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者作者:亡沙漏-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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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林又施了个法术阻隔他们身上的血味,其实这也不是太必要,因为伍蒙尼德的居民对杀人放火实在是司空见惯。而且这个小小的法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让他几乎立即就要晕过去了,奇德不得不半抱着他走路。
雷斯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复了神智。他睁开眼的时候睡在奇德的膝盖上。他们坐在一条河边,岸边枝繁叶茂,看上去绿得流油。奇德则试图把那条长满浮萍的河中的水灌进自己的嘴里。雷斯林打掉了他的水囊,坐了起来,“水发臭了,不要侥幸,你会死的。”
奇德笑笑,听话地放在一边。他身上又添了几处伤,要笑起来也实在勉强。“小雷,你感觉好一些了么?”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面包,塞到他手里,“试试吃点东西,也许会好一点。”
雷斯林摇摇头。“你自己吃吧。”
“我饱着呐!”奇德夸张地哈哈两声,把面包重新塞回了自己怀里。
“这是在哪儿?”雷斯林盱着眼睛看叶缝中的太阳光。奇德告诉他这是在伍蒙尼德城外。不远处,大公马甩着秃尾巴正在吃草。那匹小母马抽动着耳朵,试图赶走飞来飞去的苍蝇。
“小雷,你来巫师之塔三年,你都没有出过伍蒙尼德城么?”他看着雷斯林,眼里很是怜爱,雷斯林没有回答他。他的神态依旧沉重,疲惫,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不过现在好啦,我们就要回家啦!”奇德快活地说,“回了家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家里可能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雷斯林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因此镇定地对他指出这种可能,“父亲,兰斯,巴斯特。他们很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不!”奇德斩钉截铁,然后老实承认,“不,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永远回不来这种事。老实说,死亡离我们很远,真的,八竿子打不着。嘿,我在最危险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这码子事儿!你有想过我会死么?”
雷斯林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就是嘛!他们不会死,我们只要好好地回家等他们。”奇德笑着抱住了他,跟小时候一样幸福地笑着。雷斯林木然地任他拥抱了自己。他不知道白石城算不算家,而且那个家里头很可能已经只剩下奇德和自己两个人了。但是他发现他没有办法把奇德推开。他微微转过身,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不论他有多恨伊苏谢尔这个姓氏,奇德都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奇德是他永远的家人。这让他难得放下了戒备,全身心地在他怀里享受难得的安逸。
奇德突然把他推开了。虚弱的雷斯林非常吃惊。他那么用力,以至于自己差点被推进水里。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为什么。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钻心的疼痛。
他哥哥的胸□出了一朵血花。乌金色的枪尖从血花里钻出来,上头跳跃着的阳光,冷冰冰地向他示威。刚才奇德用力抓住了枪尖,不让它再前进一寸,但现在他推开了雷斯林,因此微笑着松开了手。长枪立刻透胸而过。奇德痛苦地嘶叫着,弓着身体,一把匕首随即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溅到了雷斯林的脸上,烫得他发觉自己在哭泣。
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冰冷的绝望,尖锐的疼痛,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以及慢下来的时间。
这一切,属于奇德。
奇德睁着眼睛,失去了力气。他垮下的肩膀后头,露出了穿黑衣的游侠。游侠收回枪,他就扑通一声倒在了河边。但是雷斯林看不到游侠。他只看到奇德红色的血流到了绿色的河里,他抠着自己的喉咙痛苦地嘶叫着,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在最后他放弃了,颤抖着想去抓雷斯林的手,却在几步之外永远停住了。这一切都在蝉鸣声中变得格外缓慢。
雷斯林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从奇德满是鲜血的手边挪开了。他心里恶狠狠地诅咒着:该死的,这一次你为什么不再追过来了!你不起来,就永远不要指望我去追你!
16、第 16 章
然后他看到铁枪再一次席卷着向自己刺来。这之后的事情他都没有记忆,他的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个黑衣游侠已经倒在了河边,而他手里攥着奇德的匕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看着两具尸体,浑身都发冷,打着寒战。阳光还是一样的好,绿得发臭的河,清亮的叶子,这些都与之前一模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过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奇德死了。他无数次试图清醒地告诉自己,换来的都只有愈加疯狂的歇斯底里。
奇德被他翻过来,他按住了奇德胸口的伤口,脖颈上的伤口,想去堵住他的血。他不顾体力透支对他用了一次又一次的急救术,但是没有用。奇德睁着碧绿的眼睛看他,却不说话。一个人,一个人,这个念头把他折磨疯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就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奇德变冷了,变硬了。他身上出现了紫色的斑点。他的脸比自己还要苍白。
奇德死了。
雷斯林没有想过这桩事。他想过父亲会死,兰斯会死,巴斯特会死,但是他没有想过奇德会死。因为那个时候他也一定已经死了。他们是二,他们又是一。他是另一个自己,硬币的另一面。奇德那么快活,即使是死亡都不能把他从自己身边带走。
可是,就在今天,在他一步之远的地方,奇德被人杀死了。他们前一刻还拥抱在一起。
雷斯林不甘心。他比十三年前更不甘心!为什么要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大公马在死去的主人面前转悠了一个下午。雷斯林看着它的褡裢,那本露出来的书,眼神突然沉了下来。
他捡起了自己碎裂的眼镜,架在了高高的鼻梁上,然后用尽全力,把奇德的尸体推上了马背。他累得气喘吁吁,在原地坐了半晌,才跳上了大公马。他饿极了,他急需要补充体力,因此从奇德怀里摸出那个面包吃掉。
他走了半夜。伍蒙尼德城外到处都是罪恶,那些敌人狡猾、强大、残忍,很多还不是人。但是似乎是老天爷看穿了雷斯林心中沸腾的怨恨,让那些家伙都离他远一点,省得死得不好看。
雷斯林在砂砾的荒原上找到一个废弃的牛棚。牛棚的顶塌了半边,门前有一架老旧的水车,发黑的死水在河道里沉淀下来,散发着臭味。他把奇德的尸体搬进了牛棚,在底下铺上稻草,两匹马在门前支棱着耳朵,不知道面对着这样浩瀚又无聊的荒原,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雷斯林点起了蜡烛。他从褡裢里拿出了亡灵之书,平摊在干草堆上。这几年,他一直在研究让人起死回生的黑魔法,这大量透支了他的体力,但也算是小有所成。加上这本书,他觉得他可以试一试。
巨大的书页这次很轻易地在他手中滑过,没有任何异常,看上去乖巧极了。它也没有改变它的图画与字母来戏弄雷斯林。他端着蜡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然后他抬起头,从破碎的土墙缝隙里,看到了远方黄沙一片的天与地。
办法总是有的。但是要付出一点代价。雷斯林抱有一点侥幸。也许情况不像书上写的那么糟糕。他应该试一试。
他想要奇德活下来。他想要奇德快活。
他发现当失去的时候,这些变成了他最强烈的愿望。为此,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
17、第 17 章
奇德醒来的时候渴极了。他睡在一个帐篷里,胸口疼,喉咙疼,哪儿都疼,不打几个滚实在不安生,于是他一看四下无人,就真的这么干了。他还特意把他的蛋放在一边,以免把它压碎。不一会儿他就发现,地上放着一罐子清水,一块黄油面包,“这可真是太好啦!”他高兴地扑上去大快朵颐。边吃边想,这到底是哪里?
一个黑发黑眼的姑娘掀开了帐篷走进来。她穿着一条烟褐色的灯笼裤,脑袋上顶着一个老大的瓦罐。她把瓦罐放下,把里头的清水倒在他的罐子里:“你终于醒啦,北方人!你睡了三天三夜,我都还以为你是要这么睡死过去啦!”
奇德朝她笑笑,“这是哪儿?”
姑娘看上去很和气:“我们是塞尔特人。”
“我听说过你们!”奇德冒着头晕的危险坐起来,学她的样子盘腿坐着,“塞尔特人的热情好客连北方人都赞口不绝!”
塞尔特族是一个游牧部落,他们在沙漠里逐绿洲而居,难得的好客又无害——要知道,沙漠里的部族总是很喜欢做些吃人、肢解的古怪事情,还很喜欢抢劫和贩卖奴隶。对比之下,能把牛羊肉分给旅行者的塞尔特族人简直就是天使了。
天使姑娘笑起来,谦逊地说:“不团结起来,就没有办法对付脾气古怪的沙漠啦。”
“我弟弟呢?”奇德不打算再与她寒暄下去,迫不及待地问她。
“什么?”
“我是说……和我一起来的另外一个人。也是北方来的,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大约有我这么高。很瘦很白,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奇德看她迷惘的大眼睛,任命地连声说好吧好吧,“他跟我长得其实一样啦,不过看起来可能更……成熟一点。”
“客人,您是一个人来的。”姑娘友好地说,“我们找到您的时候,您就像一个布娃娃一样躺在沙漠里,离绿洲只有一百步远啦!您的马儿看着您。不过真奇怪,您看起来一点没有被晒伤呐。”
奇德奇怪起来:“可是我……”他努力回忆了一番:他和小雷在伍蒙尼德城里遇到了一点状况,但他还是拼死把小雷带出了城,然后他们不是正准备上路的么?他觉得脑仁疼,按了按眉心——这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全不记得了。这是怎么?既然已经在沙漠中,离伍蒙尼德城应该已经挺远了,他是被晒糊涂了?
“今天是几号?”他问。
“七月九号,先生。”
“天父啊!”他嚷嚷,“我丢了半个月!”
姑娘掩着嘴笑起来:“日子怎么会丢掉呢,先生?总是一天一天踏踏实实地过下去的呀。一定是你被太阳晒出沙漠癫狂症来了,我见过许多这样的旅行者。过一段日子就会好啦,不用太担心。”
外头突然吵吵嚷嚷,人仰马嘶,男人们大声说着沙漠语,在远远近近的帐篷间穿梭。奇德竖起耳朵:“这是怎么?”现在任何惊动都能让他想到小雷。
姑娘侧耳倾听了一番,把沙漠语翻译给他听,顺道给他讲了营地里的怪事:“这几天有个‘黑地萨特’在绿洲里,大家都很紧张。”
“黑地萨特?”奇德知道黑地在南方话里头是地狱的意思,但是萨特他就不懂了。
“就是……”姑娘咬了咬漂亮的嘴唇,“一种很可怕的、来自地狱的东西,是死神的奴仆。”她含糊其辞,似乎就连讲到黑地萨特都会把他引来,不过对于它的特征倒是滔滔不绝,可见是个喜欢恐怖故事的小姑娘。“它所到之处,草木枯萎,甘泉枯涸,牛羊暴毙,人的心脏也会停跳……男人们一直想把它撵出绿洲,但没有成功,它整日在营地边上游荡,还偷了我们的鸡!我婆婆还亲眼看到过它身上……它身上掉下来了肉块,露出了白骨……可怕极了!当时它就在这个帐篷外面!”她信誓旦旦地说。
奇德不以为意。他不怎么敬神,也不相信魔法,比起什么黑地萨特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得把小雷找回来。因此,他打算休养几天,就原路返回,哪怕小雷已经被捉回了巫师之塔,他也不在乎。
他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雷斯林,现在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折磨。他疲累,害怕,腐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东西。但是毫无疑问,会是一种怪物,问题只在于是哪一种而已。哪一种都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他按照书上的魔法把奇德的亡灵召回来之后,他就死了。死亡也许用在他身上并不合适,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他的身体在高温下腐烂,腐烂的速度显示出从未有过的惊人。而他却还有感觉。他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敏感。
他的皮肤很烫,火辣辣的,每时每刻都像是在燃烧。但是事实上他已经没有皮肤了。他浑身的肌肉都暴露在干燥的阳光下,被风吹来的细沙碾磨。雷斯林多么渴望清水!他想在清水里洗澡,他想要清水滋润他干渴的喉咙,可是不论喝多水都不能减缓他的干渴,就像无论吃多少东西都无法缓解他的饥饿。而且,他也得不到清水。在他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被他污染。
这是惩罚。雷斯林明白。魔法从来不会无中生有,它是一种平衡,得到力量必然意味着在世界的另一处,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力量,魔法会自己得到弥补。而生的弥补就是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死法。
雷斯林很清楚。但是他以为书上的诗只是比喻:“它行走在地狱的火里,不论多少水都无法满足它的干渴;它行走在空虚的深渊,不论多少粮食都无法解除它的饥馑。”该死的,这是真的!
此时,他裹着捡来的破斗篷奔跑在沙漠里,他把斗篷还给了奇德,怕他在沙漠里没有东西遮阳,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这副鬼样子实在不好意思示人,就从塞尔特人的营地里捡了一块。但是这除了好看之外没有别的用场,剧烈运动让他全身都痛得发抖。血肉发胀发黑,一块一块从骨头上剥离,让他看上去像是一棵挂着风干牛肉的树,斗篷救不了他。但是他不能停下来,塞尔特人举着火把跟在他身后。他们会很愿意替他办完后事。
雷斯林终于倒了下来,那本大书从他怀里滚了出去。他的腿脚已经溃烂,不能支持他在滚烫的沙地上行走。他的神智模糊。他觉得自己行将离世,但不那么悲哀。因为他看到奇德被塞尔特人所救,奇德是平安的。这很好。他听着背后吵嚷的人马声,阖上了眼睛。这对他来说挺容易,他的眼皮都水肿了,原本就睁不开。他只听到沙漠的风声,还有塞尔特人下马的声音。他们个个都带着刀。雷斯林迷迷糊糊地思考,如果他们把自己砍成肉酱,而自己都还活着,这可怎么办。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塞尔特人围住雷斯林,狠狠给了他几脚。雷斯林觉得他都快散架了。月光下,他们的影子都统统举起了刀。
18、第 18 章
但是这没有发生。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凉爽下来。火烧一样的血肉甚至都停止了对他的神经叫嚣。雷斯林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自他身前而来,神圣,庄严,说着他听不懂的沙漠语。他努力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沙丘上有着一个巨大的模糊影子。那个影子通体全黑,手里握着一把镰刀。
背后的塞尔特人纷纷丢掉刀剑,跪了下来。他们哭天抢地,用沙漠语喃喃着他听不懂的祈祷,然后屁滚尿流地骑上马逃了回去。雷斯林松了一口气,但是死亡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迟早的事。事情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懒得去思考未来。如果还是从前,他可能会对那个巨大的黑影产生一丝研究的好奇。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