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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负负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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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17、虹台月之七 。。。 
 
 
  八年的情牢,为爱欲着实太贱,为爱恋又着实太痴。月仪其实熟悉沈虹台的为人,知道他欢悦时情绪当不得真,发作时才是结结实实坏脾气。但是想着如今兄弟和睦,嫌隙已消,再怎么也能相安无事长久下去。却不料世间风波,还是会将“人有旦夕祸福”那句老话演绎一遍。就在中秋之夜过去不久,叶家忽然来了噩耗:“小姐久病缠绵,中秋又因过节劳碌发起病根,竟至药石无效,香消玉殒了。”
  
  沈虹台已经打点着做新郎,料不到这桩一再耽搁的婚姻,到底鸳梦难圆,惊悲交集,从叶家哭奠回来之后都迷迷茫茫,恸难自已。月仪上前相劝,他的悲痛顿时化为愤怒,尽数发泄了出来:“都是怪你!要不是你硬劝我,前年便已经成了亲,又何至于害得表妹抑郁成疾,一病亡故?她等了我这些年,我终究不能让她做一日我沈家媳妇,怎生对得起她!”
  
  月仪这时也深抱内疚,只能任他发作。叶孝廉夫妇晚年丧女,哭得一夜白头,女儿再也用不上的嫁妆,统统付之一炬,却将叶小姐生前为夫家准备的女红制作都送给虹台留念。虹台看那些纳好的鞋底、剪裁的衣衫、刺绣的花样,件件精致妥帖,越发懊悔,痛惜失去一位贤妻,尤其夫妻竟然缘浅福薄,一面未识就已抱恨终身,迁怒月仪之心不免更重。又兼叶家二老丧女之后,就不愿多见女婿,只怕惹起伤心,虹台这般哀痛无处找人排遣,还是只能抓住月仪,一面责备,一面倾诉,最后折腾得两人都身心交瘁,这一年也悄然结束了。
  
  过完年后,孝服已满,日子还是要过,虹台再忘不了夭亡的未婚妻,终究年龄到了,还是要成家立业,于是开始到处议亲。可是他这年已经二十七岁,吴人大多早婚,这般老新郎很难找到合适的对婚人家,门户相当的望族,见他年纪已大,虽说初婚却如填房,自然不愿意将十几岁的娇女许配过来,而低门小户的女儿,虹台又怀着挑剔,自觉倘若娶到的媳妇太弱似叶小姐,心气也是不甘。结果高不成低不就,乱糟糟找了一堆媒婆,却没一桩亲事谈拢,这嘉靖六年整整一年,又蹉跎过去。
  
  月仪其实也到了议婚的年龄,只是哥哥未娶,做兄弟的当然更不能谈亲事,索性陪着虹台一道蹉跎。次年戊子又是一个乡试年,他独自去留都考了试,放心不下兄长在家,不等发榜就匆匆而归,回到吴江才听报榜,又一次落第了。
  
  因为他有故意落榜的前科,虹台疑心起来,仍然以此质问,赌了一场大气。月仪这次委实没有故意违规落榜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教哥哥相信,又不曾揭取墨卷证明行迹,辩白无效,只能沉默,细心收拾起行装陪虹台明年入京会试。虹台对他诸般不满,絮絮抱怨了一路,直到嘉靖八年的春闱揭晓,这才忽然止了哓哓之闹——原来婚姻不利的晦气走到尽头,终于得到福气在功名上,这科中了第六名进士,殿试后排在二甲第十九。
  
  这下子虹台一扫数年的抑郁之气,喜气洋洋起来。这名次恰更有好处,原来朝廷的规矩,新进士授职,一甲三人全部进入翰林院,二、三甲中则选择名次较高、又或有人推荐的进士,再参加一次入院考试,唤作“馆选”,考取的人也可以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虹台的名次不高不低,就在馆选资格的外缘,不免着忙,四处拜托师友要争取这个名额。
  
  他奔走的时候月仪自然也尽力帮忙,只是沈太常生前的至交多半因为“议大礼”得罪被贬,朝中无人,新进的权贵又多半难以攀扯交情,料想虹台此事难成,不觉替他担忧。谁知虹台奔走了几日,忽然红光满面回来告知:“我的运气到了!功名成就,红鸾星也动了,如今有人议一门极好的亲事给我,兼带定能保荐我参加馆选,可不是一举两得?”
  
  月仪惊讶,道了恭喜便问:“是什么亲事?”虹台道:“是武定侯的侄女,年方十九,要在新进士中择婿。前日我拜谒座师,巧遇桂阁老,得蒙青目,许诺替我作伐成就这门亲事。”
  
  月仪惊疑不定,失声道:“桂阁老,武定侯……不正是桂萼、郭勋?那年‘议大礼’逢迎皇上,助长邪说,导致父亲等人血溅宫门……的那几名奸佞大臣?”虹台喝道:“胡说!桂阁老是今上最亲信的辅臣,武定侯是开国元勋之后,素有文名,怎么会是奸佞!‘议大礼’的事早有成说,圣意已断,你不要信口指摘,惹出祸事。”
  
  月仪定了定神,道:“兄长竟决意要成这门亲事?全无顾忌?”虹台道:“我顾忌什么?”月仪道:“父亲为谏‘议大礼’,身受廷杖,忠烈殉难,人人敬仰;如今兄长却要与当日那些佞臣……那些赞同‘议大礼’的异见勋贵联姻,违背了先君子之志。这般行事,岂非教天下人议论?”
  
  虹台变色道:“有什么可以议论?议大礼是圣上的意旨,难道我为了孝父,却不忠君?”月仪恳切道:“兄长恁般说,就是钻牛角尖了。圣上的意旨归意旨,民间的口碑是口碑。公道自在人心,我虽然没有入仕,却也知道士林所敬是朝野清议,不是皇权勋贵。仕宦行迹,要考虑长远,莫要贪一时蝇头小利,误了久后名誉。”
  
  虹台听着刺耳,皱眉不答。月仪又道:“我几日里襄助哥哥奔走,其实也听说过武定侯择侄婿的事。街头早有议论,武定侯最初择定的,乃是本科的蔡状元,恰好断弦,武定侯央人去说,情愿将侄女许配续弦。蔡状元坚拒不从,闹了好大一场风波,武定侯才赌气另择,却不料择中兄长……这事兄长可还知道?”
  
  虹台当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心底愤然,说道:“那又怎地?又不是二婚别嫁,另外选婿择中了我,难道辱没沈氏门楣?”月仪道:“我不是这意思,只劝兄长细思,武定侯、桂阁老权势滔天,兄长看在眼里羡慕,难道蔡状元就是傻的,一丝也不知道趋利避害?兄弟敢说一句,蔡状元人情练达,只怕远在兄长之上,他甘冒得罪,也不依从武定侯说亲,可见这事,确实是做不得的,兄长万万要三思而后行。”
  
  虹台恼道:“我早已三思过了,结一门亲事,又不是杀人越货、贪赃枉法,有什么不可行!你不要啰嗦,只管为我准备行聘的物事,我是决意要做的。”月仪跪了下来,说道:“哥哥恕罪,这件事,兄弟是绝不能同意你做的。”
  
  虹台怒道:“这也轮到你不同意!你什么意思?”月仪流下泪来,道:“兄弟并无一丝私心,只是遵照父亲临终教诲,家事要及时劝谏,不能教哥哥行差踏错。想父亲倘若在世,听说哥哥要结这等亲事,来往这些亲家,他会如何?父亲耿耿忠直,殷殷厚爱,我们……为人子的,怎么忍心教他含恨九泉之下?”
  
  他说到父亲,不由得哽咽失声,泪如雨下。虹台最不待见他哭泣,喝一声:“你又哭!这般要紧的事体,也不是你哭的时候。”他顿了一顿,心烦意乱,又道:“你也别总用父亲名义,父亲是得罪皇上,受了廷杖,须不是桂阁老、武定侯谗言加害的,人家也不是我家的仇人,我也不是背亲事仇,怎么就教父亲含恨了?你不想我成亲,也不要给我乱加罪名。”
  
  一肚皮的积怨,这时说了出口,不禁就要发作旧账:“再说,你的劝谏,有什么时候不是误事?你现在劝我不要结这门亲,当初怎么不闭嘴,别拦阻我孝中成亲?我要娶了表妹,她也不会抱憾亡故,我也不用在北京议亲了!我今年都二十九了,眼看就要而立之年,放着这门上好亲事不结,不知道哪日还能再有同样机会,你难道真要我终身不娶不成!”
  
  月仪听他提到叶小姐,又愧又恨,含泪道:“叶小姐的事,果然是兄弟当日错了,可是今日的事……兄长便什么都不考虑罢,也要想想亲事本身,到底算不算‘上好’?沈叶两家都是书香门第,江南望族,而武定侯……勋贵之门,终究也是个武官门庭。侯门千金,谅非书生良配,兄长慎重!”
  
  虹台冷笑道:“有趣,你倒替我管起内阃的贤与不贤了,还真当你是我内助不成!”看见月仪仍然跪着,一面劝谏一面流泪,平时最看不上他哭得梨花带雨,这时候难免邪火三丈高,断喝了一声:“闭嘴罢!你说好说歹,无非就是要拦阻我成婚,表妹的事是这样,如今又这样!我就是跟你睡过,也终究不是人伦上的夫妻,难道还要为这点龙阳断袖的玩意儿,误了正正经经成家立业?你是蒙了心了!我并不陪你痴颠。”
  
  月仪脸色惨白,半晌不能说话,直到虹台抬脚要走,他才又叫了一声:“哥哥!”虹台顿下脚看他,他声音微哑,却还是斩钉截铁重复了前面的话:“不论哥哥怎么说,说我有私心我都认了……这件事,断断是做不得的,我绝不能同意。”
  
  虹台冷笑一声:“你?凭你?你有什么立场不同意?”月仪喉头的哽咽已经凝住,声音虚弱,却又坚定:“父亲临终交代,我一日姓沈,就要保全一日沈氏的令誉。兄长这门亲事违背先父,有损门望,为着沈氏家门,我不同意。”
  
  一时间死也似的寂,兄弟一跪一立,是静默的对峙。好半晌虹台才抬起手来,慢慢指着他,忽然短促冷笑,连声不绝。
  
  他语气中都是鄙夷:“你一日姓沈?原来你也知道,你也可以有一日不姓沈!你分明是姓岳的,我沈家血脉,沈氏名誉,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必多管我家闲事,歇了罢!”
  
  月仪脸色本已惨白,这时更是一种死灰的颜色,只是望着他,眼神中一片说不出的复杂神情:“原来……终究,你并没有将我真心当做兄弟。”
  
  虹台微一语塞,随即道:“本来就不是同胞,非亲强作亲,有什么意思?你歇了罢。”走出两步,回头看见月仪还一动不动跪着,登生烦躁,冷笑道:“你到底还要怎么样?满口兄弟家门,太也好笑!你给我睡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不是兄弟之间的事?怎么那时候就不惦记沈氏令誉了?”
  
  他说完这番话就怒冲冲走了,到晚回来,月仪却已经不在寓所。长随回禀道:“二爷回乡去了,临走时说道,他不敢厚颜攀附,来去明白,自有分晓。”
  
  虹台从来都是和月仪赌气,被他赌气还是头一遭,愤怒过后,倒是好一阵怅然若失。兄弟走了,京城行聘娶亲的事失去助手,只好写信回乡将亲事禀报舅父一家,又叫管家来协助自己成亲大事。
  
  这封信的回复却是不快,京城办事利落,比江南娶亲的琐细又是不同,等到管家携带了回信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虹台已经连婚事的三书六礼都办得差不多了。拆开叶孝廉的来信,却是一顿痛斥,说话与月仪竟无区别,要虹台千万谨记沈太常为何殉难,君子小人不同器,背父之志不可取,这桩婚姻断断不能缔结,否则亲党难以接受,宁可从此陌路云云。
  
  虹台好不郁闷,心想婚事已经筹办到位,正是箭在弦上,如何还能中止?叶孝廉一贯厚道,这番大发雷霆,多半还是月仪使坏回去挑唆的。结果管家却道:“老爷不可误会,二爷……哦,如今当叫岳相公了,岳相公回去什么也没说,只是遍请了沈氏宗族,说道他思念本身父母,不惜厚颜背恩,要复本姓,在京城老爷也同意了的。如今岳相公已经在家庙里削去了名字,搬出了沈府,回乡下自己家里去奉养双亲了。”
  
  虹台大吃一惊,料不到月仪平素不赌气,一赌就是动静这么大的一口气,且又决绝之极,毫无挽回余地。一时几乎想要一脚跨回吴江去,揪出月仪好生质问,可是眼下婚事迫在眉睫,哪里走得开?转念一想,自己也赌气起来:“决裂便决裂,又怎么样?反正他也没有说错,我心底里,终究不曾认真当他是兄弟,终究还是不尴尬的干系,如今断得干净,也是好事,也就罢了!”
  
  他当月成了亲,同月馆选取中,果然做了翰林院庶吉士,拜在首辅桂萼门下。阁老门生,词林清选,一时身在青云,风光无比。初官事繁,应酬众多,直到次年清明,才向朝中请假,携眷还乡扫墓。
  




18

18、虹台月之八 。。。 
 
 
  清明时节的吴中水乡,正是江南风物最秀美的光景,纵然是平日的破败茅屋、荒凉村落,到这时也会穿插着几棵桃杏杨柳,浅白深青,淡粉嫣红,忽然亮丽了一个春天。沈虹台//独自一人,按照问来的路径,一脚高一脚低往最偏僻的村庄走去的时候,尚未感到十分凄凉衰败,反而有种野游的新奇愉悦:“原来月仪却隐居在这等天然野趣的地方,难怪几番派人叫他,他都抵死不回我家。”
  
  但是连续叩问了几户人家,得到的指示只是“前头去哉”,一直走到黄昏日落,村庄的房屋都渐渐稀少了,道路也渐渐不是道路,月仪父母的住处还在更遥远偏僻的所在。虹台从不耐到烦躁,又从烦躁到懊闷,野游的兴头早就被瓢泼了冷水,等到终于摸到那一家低矮茅屋,在稀疏篱笆外连个叩门的地方都找不着,心底念头就不免变成了这般:“原来月仪却住在这等不成体统的地方!为什么几番叫他,都不肯回家?”
  
  没处叩门,索性抬脚轻轻踹开篱笆,一径走入去,黄泥墙下的家犬看见戴帽穿靴的陌生人来,不敢吠叫,夹着尾巴呜咽了几声,就一溜烟逃窜入屋。虹台看着那几扇连风都挡不住的板门,心内踌躇,竟不知道如何招呼出声,却听背后有人唤了出来:“哥……沈老爷。”
  
  虹台猛然回头,看见月仪站在篱笆门外,双手提着草篮,一身白麻衣服是上坟回来的打扮,却在夕阳影里染作绯红。
  
  那一霎间虹台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月仪,从来不曾见过月仪穿戴如此寒酸破旧、神态如此局促不安;可是一霎间又觉得自己看见的必然是月仪,除了他之外不会有人用那般含情含愁的泪眸瞧着自己,容颜娟娟如昔,情致也殷殷如昔。
  
  漫天的红霞黯淡下去的时候,纤纤新月也贴在了天边,弯眉如蹙,照进院落深深处。蓬门陋户没有招待贵客的地方,月仪只能在井台上铺开一领旧草席,让虹台坐了,井里现成有水,却没有奉客的杯盘,舀了清水倒在吃饭的缺口瓷碗里,映出井台上斜伸的一枝梨花,叶瘦花小,却兀自努力绽着冰玉也似的瓣。
  
  虹台走了一路,实在是渴了,也不计较水生碗破,咕嘟嘟大口饮水。月仪看他满头是汗,却拿松江绫的袖子去擦,问道:“老爷不曾带手巾?”虹台道:“忘了。”月仪便翻开自己内袖,给他擦了汗,说道:“如今有家眷打点衣物,本不该忘。”
  
  虹台失笑道:“怎么一见面就指摘我家眷不贤惠?没有的话。偶然忘记一次收拾,也不是什么大事。”月仪低眉答了声“不敢”,虹台笑道:“我知道你满心想问,那也没什么不敢。我娶的新夫人挺好的,除了年纪小,娇痴些,也没有十分骄横无礼,欺压夫家。当家也还说得过去,家里也不曾鸡飞狗跳。你以前都是过虑了。”他放下碗握住月仪的手,道:“你从前因为过虑,结果闹这么厉害,何苦呢?还是跟我回去罢,这里哪是住人的地方?我其实一直想念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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