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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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张司令说,“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头,那么害怕,以致死也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寻觅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自己回答道,“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唐一娜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但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矣。”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矣。老天帮我显了形,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它显神,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担心,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的密谋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性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如是这般,他在下属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感到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共党电报缺乏了解,但是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相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的各位各有所长,吴副参谋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汪处长和李副处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唐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自己能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无论如何,在本月29日之前,也就是老K在文轩阁客栈行动之前,必须破译出来。我有种预感,密电的内容必定跟老K的密谋行动有关。换言之,我们这次最终能不能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胜机或许就捏在诸位手中,你们要珍惜这一机会。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之奇令人惊讶,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是令人称奇的。如果说难,他们都没有专业从事破译敌报工作,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另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有些异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故弄玄虚,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他们以为司令还会继续说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但是司令再说的话已是告别之言,他交代童副官和王处长关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后便乘车而去,令吴汪李唐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破译了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张,顿时像剥掉了掩人耳目的皮,露出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成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专人”的到来,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去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份密电是假
窝藏共匪是真
门旮旯里拉屎
总有一日要天亮
当了可耻共匪
总有一天要被抓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共匪
吴汪李唐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都欢迎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也只有一个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不美,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责的力作,别说“吴汪李唐四”,连“之外”的童副官,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3·
密码
三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最后没有朝西楼开来,而是往东楼那边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此人穿的是便服,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他年不过四十,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的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饰不了他的身份:鬼子。他叫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是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半懂。他曾是鬼子驻沪总部司令官松井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总部特务处机关长,是松井老鬼子的一只黑手。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老K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也屁颠颠地出来迎接。三人进了楼里,还没有坐下,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合适。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接着说:“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共匪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伸手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视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共匪死了心,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匪了。我就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趁,来铤而走险。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呆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或干什么。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楼,我至少有两个人盯一个,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也讨好地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嗳,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我的部下?”
张司令说:“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适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见张司令!”
是唐一娜的声音,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尖利,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听到的是童副官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党!”
“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你放屁!姓童的,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唐一娜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哦?”听张司令说她是(伪)国防部唐副部长的女儿,他会意地点了个头说:“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还没有进楼,张司令就料到他们已经破译了“密电”,因为他发现楼里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不一会,他从闻声而冲下楼来的童副官的脸色中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也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朝童副官挥手喝道:“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右边位置上坐了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童副官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呈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吧,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朗朗有声地念起来:“此份密电是假/窝藏共匪是真/门旮旯里拉屎/总有一日要天亮/当了可耻共匪/总有一天要被抓/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共匪/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都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汪李唐四人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着话头,“在这儿,‘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破译高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你们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汪处长,你念一下。”
汪大洋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道:“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29日夜11点在孤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汪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汪处长第一次念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唐一娜,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特级,马上投入了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她很奇怪,也很着急,找李副处长讨教。李宁育是老破译,也是军机处的总译电师,破译经验丰富,下面破译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他求教。他看了电报,又看了看唐一娜破出来的乱码,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电报。
密电都是用密码编写的,如果身边没有密码本,形同天书,但只要有密码本,任何人都可以破译,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但有时遇到重要密电,有些老机要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本落入他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假如0代表1,1则为2,以此类推;假如0为3,则1为4,其他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但起的作用有时是相当大的,像唐一娜就被难住了。可以想像,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有密码本,恰好又遇到像唐一娜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可能成就大事,以致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这种错觉对隐秘的第三方来说是比较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了。但对李宁育来说,首先他知道密码本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他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破译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唐一娜按正常程序呈报给汪处长,汪处长又呈给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入张司令之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就是汪、李、唐。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那么下一个问题,张司令问的是,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三人中有谁跟其他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就曾婉转地问过他们仨,现在在会上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严,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汪处长发了誓说没有,唐一娜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惟有李宁育说他曾跟吴副参谋长透露过。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辞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育宁的话音刚落,吴志国气愤地骂了句娘,责问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育当面说清楚,他是怎么跟吴副参谋长透露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等。李宁育平静地陈述了“透露”过程,说昨天下午,他们刚破译完密电,唐一娜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呈时,忽遇吴志国来机要处查看某个文件。
李宁育说:“因为这是一份特级密电,不便外传,唐参谋见吴副参谋长进来后,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这可能引起了吴副参谋长的好奇,他问唐参谋在干什么,唐参谋半认真又半开玩笑说是重要密电,只有司令才有权知道。这可能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后来他看过了文件,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他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育继续说,口气平静,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我们是不是刚收到上面的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又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副参谋长在抓清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最后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尔后,张司令问唐一娜。唐一娜证实,李宁育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副参谋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那么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育也确实是跟吴志国一道走的。至于他们走后,吴有没有去李的办公室,她说她不清楚。
张司令又问李宁育:“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育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是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也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对吴志国说,“你说你没进他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