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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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突然出现确实引起了街上行人的侧目。格桑还没有在这个时刻的大街上出现过,它出来的时候总是在黑夜,那时很多气味都已经消散了。此时它贪婪地嗅着这些陌生的新鲜气味,把它们储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在市场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停着一辆蒙着绿色帆布的卡车。市场里鲜活的气味突然间变得单薄寡淡,只留一丝余韵在格桑的记忆里。
也许是气味混淆了格桑对这一切的概念,所以当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拿着一根前头开叉的木杆小心翼翼地顶在它脖子上的绳结上时,格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它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恐惧,而恐惧的人类应该是不可怕的。但是当那木棒的开叉处结结实实地卡住了麻绳的绳节时,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黑脸男人的恐惧感荡然无存,格桑顿时醒悟,但是在那黑脸男人的笑声中它已经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根两米长的木棒有效地保持着它与这个黑脸男人的距离,无论它怎样咆哮扑咬,都无法接近他。
很快格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它安静下来,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曾经的经历告诉它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在这无谓的挣扎上。
格桑被牵上了车,木棒的另一头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绑在车厢板上,于是它的活动范围只有车厢阴暗的角落里。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却不能伏下,只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车厢板上。
车厢里其他的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和坛坛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满的气味就来自那里,像一些微不足道却无所不在的魔鬼。在这些气味的刺激下,格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每一次喷嚏都牵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感到一阵窒息。
它后悔了,在被套上麻绳的这几天里,它完全可以咬断绳子,但在那院子里它必须接受某种犬类与人类定下的契约,努力地维护这种协定。它想,也许自己应该在离开小巷时就咬断绳子,但现在它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现在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触碰到脖子下那根坚硬的木棒。
车开了一夜,在凌晨时到达一个小镇。
格桑被牵下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大房子后面的小山坡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围。格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它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跃跃欲试的气息。它向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扑了过去,但是它这倾尽全力的扑击只不过是把持着木棒另一端的黑脸汉子撞得后退而已。几个绳套呼啸着向它甩了过来,格桑跳跃着躲闪,但另一端的黑脸汉子紧紧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动作,于是那些绳套接二连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后迅速地收紧。格桑在慌乱中左右挣扎,结果还踩在地上的绳套上,当地上的绳套也及时的收紧后,它像一个被缠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喘着粗气躺在了地上。
四拉萨形形色色的狗(13)
这几个人确实非常熟悉这种工作。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在格桑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包着钢丝绳的皮项圈,用螺丝将一条五米长的铁链拧紧在上面,然后切断了它脖子上那根麻绳。
格桑从松开的绳套中站起来,仍然是被一根棒子支着牵向一根打在地上的粗木桩前,铁链的另一端是一个钢圈,刚好可以套在木桩上,有人拿着斧子又在上面钉了一根横木以使那根铁链不会松脱。
当一切就绪以后,最后一个人慢慢地退后,达到了这根铁链可以容忍的限度后,他突然放开了木棒,拔腿向圈外跑去。失去木棒限制的格桑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一夜的愤怒终于在此时找到了爆发点,它愤怒地咆哮着扑向这人的背影。
那扑倒在地脸色苍白的人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站起来时,格桑已经在铁链铮铮响声中将从他身上扯下的皮夹克撕成了碎片。
在两米的距离内格桑还是追上了他。
“老板,这狗看起来不错啊,比原先那头强得多。”
“当然,最好的种獒,多少年都碰不到,没想到让我在拉萨城里给碰到了。这样纯种的藏獒只可能出现在河曲地区。”黑脸男人还是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了那个只穿着衬衣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不停地打哆嗦的男人,“再去买一件。”
也许在老画师的小院子里只要格桑愿意就可以咬断麻绳自由地离开,但现在它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些人离开后,因为重新踏上了久违的草地,格桑慢慢地平静下来。在车上被众多复杂的气味折磨得嗅觉失灵的鼻子已经恢复正常,它闻出自己脖子上的颈圈、铁链以及木桩和它身下的这块草地,都留下另一个藏獒的气味。另一头藏獒。这成了那一天里格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又一次带着钢丝的项圈系在它的项下,而且拖曳着同样沉重的铁链,不过对于它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切切实实地站在了草地上。那些已经淡忘的在草地上腾越的动作突然间又回到了它的身上,它拖着脖子上的铁链围着木桩疯狂地奔跑,草地在它的身后急速地向后旋转。因为铁链的末端是一枚套在木桩上的松动的铁环,所以格桑可以在一个半径五米的圆圈内心满意足地奔跑。
远远地望过去,奔跑的格桑像一朵在山坡上生机勃勃地翻腾的黑色火焰。它没有试着去撕咬连在脖子上的铁链和那根牢牢地钉在地上的木桩,它明白没有必要再去做这种无谓的挣扎。
黑脸男人站在紧靠着镇子边上的这家镇上独一无二的川菜馆前,远远地望着自己此次到拉萨进货时意外地得到的这件珍宝。
五荒原中遇到韩玛
五荒原中遇到韩玛(1)
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着。
每天下午,一个伙计从大房子里出来,将一条羊腿或是半片羊肋扔在被拴养在山坡上的格桑面前,在它刚刚可以够得到的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盆里倒满清水。
没有人能靠得更近,他们远远地欣赏着这头像一只长满毛的蜘蛛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凌空扑咬的怪兽。一次次的交易都因为黑脸汉子开价过高而没有成功。他清楚随着车驶向各地,会有更多的人慕名来到这里与他讨价还价。他并不着急,一定要达到他期待已久的那个数目后,他才会将这头不可多得的藏獒出手。
即使在冬天的牧场,在大风雪的日子里,格桑也可以在帐篷后、羊毛垛边找到一个可以躲风避雪的地方,但是这里无论刮风下雨,它都无遮无掩地暴露在山坡上。正是这暴烈的风雪的侵袭,激发出隐藏在格桑身体最深处更隐秘的野性和与这高原息息相关的适应天性,潮湿与寒冷不过是令它的忍耐力和体力更加强大了。在一个大雪后的清晨,积雪封住了川菜馆的大门,一个伙计不得不从窗子里跳出来挖开门口的一米厚的积雪。但他惊诧地看到,在阳光闪烁的山坡上,那头黑色的藏獒仍然像一团耀眼的火焰,在雪地里跳动奔跑,扬起一片沸腾的雪尘。
即使藏獒的本性并不喜欢过于亲近人类,但在山坡上的生活对于格桑来说也是过于寂寞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愤恨催动着格桑撕咬一切,可是在它的周围实在找不到可以让它扑咬的对象,那些羊腿骨之类的像样点的大块骨头早已被它咬成散落的碎片。
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
格桑不再想象能够离开这里,它正在慢慢地习惯山坡上的一切。
在夜深人静时,每当月光照亮这片平坦安静的谷地,格桑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喉咙深处涌动已久的渴望,扬起鼻子对着发出鹅黄色光辉的月亮,尽情地长声号叫。而这种号叫一旦开始,就几乎是要断断续续地持续一夜的。
只有这种暴烈的藏獒才是那些不远万里来西藏买狗的人真正需要的。那些时刻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的人需要这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决不退缩的狗。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狗,而是真正的藏獒,它们把卫护主人的安全视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它们冷酷无情,比猛兽更加凶猛,随时准备着将危及到主人安全的一切撕碎。
人们在突然间意识到藏獒的这种重要性之后,短短的几年间,各种各样的人来到西藏这块世界上最后的洁净之地,只是为了寻找藏獒——品种更加纯澈并没有被平庸的平原气息所侵染的真正的猛犬。他们相信藏獒才是更接近原始自然的一种良犬。
格桑不过是在浑然不觉中进入了这个找寻猛犬的链环。它被带出牧场,来到外面的世界,这是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切都不是它所选择的,也许如果没有那天驶进夏营地的吉普车,它不会离开高原牧场,它会像所有其他牧场上的藏獒一样,伴着绿色的牧场、蓝天和羊群慢慢地成熟,偶尔为卫护羊群与野兽搏斗,杀死野兽或因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误(这种可能性出现的几率非常小)而被野兽杀死,但如果它能一直活下去,就会使这隐秘的血脉在高原之上继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五荒原中遇到韩玛(2)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格桑彻底地离开自己的牧场,不再是一头牧羊犬了,甚至失去拉萨城里那种可以每夜横穿街道狂奔的自由生活。
如果不是另一头藏獒的出现,也许格桑的生活就这样注定了,它会被一直拴养在山坡上,在黑脸男人的高价发财梦里慢慢地老去,或者被哪个有钱人买走,成为深宅大院里的一头恶犬。
那头铁红色的藏獒和格桑一样,被一根木棒从卡车上牵下来。它是一头已经显出苍老体态的毛色黯淡的藏獒,它与众不同之处是在两眼的上部,绽开了两朵铜仁样的金黄色的毛簇。它被牵下车时,格桑看到两个伙计的手臂鲜血淋漓,他们的袖子已经不见了。
对待格桑的那套程序不过是重演了一遍。不过这头藏獒却显示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在那些飞旋的绳套落在身上时,它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任由绳索将它掀翻在地,被套上了包着牛皮的钢丝项圈,挂上铁链。
另一根木桩被打在山坡上。
他们将绳索都撤掉之后,它趴在原地,保持着被绑缚着的姿势,没有动弹。希望看到它面对陌生的环境而暴怒地咆哮挣扎的川菜馆的伙计们显然非常失望。格桑抻直了脖子对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闯入者的咆哮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它根本无视格桑的存在,但格桑已经形成了习惯,咆哮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它叫了很久,直到连它自己都感到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才停了下来。但这次它却完全没有往日无望地号叫之后的惬意。
将近傍晚时,一个伙计拎着两条羊后腿来喂食。
那铁红色的藏獒只是趴在地上,并没有去碰扔到它身边的羊后腿肉。
不知道为什么,格桑也第一次失去了咬噬的兴趣,它被这头刚刚带到这里的老家伙吸引住了。
已经习惯看着格桑将连骨肉块咬得粉碎的伙计多少有点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
铁红色的藏獒真的老了,颜色黯淡的红毛中泛出一些棕色的硬毛,而且正在失去健康的犬类那种固有的光泽。格桑已经能闻到那种苍老的气息,在所有的气味储存中它认为这种气味更接近于被久久地搁置的皮子发出的气味。但这头老藏獒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格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偶尔抬起头时,从那瞳仁下闪出的目光并没落在格桑身上,而是似乎穿透了格桑投向更遥远的地方。这种漠然让格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当然,被拴养已久的格桑已经不愿意再承认这种反应,它狂暴地拖曳着铁链蹦跳了几下,想驱散这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恐的情绪。但它终于没有吠叫,并没有什么阻止它,它只是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兴趣。
格桑重新趴下,目光追随着这头铁红色的藏獒目不转睛地注视的方向。其实格桑有时也会这样久久地凝望,但一般情况下它会选择山坡下面的镇子或是黄昏时门前停满长途汽车的川菜馆。长久地注视之后眼前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象——尚还青绿的夏季牧场,记忆里的第一场雪,还有拉萨城里那黑暗的街道上一夜夜的纵情奔跑。但这些使狂暴的格桑安静下来的幻象,最终总会被那些路过的司机或旅客打破。那些去拉萨旅游的人在车上整整颠簸了一天,在川菜馆里填饱自己的胃之后,在辛辣的食物刺激下血脉通畅,无暇休息,三五成群地来到山坡上。毫无疑问,观看格桑这头被锁在山坡上体格庞大的长毛怪物很容易成为这些人饭后的消闲活动。
但铁红色的藏獒一动不动地望着的方向,一直向远方被夕阳染为并不耀眼却辉煌无比的地平线延伸的,不过是无边无际布满砾石的荒地,还有点缀在天际的静悄悄地鼓胀的一团团丰沛的云团。
格桑看不到更出奇的什么东西。
第三天,那些扔在铁红色藏獒身边的肉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在这强烈的气味里格桑似乎也失去了食欲,只吃了当天那份羊肉的一半。铁红色的藏獒对那些肉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无论是新鲜还是已经腐烂的。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不过它偶尔会在夜里爬起来,拖着松松垮垮哗哗作响的铁链子,幽灵一样在黑暗中绕着木桩子转几圈,然后又咣的一声趴在地上了。到了第五天,它已经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的身体平坦得可怕。格桑从来不相信一头成年的藏獒竟然可以薄到那样一种程度。
五荒原中遇到韩玛(3)
伙计端来一盆牛奶,放在它身边。他们现在可以无所顾忌地进入这头藏獒的铁链势力范围之内了。格桑看到它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漠不关心地望着远处,对身边的人和那盆牛奶毫不理会。
在第八天的傍晚,铁红色的藏獒突然站了起来。这多少出乎一直趴在它对面的格桑的预料。其实从铁红色藏獒那边吹来的风里,格桑已经闻到死亡的气味,就像在拉萨的街道上被枪击中的狼狗身上的气味。而且整整一天,格桑都没有看到趴在地上的铁红色藏獒有一丝生命的气息——那如蝴蝶翅膀般轻微颤抖的两肋的翕动也消失了,格桑甚至以为它已经死了。
铁红色藏獒瘦削得如同一张毡片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蹒跚不稳地移动了几步,竟然像爪下长着肉垫的猫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铁红色藏獒暗淡无神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