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千殇ⅱ-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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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薄裘,眉目如画的人跪坐青玉案侧,手执澄明无暇的白玉壶,珠玉流光,缓缓斟酒。
那人虽清瘦如剪影,眉目间的温婉安宁,令这外部危机重重的昭明楼内壁静如止水。
然而,夏子翎转瞬发现,案上有两个酒樽。
于是径直坐了主位,凝神去看通透酒樽中浓丽迷离的玫红。
风雪之夜,能与人温酒对饮,本身很美。
更何况,酒是西地卫国特酿的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
而对坐的人,不仅是风仪优雅,且生的十分赏心悦目,温婉宁静。
夏子翎不忍打破这宁静。
“陛下此刻前来一定有正事要说”,慕离轻轻开口,声音平顺温柔,“抱歉,陛下,在下无心朝政。”
手抬起,琉璃樽中妖红流转,纤长的手指与手腕仿若透着柔光,夏子翎蓦然想到四个字——凝霜赛雪。
若有若无的,酒香、水莲香、墨香。
温文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忘记他卓绝的剑术,他曾是胤国公卿贵族闻风丧胆的“花影”第一杀手。
这样温婉、秀美、宁静,柔弱得让人卸下防备,水盈流光的一双眼静静看着你,就会想起无数温柔的回忆。
一直陪着殒儿的,原来是这样飘然出尘的人。
夏子翎甚至忍不住想,自己那样与世无争的人,回帝都仅一年半,便多了不少心思,一边亲热喊着“殒儿”,一边微笑着,把淬毒的火玉佩戴到他衣服上。
殒儿十几年在军政波谲云诡中起起落落,时刻绷紧神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疲惫那一刻,而慕离之所以重要,是否因为他的声音和微笑会让他所有的疲惫舒缓,想起那些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美好事物。
慕离,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物吧。
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危险,夏子翎却没有收回,只是试探地,越过眼前皓白的手,伸手端起慕离面前那杯。
茫茫然喝下去。
再美的美酒,都没有滋味。
慕离目光闪了闪,不以为是地笑了笑:“皇室宗亲的警觉都高出常人,之前公子也这样来着。”随即收回手,把手里那杯酒喝了下去。
夏子翎叹息:“殒儿是刀尖上活过来的人,自然比朕警觉上百倍,只可惜——再警惕的人,也有失手的一天。”
慕离淡淡哦了一声。
夏子翎看他没有往下问的意思,放了些心,笑起来:“你当真不关心了么?”
慕离抬眸:“关心什么?”
夏子翎道:“上午接到曜华的加急上表,冬月初四,殒儿去凉和胤交界的落月渡,似乎去会什么要紧人,路过峄山遭遇滞留凉国的龙骧残兵伏击——”
拿玉壶的手轻轻晃了晃,夏子翎看在眼里,忽然凑近脸去,笑容意味深长:“慕公子和殒儿形影不离,可知那个半夜约殒儿出去的究竟是谁?”
慕离慢慢将酒注满琉璃樽,妖红酒液波澜不惊:“永徽帝莫隽汝,过去在胤国,他们是恋人。”
夏子翎“吓了一跳”,面容甚是悲戚:“殒儿怎会这样傻?”
早就知道慕离对三弟情根深种,夏子翎不惜狠狠在他心口戳上一刀又一刀,热血流干了,也就忘了。
慕离不言,只慢慢喝着酒,眼光闪了闪:“公子喜欢什么人,我怎么管得着?”
醋味儿已经很浓了。
“唉——殒儿生来天赋异禀,自然目下无尘了些,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慕公子又何尝不惊采绝艳,可能正因为这样,殒儿才对你那样好”,夏子翎把玩着晶莹的酒樽,茫然,“出去问问,谁不知道殒儿待他的侍读亲密胜过兄弟千倍。”
“是很不错”,酒入愁肠,慕离脸颊唇角浮起淡若烟霞的红晕,施施然笑着,笑意却宛如缥缈诡异如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幽灵,“小时候娘亲和哥哥都不喜欢我,除了爹之外,他恐怕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刚来的时候,因为长得瘦小身份卑下,总被一些宗亲孩子欺负,那次是平阳侯家的小少爷,我被打折了腿,后来,公子来了,那些孩子被他吓住了,都跑了、、、”
“总是听说他可怕,我不信,因为他对谁都是笑着的,哪怕是一个奴隶,他都能柔声慢语,就算萧宸一看他就跑得没影儿,我也不信他有多可怕,后来他才告诉我,他觉得我已经够可怜,就算做错了事,他也不忍心说一句重话、、、可是那天,他的眼神让我信了,我真的好怕、、、”
“我以为他会说‘他以后保护我‘——那些下三滥的戏文不都这样么?可他没有,只是狠狠说了句’一个男人,居然能被人欺负成这样’,然后不再管我,任我一步步爬回毓明宫去、、、”
那双令人迷醉的眼睛,可以如此轻蔑,刺人。
“三天后,他把我从床上提起来,扔到白虎场,然后来了一个男人,教我拳法,然后,就这样,每天一起去练武、、、”
刚开始,灵窍未开,进步缓慢,师傅很粗暴,每一场练武结束,总是汗湿重衣,全身的骨骼如被折断拆碎再潦草拼装一般。想到那冷酷轻蔑的目光,慕离总是忍不住大哭一场。
“我只是——不想被他看不起。”慕离喃喃低语,迷离如梦呓。
夏子翎本该打断他的回忆,可更想了解夏殒歌,这个人就算化作了灰,也是一抹强横惊艳的传奇,偏偏又如此神秘,他想知道更多。
“可是,很快我就绝望了,他那样的天才,我再努力也只能离他越来越远,我一直担心、、、几乎每晚做梦都梦到他不在了,我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在了,我再也看不到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那样的人,要让自己消失在我眼前是多容易的事,可我这样笨,一定怎么都找不到他,他总笑我乱想,信誓旦旦说‘不会丢下我’,可我不信,险些疯了——真的绝望了、、、”
现在,不正是这样么?
永远消失,再也看不到?
夏子翎叹了口气,忽然一愣,隐隐觉得什么不对。
慕离仍是着魔了似的,没完没了:“我苦心修炼一切技能,就为了他不在我眼前消失,就算什么都没有,每天那样看着,看着就够了、、、”
美丽的脸,映入惊恐的眸,忽然变得狰狞可怖。
夏子翎厉声喝断:“住口,他、、、他已经死了!”
“是啊,不在了,我那个梦终于成了现实”,低头,两滴泪滑入琉璃樽,融入酒夜,慕离一口喝下,侧过脸,笑容冷清,“就这样不在了,就这样——被你杀了。”
夏子翎惊怖起身,却发现全身僵硬,手脚都不再是自己的。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血丝布满眼球,瞪大了死死盯住慕离。
“毒是我下的,计划也是我想的,从我走出毓明宫的那天,我就知道不能回头,一定要杀了你。”
“为什么?因为公子对你下不了手,因为你居然三番四次对公子下手,我真的太怕他消失在我眼前,所以只有杀了你,要不然我在他眼前消失,至少这样不会伤心。”
“还是迟了,迟了,他不在了、、、不在了、、、”
“我一直好奇,害死公子的你是怎样的人,是不是比他更精采,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愚蠢,自大,举止粗鲁却自命风流,景帝陛下的血到你这里变质了么?你真不配做公子和二殿下的哥哥,更不配拥有景帝陛下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杀了公子?”
“你一定很好奇,明明喝的是我面前的这杯酒,怎么还会中毒。你可以问问公子怎么做的、、、”柔声说着,慕离翦水双眸潋滟而妖魅,皓白手慢慢揭开玉壶,半壶酒晃荡着,被举到头顶。
“公子从来不调换我给他的饮食,他信我,我又怎么忍心,怎么舍得去设计他?”
笑着,泪流满面,手里的白玉壶乍然倾斜,暗红的酒一泻而下,顺浓黑发丝缓缓流下。
“酒里没毒,毒不在酒里,我要下毒没人能躲得过、、、”
酒溅上脸颊下颌,如白玉落满桃花,美得惊心动魄。
酒泼满衣襟,点点滴滴鲜红,如凝血盛开的红梅,呕心沥血地开到极盛,却看眼睁睁看着那唯一赏花的人死在眼前,于是碎了一地。
他是失去本心的草木,只希求美人顾盼流转的目光偶然一瞥。
守在门外的禁卫冲进来时,全身已僵硬麻木如岩石的夏子翎看到,濒死的容颜,骤然绽放出一抹惊艳照人的温婉笑容。
雨打梨花,雪落星穹。
慕离的世界,从此沉入四面铁壁不见天日,透着浓重腥气和铁锈的黑暗。
琅琅书声响在某个年月。
烽烟四起的厮杀回荡在某段岁月。
最终,安静了。
多少雨天伞下的携手,多少武场剑术的较量,多少沙场并肩的厮杀,多少夜晚不眠的密谈,多少暗处无声的泪流,多少刻骨铭心的妒恨,多少——不离不弃的誓言。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说将来要娶我进门,转多少身,过几次门,才知情深。
那一页轻轻翻过,从此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
☆、魂断黄梁一梦中
冬月初十,月河,落月渡。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莫隽汝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神思恍惚看着六出冰花纠缠着融入月河宽广波面,高山大河,冰雪流水,茫茫天地,忽然想起很久前,一个人这样对他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穿一身旧衣,熟练地帮周二剖鱼,青轩在灶间生火,周二不亦乐乎地磨酱。
然后,烧好的鱼淋上酱,热气腾腾摆上桌子,地面不很平整,桌子有些微摇晃,莫隽汝忙撑起一条桌腿,垫了片断瓦。
这些事做得很熟练。
青轩不敢僭越,照旧端着碗出去,却被莫隽汝一把拦住:“外面这样冷。”
回到座位,面前的碗已经多出不少鱼肉,都是腹部最鲜嫩的,挑去大刺,周二温和地笑着,眼前皱纹更深了。
然后,年迈的老头子夹下鱼头,津津有味吮着,眯缝着眼,很是慈爱。
莫隽汝小心翼翼享受着这份好意,鱼不算珍贵,可他吃的干干净净,一点不浪费——温孤太妃再宠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好事的。
他帮周二捕鱼、洗菜、做些零碎活,竟忘了来这里的初衷。
周二总是把自己当做参军的儿子,喜欢极了,吃的穿的都挑最好的,这会子在商量着凑些鱼干,等什么时候凉国开禁了,拿去对面换张最好的兽皮。
“保暖得紧,保证比你们这些大家少爷在市上买的好上几百倍。”周二笑眯眯说着。
一平如水的日子,一等就是半个月。
莫隽汝茫然看着熟悉的山水,恍惚感觉,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普通的渔家男孩,被老父亲这样宠着,平平淡淡长大。那些宫廷明争暗斗、沙场横尸百里,那些弑父杀兄、拜将封侯、君临天下,都不过是睡得迷糊了,一场幻觉。
甚至,和殒儿浓情蜜意的半年,也只是自己凝神潋滟月河波面时,无心织造的一场旖旎情梦。
真有那叫莫隽汝的帝王么?真有那风华绝代的凤皇公子么?
“我的几个儿子小时候都特别爱吃鱼,可是每次看我吃鱼头都难过,我就骗他们说我可爱吃鱼头了,鱼头吃了长命百岁、、、嘿嘿、、、小孩子长身体应该多吃,我那些儿子最后都长到八尺高呢?”自豪地说着,周二又夹了几筷子给青轩,“都是爹娘心疼的孩子,你可别只顾着你家少爷委屈了自己。”
莫隽汝有些迷茫:“你为什么要把好的都让给儿子?”
周二莫名其妙:“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疼谁疼啊?”
青轩看莫隽汝脸色不好,忙打圆场:“您的儿子们有您,真真好福气。”
说到儿子,周二马上高兴起来,听到后半句,却抬眸看了一眼窗外,惆怅叹息起来:“我家二小子读了些书,那年想去帝都求个前程,哪知路上被一帮富家恶仆拦住,说什么挡了他家少爷的路,打了个半死送回来、、、我这老骨头拼了命也没求到半分公道,外面都是官官相护,只好去帝都告御状,哪知走到半路遇上乱兵,被砍了几刀,天气一冷旧伤就发作,等仗打完了去帝都,遇上村里的人,才知道二小子看不起病已经死了半年、、、老汉我哪算什么好爹,唉,但愿二小子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光听我说话,你们都吃啊、、、”
然而,无论周二怎样说,莫隽汝只是愣愣盯着碗里的鱼,最鲜嫩的、精挑细选的、白生生鱼肉,深黑眼瞳中的犀利逐渐黯淡下去。
他说,爹娘都会心疼孩子;
他说,父亲都会把最好的让给儿子;
他说,父亲就该为儿子遮风挡雨;
他说,他为儿子死去心痛、内疚。
、、、
短短几句话,压抑了二十一年的阴暗构建的那个,视亲情如虚无,视诡诈为智慧,理所当然成王败寇,冷漠残酷如黑铁的世界,天翻地覆。
可是、、、
为什么,我长到十岁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我是你第七个儿子?
为什么,你可以眼睁睁看着我被打断双腿而无动于衷,脸上甚至有赞赏的表情?
为什么,你可以不理大哥的哭喊,将一杯毒酒灌进他生母的口中,让他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
思绪蓦地被挑断,面前的鱼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热气腾腾。
“你这傻小子,菜凉了都不吃,喏、、、热过了就不好吃,明天运气好再打一条这样大的鱼、、、”
莫隽汝笑容透着几分残酷,低手一指碗:“老伯可听说过一道名菜?”
“用初生的婴儿,剖尽心肝,塞入紫参、山药、新腌的桃花、红枣,放到锅里、、、”
“呸呸呸、、、”周二恶心地啐了几口,“听着就恶心,谁想的法子?”
“据说滋味甘美,入口即化、、、”
“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整天都看些什么书,这么个好吃法,这种事也行?刚生的孩子,先不说那些人下不下的去手,孩子爹娘不管么?”周二差点跳起来。
“他娘很伤心,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在自己眼前,然后疯了、、、”莫隽汝喃喃低语,宛若梦呓,“至于孩子他爹么、、、”
那个孩子的爹,是他的父皇。
为了尝尝婴儿肉的滋味,杀了刚出世的第八个儿子,这个世上除了那个因丧子之痛而疯癫的女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胤国还有个八皇子——那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的孩子。
也罢,这世界鲜血淋漓,不看也罢。
那晚,莫隽汝梦到父皇,身材魁梧,轮廓粗犷,丛丛烈火在他身侧次第盛开,一路蔓延着裹紧了他,那人痛苦得满脸扭曲,四面八方传来凄惨尖利的声音,像风,更像无数冤魂的哭泣,抽抽噎噎,萦绕不息。
皮肉烧焦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红彤彤火光无边无际,看不到天涯海角。
莫隽汝在火中笑了,双眸弯成两弯灿烂的辉月——这是地狱。
他莫隽汝杀人如麻,终有一天,会魂归九泉,堕落无间地狱的。
在那遇到父皇后,他微笑着,温柔地告诉他:“父皇,当年你喝的那碗汤的毒,是儿臣下的。”
“可是,二哥和五哥死的也不冤枉、、、”
当年那碗汤,史书上早已墨干尘定。
那碗汤,要了他父皇的命。
史书说二皇子和五皇子密谋毒害皇后,不巧下错汤碗,皇帝喝下毒汤。对下毒之事,两皇子供认不讳,由此牵扯出卖药的、买药的、带药的一大片。
那真相只有莫隽汝知道。
平时最不起眼的,所有人眼中,笑起来比孩子更单纯灿烂,天生缺心眼的小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