连咳数声方才慢慢喘息平复,惨若无色的唇角微微泛起一笑,“不敢……劳烦王爷挂心。”
“大将军偷袭出掌将父亲打伤,实乃担心父亲离川回京自此即将兄弟反目,”杞晗以目光属意身后下人将酒菜备下,自己则执起一盅酒,近前道,“大将军为将父亲留于浚王府中方才出此下策,还望父亲体谅。”
“羽徵虽禀性骄恣刚愎,却决不至于行事这般龌龊卑鄙……定是受得奸秽唆摆……”温商尧咳了几声,又向杞晗微笑道,“只怕将温某缚于这柴房之中,也是王爷的意思。”
虽语声温和脉脉含笑,“奸秽”二字却分明直指自己。杞晗莫名因那双深长眼睛的注视而感窘迫羞恼,强自定了定心神,复又近前道,“小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就算是诸多高手严加看守,一旦寻得机会,父亲也还是要回京的,是不是?”
温商尧眼眸一阖,头颅似栽倒般费力点了点道:“自然……温某入川是客,断无久居的道理……”
“父亲入川为客,小婿却多有招待不周。”杞晗将手中酒盅送往温商尧的唇边,“小婿知父亲嗜酒,还请父亲饮下一杯,从此便与小婿尽释前嫌。”他手臂一抬,似要喂对方饮下,却见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杞晗故作诧然地挑了挑眉问,“父亲是嫌酒不好?”
温商尧摇头道:“酒色醇厚,酒香扑鼻,是好酒。”杞晗仍端端正正将酒盅两手相捧,亦摇头道:“既是好酒,父亲何不遂了小婿的一番孝心就将它饮下?父亲须知自己命在须臾朝不保夕,理当‘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温商尧笑咳了一声道:“王爷所言不错,可惜温某在世,独对两件事最为挑剔。”
“哪两件?”
“一是樽中酒,二是举樽共饮之人。”他凝眸看他片刻,虽是身处窘境狼狈不堪,却仍气定神闲,不减半分面上笑意,“若意气相契,纵是乞者流民浊酒粗酿,也能把酒言欢不醉不归;若话不投机,便是玉钟金瓯玉液琼浆,也饮之无味了。”
“听父亲的意思,倘使小婿愿于继位之后仍尊父亲为首辅,与父亲共掌天下,父亲也不肯在此立誓辅佐于我了?父亲可知我自幼……自幼便……”
温商尧淡淡望了这莫名钝口结舌起来的翩翩公子一眼,打断他道,“温某既是当今陛下的首辅,亦是杞昭的爱人,如何能向乱臣贼子俯首称臣?”杞晗暗吃一惊复又强自忍怒,只问:“便是为求脱困假意迎合,你也不肯?”温商尧摇头笑了笑:“王爷的好意,温某心领了。”
似由云径跌入谷底,满面嫣然桃绯的笑意一刹僵住。白衣公子霍然抬手,将杯中酒液泼向了被缚男子的脸。
劲辣的酒液撞进眼里,他反倒带咳大笑,“痛快!”
“国公为人……”将眸中的辛酸痛楚收敛了干净,杞晗顿了顿,又不起波澜地笑,“委实有些做作。”
为弟弟掌拍的心口仍似裂般疼着,一口血沫逼上喉间又强行将其压下,温商尧点了点头:“确是有的。”
瞧见他面色惨白,神容痛苦,杞晗又道:“明知蜀地奸邪满地,污秽遍野,父亲不该入川才是。”温商尧眼眸一阖,喘息良久才道:“只是……一个哥哥想看一看他犯了错的弟弟。”
“可惜你这弟弟与你半分不似。”一双淡眉挑了高,白衣公子倒笑了,“他以为宫闱生变在即,只消木已成舟,天下仍旧姓简,江山兆民仍旧要人肩担,你这为国为民的首辅定然卸不下肩头担子,总也没有不辅政的道理。可他这厢出掌将你打伤,那壁倒忙着买醉宿娼,日日醺然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全然无暇起兵的大业……”一旦提及温羽徵,那原还含笑的脸庞一刹敛出几分鄙薄之意,杞晗嘴角不屑一勾,冷叱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温商尧蹙眉问道:“何为……宫闱生变在即?”杞晗便又轻浅笑起,也不遮不藏地应承道:“舅父大人奉天子之召运粮入京,却是明为运粮,暗度陈仓。只怕这个时候小皇帝还毫无察觉,正在宫中大设筵席款待于他。”温商尧摇头道:“萧坚向来谨慎,我曾屡次传召他入京,他总诸多借口不曾应允,何以这回会甘愿涉险?”杞晗道:“温羽徵引兵入川,秦时如出师漠北,京中守卫空虚,只剩下秦开和那群乳臭未干的羽林兵,难道不是千载良机?
“他到底……到底是长大了……”他稍一琢磨便立马大笑起来,笑得太过抒怀惬意,以致又连咳不止,“这以身作饵请君入瓮的戏码,竟让老谋深算的简寿都信以为真!”
杞晗听言大惊失色,见温商尧一脸平静笃然,复又恨意顿生。他突然凑身向前,“陛下确实今非昔比——国公为何不问问子衿是怎么死的?”见对方眼眉蹙起却不说话,他又神色悠然娓娓而言,“你派来的那个施淳本已打算将我们放走,偏生皇帝的羽林军黄雀在后。他们本可先偷袭得手将我射杀,再将子衿安然带回——可他们偏偏选择置我于不顾,万箭齐发,只对准子衿一人……国公又可否知道,子衿临死之时说了什么?”
温商尧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心脏似为人狠绞,喉管似为人紧扼,话音也颤抖了好些:“她……她说什么?”
“她说,真好……她说,子衿终究未蹈娘亲的覆辙……”杞晗俯身逼靠于温商尧的耳旁,一侧阴冷笑意染上桃瓣似的唇角,“若非你以情自困伤人伤己,子衿怕也未必不愿入宫为后嫁于杞昭,更不会落得乱箭穿身、曝尸荒野的下场!国公何不扪心自问,子衿执意悖逆你的意思嫁我为妻,究竟是因由慕我,还是因由恨你?”
一刀一锲,字字分明带血;红牙桐琴,曲曲历历在耳。他埋脸向下,不予作答,却掩不住溅进眼底的酒液慢慢滑落瘦削颊旁,无比炙烫。
“浚王的人惧怕温羽徵而不敢擅动于你,我却可以。我虽不愿你回京相助皇帝,却也暂且不愿杀你。”杞晗一掸白袍掉头而去,放声笑道,“十载苟延残喘、寄人篱下的深宫幽禁,小婿自当如数奉还——我委实想看一看,这釜鱼罝鸟的温郎还能否人间无二!”
☆、77、看似鹘伶得意秋(上)
萧坚亲自携带上缴国库的粮饷入京,少年天子一直迎出朱雀门外。这君臣二人做戏一般的寒暄往来,暂尔不必多言。
得知京中守卫不过一群初入军中的少儿郎,生怕自陇西出师的动静太大,引来秦时如等驻守在外的边将获悉消息回京勤王。萧坚此行也仅挑了五千精壮兵马乔装随行,与宫中的韦松、马开元等人里应外合,打点了城门守将,以月出参横之时燃火把于城郭为攻城暗号——一见暗号,城门守将便城门打开,将五千驻扎在外的兵马放入城来,取出藏于粮包里的兵器便径直奔杀帝宫。
萧坚自忖计划天衣无缝,便装模作样推辞了天子筵请,而京中那些权势显赫的温氏戚族则一并入甘棠殿赴宴。
城郭上的火把如期点了亮,一支身负强弩长戟的大军高举火把,浩浩荡荡奔杀入帝宫而去。睡梦中的长安官吏与百姓被铮铮铁蹄与震天吼声惊了醒,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个赒穷恤匮的小皇帝终究棋差卧薪尝胆十载的萧将军一招,他的帝主之位正岌岌可危。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坚的五千精兵方才尽数通过朱雀门就遭到了羽林军的伏击。张弓搭箭占据高地的羽林少年对引兵而来的叛贼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以寡敌众仍处上风,转眼即教对方折损过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马上的萧将军猝不及防,他明白少年天子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的同时也明白自己为人出卖了——马开元的临阵倒戈与当初施淳的深入敌营并不相同,少年天子许诺他的是他表外甥女王嫄的皇后之位,是从此温氏一族的凋敝衰落以及马氏一门的昌荣崛起。
两厢人马的殊死搏杀整整持续了几个时辰,拔刀见红的方式变的尤其简单而血腥。不断倒下的尸体堆积于少年天子的眼前,瓢泼而下的鲜血冲洗着这重重宫阙中累积千年的悲欢与炎凉。萧坚奋力厮杀至最后一刻,直到他终于被那些初生牛犊的小将们所擒住,如同一头骁勇的虎终被捆缚。
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些碎成肉块的尸首。那些尸首的面貌俱已难以辨认,依稀可见应该是与秦范二人相仿年纪的少年郎。统率这些羽林卫的两位少年将军亦是遍体浴血,他们的手下死伤大半,而萧坚乔装带入京师的五千兵卒几乎全军覆没于此役。
算不得兵不血刃,但到底还是胜了。回眸看见踩着层层尸首踱步而来的龙袍少年,范炎青顾不得擦拭模糊了他面貌的满脸鲜血即跪地道:“禀陛下,义父离京前,嘱咐卑职誓死守卫陛下!卑职幸而不辱此命,羽林军已将叛贼尽数拿下!”
被天子召来宫中饮宴的温氏戚族们还等着宫变得逞的喜讯,结果却看见了团团将甘棠殿围拢的羽林少年。他们用大捆大捆淋了酒的薪柴把太后寝宫全然封死,手持着火把等待少年天子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