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by 静静行走-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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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每次铭远给他那捣蛋儿子上完了课,他都要留他吃饭,并且陪铭远喝上两杯。席间屡屡以父兄的身份,给铭远讲人情事故,劝戒铭远要珍惜跳出农村的难得机遇,勤学上进。铭远骨子里是叛逆的,最烦别人讲大道理,但是来自这位大哥的话,他却总能听得很服气。
别人做家教,每月收入不过300来块钱,而这一家给铭远的,却多出了将近一倍,铭远推辞过几次,但主人一再坚持,就只好怀着感激,收下了。为了不影响学习,铭远干脆辞掉了其他几家的活,专心给这一家干。两个月下来,他不仅可以从容应付生活所需,还有了节余。
生存的压力一旦减轻,情感的折磨便凸显出来,并且越来越尖锐痛苦。志飞始终没来,连个电话也没有。铭远也想过去找他,给他打电话,心中的一口气,却终究咽不下去。盼得久了,等得久了,心一天天沉重,一天天脆弱。有时想起志飞善良的一家,想起那个温馨的夜晚,与志飞一家愉快的晚餐,想起志飞母亲注视儿子的温暖目光,想起志飞也许已经找到了好的归宿,铭远绝望地对自己说,罢了,罢了,就此结束吧。然而要掐死心中的感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缠绵、那些狂野、那些放纵,总在清冷的夜色里,潮水一般袭来,在铭远心中卷起滔天巨浪。
初夏时节,秋锋的生日到了。因为自己事忙,铭远已经很久没跟秋锋一起玩了。所以生日前几天,铭远就对秋锋说,要跟他好好聚一下。到了那天傍晚,两人找了家小酒馆,要了几个菜、一瓶白酒,对酌起来。铭远奇怪平时好热闹的秋锋,今天居然没有带别的朋友来。秋锋说难得哥俩聚一次,不想让别人来打扰。
酒酣耳热之际,铭远说起自己做家教那家的男主人,言语间满是敬佩。秋锋却说:“现在的社会,没背景没关系,想爬起来太难了。谁知道他咋起来的?说不定是靠着娶了个好老婆呢。”铭远说:“不管他靠的是啥子,一个农村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过去每碰到一些人,一些事,常常让我无所适从,患得患失,不晓得自己该咋办,有时甚至想要堕落,想要自暴自弃。但是经过了这两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如今我晓得自个该做啥了。”秋锋说:“这是好事,你那位大哥在这点上说得没错,你们从农村出来,的确应该珍惜机会。”
结帐时,铭远和秋锋争着掏钱,铭远骂道:“狗日的,你要再跟我争,就别认我这哥们儿。”秋锋才罢了手。回去的路上,铭远掏出几百元钱,要还从秋锋那里借来交学费的债。秋锋死活不肯收,说:“我手头宽裕些,能帮你点忙,我很高兴的,你就让我高兴点不行么?”铭远说:“那样我就高兴不起来了。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兄弟感情是一码事,欠债还钱是另一码事。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你必须得收下,否则我跟你急。干爹教会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人只能依靠自己。”秋锋怅怅地收了钱,说:“你这样搞得我很难受的。”铭远说:“你已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还难受个球啊。再说现在我也不缺钱的,缺钱我自然还会管你借。”秋锋只好收下了钱。
又过一过多月,是铭远自己的生日。这个生日铭远是在离省城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城度过的。那座小城依山傍水,风光秀丽,但是离城几里处,却有几家矿山机械企业,这次学校组织铭远他们到当地实习了一个多月。
小地方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一个多月的实习生活,让这帮省城里来的年轻人无聊透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班下班,仅有的娱乐不是打牌就是打篮球。不光秋锋这样的少爷大骂“穷山恶水”,连铭远也觉得这里实在闷得慌,跟自己家乡有得一比。
令铭远惊奇的是,秋锋只叫了几天苦,却很快在这里逍遥起来了,整天眉开眼笑,还常常哼哼起小调来。铭远变问他是不是春天又来了。秋锋嘿嘿笑道:“你这龟儿子眼真毒,啥都瞒不了你。”铭远又追问是哪位小妞又落入了魔掌。秋锋得意洋洋地说:“就是隔壁化肥厂的那个小会计,我们打球时,常站一边看的,高高的个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那个。”听他这么一说,铭远记起来了,这些天与附近几个厂举行篮球赛时,常常有一帮男男女女围观,其中好象是有这么个姑娘。
秋锋、铭远和另外几个同学球打得都不错,来到这里,与几支厂队较量,每一次都打得对方稀里哗啦。尽管比赛一边倒,但各厂的一帮少男少女,却还是趋之若骛,男的是来看球,女的呢,多半就是看人来了。
比赛过几次之后,不少女孩子就爱往男学生寝室里跑了。在秋锋对铭远坦白之后,那个一笑带酒窝的女孩子,便常往秋锋和铭远的宿舍跑,每次都会带来一堆好吃的。每次她一来,铭远便溜了出去,四处游荡。
同学们的乐不思蜀,让铭远倍感孤独。在不远的未来,秋锋和别的同学很快都将找到一个人,陪他们一起生活,生儿育女,过上自己的家庭生活。我该怎么办?铭心已经不属于我了,志飞也开始找媳妇儿了,活在这个世上,是否人人都得结婚生子?这些问题,铭远过去尽量逃避不去想,如今却常常去想,不得不想,可是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见到铭远心事重重,秋锋就说,大家都习惯这里了,你何不跟大家学学,也找个女孩子玩玩,保准你开心多了。铭远骂他畜生,骂完又说:“少跟我鬼扯了,还是说说你跟你那位咋样了吧。”秋锋摆出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我交过的所有女朋友,都没她性格好,可她长得实在有点抱歉,补考都不一定及格呢。”铭远就骂他:“人家对你这么痴心,你还说这样的狗屁话,是不是人啊你?”秋锋就苦着脸说:“开个玩笑嘛,其实她长得也不算难看。可是这鬼地方,跟你老家一样穷山恶水吧?难道要我留这里?这不是开国际玩笑么。”铭远点点头,说:“这倒是真的,这样的地方绝不适合你。那你干吗跟人家粘粘乎乎的?早点让人断了这条心得了。老实交代,有没有占人便宜?”秋锋哭笑不得:“你还敢骂我,我看你才是头畜生,说不到两句话,就往那儿想。”铭远嘲笑道:“就你,还敢跟我装得三贞九烈的,要你不吃荤,比起让狗不吃屎还要难多了。”秋锋捶了铭远几拳,骂道:“你这张狗嘴。唉,说真的,我现在发现自个完蛋了,对女孩子一点儿都狠不下心来,想当初哥们多潇洒啊,如今连坏事都不敢干了。都是给你这小子带的,完了完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要变成柳下惠啦。”铭远笑骂道:“放你狗屁。”
铭远生日那天,秋锋和一帮同学买来酒菜,在寝室里热热闹闹给他庆祝了一场,那女孩也来了,坐在秋锋旁边,话很少。
大家一轮又一轮敬酒,铭远来者不拒,兴致特别高。临近午夜时,有人提议把桌子搬到屋外去喝,大家说好啊好啊,说干就干。到了屋外,发现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高挂夜空,清辉洒了一地,四周群山环抱,月色下,一个个山头悄然伫立,空气中没有省城的车马喧嚣,隐约可闻的,只有不远处山间小河的幽咽。人们一时间无话了,似乎怕惊醒了群山的梦。“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铭远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诗句来,对着皎洁的圆月,软弱得几乎无法自持。志飞,你在干什么呢?你想我吗?
散席前,大家说这鬼地方蛋糕都买不到,铭远你就喝三杯酒,许三个愿吧。铭远对着月亮,合上眼,默默许了愿,一口气喝了两杯酒,正想喝第三杯,一个同学按住他的手,说等一等,先把你许的愿给大家伙说说。铭远就说:“我的第一个愿是,希望父亲和弟弟快乐无忧。”众人说没劲,快说第二个,铭远说:“希望咱们一帮哥们儿不管以后如何,都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家嚷嚷说这个有点意思,来来来,为这个愿望干一杯。喝完酒,有人又让铭远说第三个愿望,秋锋瞪了他一眼,骂道:“龟儿子你懂不懂,这个愿望是铭远自己的,不用告诉你们。”铭远挥挥手说:“我这个愿望其实还是许给大家的。希望今天的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幸福的爱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为了今天的月亮,大家干了这最后一杯。”说完自己先仰头干了,干完后把杯子摔得粉碎。
这天晚上,秋锋送那女孩子回家,很晚才回来,眼睛有些红肿。此后,那女孩儿再没来过,铭远知道秋锋听了自己的劝,已经跟她断了。这些天,铭远第一次发现秋锋变得沉默了。难道这小子真的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有了真正的感情?想起自己力劝秋锋与那女孩分手,铭远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火车到达省城时,已是夜里11点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门卫老大伯递了个纸盒子给铭远,说是一位同学托他转交的。拆开纸盒,铭远看见里面躺着件浅灰色衬衣。铭远知道,志飞来过了。上学期与志飞逛街时,看到这件躺在商店橱窗里的休闲衬衣,铭远很喜欢它的简洁纯净,只是200多元的价格,对他来说太昂贵了。拿出衬衣,里边掉出张纸条,上面是志飞的笔迹:铭远,生日快乐!
到水房里草草冲洗了身子,铭远换上了新衬衣,仔细擦干眼里的泪水,梳理好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扎进了夜色中。
到达志飞学校时,已经是12点半了,校门上了锁。铭远找了个电话亭,给志飞宿舍打了电话,谎称自己是志飞的哥哥,说家里有急事,要他听电话。“喂,铭远,是你吗?”志飞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铭远哽咽道:“志飞,是我,我在你校门外边。你能不能出来?”“好的,你等着我,我马上来。”志飞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志飞出现在铭远视野中。铭远迎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志飞挣扎开来,拉着铭远走进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荫下,才扑进铭远怀中,“呜呜”痛哭起来。铭远捧起志飞的脸,用自己的嘴、自己的舌头,堵住志飞的嘴巴,志飞伤心的哭声,还是不时滑了出来。两人的泪水,流到了对方脸上,流进了对方嘴里,既苦涩又甜蜜。
学校回不去了,好在铭远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两人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这一晚,铭远和志飞彻夜癫狂。
接下来每个周末,不是志飞来铭远的学校,便是铭远去找志飞。只是想要亲热,必须避人耳目,两人有时不得不跑到荒郊野外,才能得到片刻的机会。但越是辛苦,越是幸福而又刺激。
又临近期末了,志飞要回家帮家里忙夏收,让铭远跟自己同行。铭远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去,他既想在城里找点事情做,好为下学期攒点学费、生活费,又担心家里农活太忙,父亲年老体衰,一个人应付不来。对于兄弟铭心两口子,春节一见之后,铭远是彻底失望了,不敢再奢望他们会帮老父做点什么。
正在犹豫之际,山娃来学校找他。山娃老婆生了孩子,山娃回家呆了几个月,又要去广东打工了。经过省城,给铭远带来了家里的口信。铭远从他口中得知,小月生了个儿子,家里忙不过来,很多事都要父亲帮忙,于是分开的两个家,又等于合在一起了。父亲告诉铭远,有他和铭心两个人一起干活,家里的事他就别担心了。放假回不回家,让铭远自己看着办吧。
山娃还给铭远带来了一张相片,小月坐在中间,怀里抱着个胖小子,铭心和父亲站在背后。铭心、小月都在开心地笑着,父亲脸上也有笑容,却笑得有些僵硬,眼里还有一丝愁容,若隐若现,给这张欢乐的全家福,带来了某种不和谐,色彩明快的相片上,仿佛浮动着一抹淡淡的阴影。铭远发觉,站在新生儿的背后的父亲,比上次见到时又明显衰老了,心中不由感到几分辛酸。
小侄子单名叫翔,是铭心给起的。铭远玩味了很久,隐隐猜到他起这名字的缘由。
(十一)
铭心是在家后面一个高高的山嘴上,决定给儿子起名为“翔”的。
山坡上有块铭心家的地。苞米(玉米)苗已经半人高了,需要再追一次肥,顺便还得锄掉杂草。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时节,苞米苗密不透风,铭心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还是感觉象呆在蒸笼里一般。太阳烤在黝黑的背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动锄头,汗水便如雨点流淌、跌落到干涸的泥土上。起身伸腰擦汗时,一眼望去,地垄遥遥向上延伸,长得令人绝望。铭心不敢绝望,家里还有几十块这样的地,要等着他去耕种。
村里很多人出去打工,很多地块都抛了荒。铭心和父亲接了不少地来种,除了替人上交公粮,余下的粮食都归自己,这样的美事,对于世代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村人来说,以前连想都不敢想。过去村里人多时,有的孩子生下来,长到5、6岁,还分不到一块地,为了地与地之间的界限移动了一尺半寸,人们常常争吵乃至械斗。不知从啥时候起,这被农人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土地,渐渐贬值,最后变得一文不值了。铭心的父亲常常骂那些出去乱闯的后生是败家子,连命根子都不要了。
发生在身边的变化,让铭心疑惑、茫然。都市的灯火,曾燃烧过他少年的热血,也让他第一次触摸到了生活尖锐的痛楚。如今,村里伙伴化作一只只飞蛾,纷纷扑向它。铭心一次次问自己,去那样的地方,自己到底能得到什么?每一次都问不出个结果来。不错,村里是有些人出去几年,就回来盖了房子,买了电视。可是象小七、黑子这些人,以前在家啥苦活累活没干过,现在回来,抡锄头不到半个钟头,就直喊不是人干的活,甩手东游西逛去了。铭心不知道他们不抡锄头,这辈子又能干点啥。城市千好万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城市,农村千差万差,毕竟还是自己的家。不然的话,他们出去赚到了钱,又在家里盖房子干啥呢?铭心也想出去弄点钱,把家里搞好一点。可是想到一出去,或许就再也无法回到这山沟,安心过日子了,他又隐隐感到恐惧。
为了把家里弄得好一点,铭心和父亲接了人家不少地来种。可是一年到头,家里除了多出几堆值不了几个钱的稻子、苞谷、麦子、豆子,房子依旧是破房子,人呢,除了日复一日的劳苦和衰老,也不见有别的变化。
或许还有别的变化,那就是小月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跟自己争吵,甚至打架。从村里第一批人出去打工起,高峻的山岭,就再也关不住小月的心了。铭心有时忍不住想大声诅咒,诅咒这狗日的穷山沟,狗日的土地,狗日的锄头,还有狗日的城市。好几次脸上带着被小月抓出的血道道,铭心独自在地里干着干着活,会突然抛下锄头,躺倒在禾苗和杂草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过去无忧无虑,只知道没心没肺满山乱跑的铭心,脸上已经很少再有笑容,以前黑得发亮的笑眼,时常因为罩着一层阴郁,变得日渐黯淡起来,嘴角、眉头隐隐出现了几道皱纹。
儿子的出世,给全家带来了难得的欢乐。从这座破败房子里传出来的,不再是吵闹叫骂声,而是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