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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文的魂魄-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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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境遇可说是相当悲惨。
  这种身不由己的处境,往往驱使他们只能走向放纵懒惰的高等游民之路。事实上他们多半也是浪荡公子。为了排遣无聊,这群人更是不时摩拳擦掌,唯恐天下不乱。K叔叔也是生来就注定无法走运的次男,正是探求这类事件真相的合适人选,因此叔叔当然就答应了。
  答应下来以后,叔叔左思右想,如果像《今昔物语》中的“金太郎”传说那般,在阿道枕边全副盔甲、煞有介事地值宿,未免太落伍了。那么,首先应该查明阿文的身世来历,再追问出阿文与小幡宅邸间有些什么关联。于是叔叔问小幡:“府上的亲戚或侍婢之中,有没有名唤阿文的女子?”
  小幡答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亲戚中也没有叫阿文的。侍婢因为时常更换,无法逐一记住名字,不过最近的确没有包雇过名叫阿文的侍婢。叔叔进一步追问下去,得知小幡府邸始终都雇用两名侍婢。一名通常是领地农村上来帮佣的姑娘,另一名则是自江户的侍婢介绍所随意包雇的。介绍所是位于音羽的堺屋,历代出入小幡府邸担任中介之职。依照阿道所述,女鬼似乎是在武士家帮佣的奴婢,于是叔叔先将路途遥远的领地农村搁在一边,就近从堺屋下手。他认为这个阿文可能是几代以前的当家包雇过的奴婢,只是小幡不得而知罢了。
  “那就麻烦你了。不过,请千万保密。”小幡说。
  “没问题。”
  两人约定过后,叔叔便告辞了。此时是三月底某个晴朗的日子,小幡邸内那株八重樱已长满青葱嫩叶。

  3

  K叔叔到音羽堺屋查阅了侍婢登记簿。既然历代出入小幡府邸,应会将介绍给小幡家的每个侍婢名字登记在簿本上。
  果然如小幡所说,最近的本子不见阿文这个名字。叔叔又逐渐追溯到三年、五年、十年前的记录,还是找不到任何跟“文”字有牵连的名字。
  “难道是从领地农村上来的?”
  叔叔有点纳闷,却仍顽固地依次翻阅旧本子。三十年前的一场火灾将堺屋的帐簿都烧毁了,所以现存的是在那之后的记录了。因而即使将铺内所有帐簿都翻阅遍,也只能追溯到三十年前。叔叔干劲十足,决定查到尽头,便耐着性子在已经泛黄的簿子上一行一行循着褪色的墨迹寻找线索。
  登记簿当然不是专为小幡家编制。凡与堺屋有往来的武士家族都记载在一本厚厚的横式装帧本上,光要挑出“小幡”这个姓氏就煞费劳力。况且簿本又经过长久年代,笔迹也不统一。有龙飞凤舞的男人笔迹,也有纤细无力的女人手笔。而且大部分是假名(注:此处指日文中的平假名、片假名),更有像孩童写下的文字。要在这一堆杂乱无章的文字中细心辨认线索,真会令人头昏眼花。
  过了一阵子,叔叔有点厌倦了。心里开始萌生真不该只为了凑热闹而接下这宗事件的悔意。
  “哎,这不是江户川的少爷吗?您在查些什么呀?”
  一位看上去约莫四十二、三的瘠瘦男人,面带笑容地在店头坐下。身上穿着条纹花样的和服,披着同样条纹花样的外褂,上上下下看来就像一位正经规矩的庶民商人。细长脸上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浅黑肤色、高挺鼻子,以及那双宛若艺人般饶有表情的眼眸。他正是神田的半七,是个捕吏,妹妹是在神田明神附近教授三弦的师傅。因为K叔叔有时会到师父那儿串门子,理所当然便跟师傅的兄长半七相熟起来。
  半七在众多捕吏之间也算是颇有势力的。不过,他为人正直爽飒,很有老江户的作风,可说业界少见,从来没听说过他凭权势刁难弱者的风闻,是位对任何人都很亲切的男人。
  “还是很忙呀?”叔叔问道。
  “忙。今天也是为了公事绕到这儿来的。”
  两人闲聊一阵,叔叔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念头。他想,这个半七的话,向他泄露秘密应该不会出问题,不如将整宗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看他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知道你有公务在身,不过有件事,不晓得能否请你抽空听听看……”叔叔环视四周。
  半七爽快地点点头:“可以。虽然不知道什么事,听过后再讨论吧。老板娘,二楼借用一下,行吗?”
  半七领头登上狭窄的二楼。二楼是一间六席大的房间,昏暗的房内一隅搁着衣箱之类的杂物。叔叔跟在半七身后也上了楼,继而详细描述了小幡邸内发生的怪事。“你认为如何?有没有办法追出那女鬼的真正身份?只要知道她的身份,我们就可以为她做法事祈冥福,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
  “唔,我想想看。”半七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说:“少爷,女鬼真出现了吗?”
  “这……”叔叔答不出来,“嗯,据说是有……但我也没亲眼看到。”
  半七又默默无言地抽着烟。
  “那个女鬼看上去像在武士府邸帮佣的侍婢,而且全身湿淋淋的,对不?换句话说,就跟皿宅邸中那个阿菊(注:皿宅邸的阿菊是日本怪谈故事)类似吧?”
  “啊,好像是。”
  “小幡宅上有人读草双纸(注:江户时代的通俗插画小说)吗?”半七冷不防问了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当家的不读,不过夫人跟侍婢们好像喜欢。这附近的田岛屋,正是出入小幡府邸的租书铺。”
  “小幡府邸的菩提寺(注:江户时代,幕府规定由佛寺掌管人们一切葬仪,因而家家户户都各有菩提寺,寺内有安置代代先祖骨灰的坟墓。此习惯一直沿袭至今)是哪儿?”
  “是下谷的净圆寺。”
  “净圆寺……原来如此。”半七微微一笑。
  “有什么眉目吗?”
  “小幡的媳妇长得很标致?”
  “唔……应该算美人吧。今年二十一岁。”
  “少爷,这样好了,”半七笑道,“这是武士的宅内家丑,由我这种身份的人出面不太好,但您要不要干脆将这件事交给我?我保证两三天内问题全部解决。当然,这件事只有您、我知道,我不会向他人泄露。”
  K叔叔信得过半七,便将整件事托付予他。半七也打下保票。不过半七又说,他只能暗地进行,表面上是叔叔接下调查任务的,因此要求叔叔从翌日开始跟自己一起行动,这样事后才能向小幡当家的报告结果。叔叔反正是个闲人,二话不说便欣喜答应。其实叔叔也想知道,在同行中算是高手的半七到底会如何调查此事,很期待翌日的来临。当天,叔叔与半七分手后,还跑到深川某处参加俳句评选大会。
  由于当天很晚才回家,隔天叔叔起床时很痛苦。不过还是在约定时间赶到约会场所与半七会合。
  “今天先到哪里去?”
  “先从租书铺开始吧。”
  两人来到音羽的田岛屋。因为叔叔家也是主顾之一,所以跟田岛屋的掌柜很熟悉。半七问掌柜,元旦以来小幡家租了些什么书。田岛屋并没把细目一一登记下来,掌柜也无法立即回答。不过,他还是尽力追索,最后讲出两三种读物与草双纸的书名。
  “除此之外,有没有租《薄墨草纸》?”
  “有。我记得是二月左右租的。”
  “能不能借看一下?”
  掌柜的在书架上找了一会儿,取出这上下两卷的草双纸。半七接过来,打开下卷,翻到第七、第八页处,把书摊平悄悄递给叔叔。那幅插画是一个看似武士家夫人的女性端坐房内,窄廊外的院子里则立着一个垂头丧气、俯首下望的年轻侍婢。那侍婢正是女鬼。院子里有开满燕子花的池塘,侍婢好像刚从池底浮出来,头发与衣裳都是湿漉漉的。女鬼的五官与姿态画得非常恐怖,足以吓坏妇孺之辈。
  叔叔吓了一跳。他不是震慑于画中女鬼的形象,而是自己想像的阿文竟然跟画中的女鬼一模一样,这巧合令他大吃一惊。叔叔接过书本一看,标题是《新编薄墨草纸》,作者是为永瓢长。
  “少爷,您借回去看看。这本书很有趣。”半七用他那饶有表情的眼神,若有所示地说道。
  叔叔将两册草双纸揣在怀里,步出田岛屋。
  “我读过那两本书。昨天听您描述女鬼时,突然就想起来了。”走到大街上,半七说道。
  “这样说来,很可能是看到这书的插画受惊过度,是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那倒不尽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再到下谷去看看吧。”
  半七领先跨出脚步。两人登上安藤坂,从本乡来到下谷的池之端。这天是个无风的日子,暮春的天空晴朗得宛如琢磨过的碧玉。
  一只老鹰酣睡般地驻足在消防瞭望楼上。一位看似远行的年轻武士驱策着微微出汗的马匹疾驶而过,笠形钢盔的帽檐烁烁闪着初夏阳光。
  小幡家的菩提寺——净圆寺,规模相当大。跨进大门,是一片惹眼的盛开棣棠。两人与住持会了面。
  住持年约四十,肤色白皙,刮过胡子的双颊泛青。听闻来客之一是武士,另一位是捕吏,不敢怠慢。
  来寺途中,半七与叔叔已商议好,因此叔叔先开口,说是小幡宅邸最近发生了怪事。又说,夫人枕畔会出现女鬼。最后问住持,若想让那女鬼逃散而去,应该举行什么祈福消灾仪式?
  住持默默听着。
  “这位小幡大人或夫人的请求吗?还是两位的主意呢?”住持捻着佛珠,有点不安地问道。
  “不管哪方都一样。总之,就看您肯不肯相助了。”
  叔叔与半七都目光炯炯地望着住持。住持脸色发青,浑身微微打着哆嗦。
  “我们道行尚浅,无法立即向两位保证一定灵验,不过,我们会尽一切所能祈祷神佛保佑。”
  “那就麻烦您了。”
  接着住持说正好是午餐时刻,便命人端出精心烹调的素食。膳盘上还附有酒壶。住持一杯也没碰,叔叔与半七却大吃大喝饱餐一顿。
  告辞时,住持悄悄递给半七一个纸包,“寥寥之数不成敬意,两位回程雇轿……”可是半七将纸包顶了回去。
  “少爷,事情解决了。那和尚好像吓得浑身发抖。”半七笑道。
  住持脸色发青,又郑重其事地请他们大吃一顿,证明了住持无言中表示降服。不过,有件事叔叔仍无法理解。
  “为什么那么年幼的孩子会大叫‘阿文来了’?我实在不懂。”
  “这个我也不清楚。”半七依然笑道,“小孩子不可能会自己叫出阿文这名字,大概是有人教她的吧。只是我得特别申明一下,那和尚是个恶棍……就跟延命院的住持一样,早因犯色戒而恶名昭彰。所以只要我跟你双双出头,不用多讲什么,那恶棍自己心中有鬼,自然吓破胆子。今天给他个警告,我想,往后应该不会耍什么诡计了。我的任务也到此为止。剩下的就看少爷拿捏,要如何向小幡大人婉转报告了。在下就先告辞。”
  两人在池之端分手。

  4

  叔叔归途中顺道绕到本乡某位朋友家,恰好那位朋友的舞蹈师傅在柳桥某地举行门生舞蹈发布会,叔叔的朋友为了情面不得不参加,便邀叔叔一起赴宴。叔叔只好也包了贺仪同行。在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之间,叔叔玩乐到华灯初上时分才陶然返家。因此,这天叔叔无法立刻赶到小幡宅邸报告调查结果。
  第二天,叔叔拜访了小幡,与主人伊织会面。叔叔瞒住半七的事,一副独自调查出来的模样,得意洋洋地报告草双纸与和尚的来龙去脉。小幡听着听着,脸色沉了下来。
  小幡随即唤来阿道。小幡将《新编薄墨草纸》搁在阿道面前,严词质问:“你在梦中所见的女鬼,原形是不是这个?”阿道大惊失色,一言不发。
  “听说净圆寺的住持是个破戒的花和尚。你一定也受到他的诓骗,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快从实招来!”
  无论夫君如何厉声逼供,阿道只是哭着辩解自己绝无有愧夫家的行为。不过,自己的确是过于轻率了些。对于这点,已经深知错误。接着,阿道在夫君与叔叔面前供出一切秘密。
  “今年正月,我到净圆寺上香,跟师父在另一个房间谈话。那时师父仔细端详我的脸,频频叹气,最后低声自言自语:‘唉,真是运气不好呀!’那天我没放在心上,就这样告辞回来了。二月时,我再度去上香,师父又同样仔细端详我的脸,说了同样的话,这回也是频频叹气,因为我有点不安,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到底怎么说呢?’师父一脸同情地告诫我:‘夫人的面相实在不好,如果继续待在夫家,早晚会招致攸关生死的灾厄。最好尽快辞别夫家,否则恐怕令千金也难逃厄运。’听完师父的话,我吓得半死,自己遭受灾难也就罢了,但至少得让女儿摆脱厄运,所以我又问师父有无消灾之法?师父说:‘遗憾的是母女一体,若夫人自身不先摆脱灾难,令千金终归定数难逃。’听到这番话……我的心……请谅察我当时的感受……”说完,阿道放声大哭。
  “你们今天听来,可能会讥笑是迷信或愚蠢,但当时的人,尤其是女人,对这些都深信不疑的。”叔叔说到这儿,特地加注,向我说明。
  阿道自从听过住持的话,心中投下阴影,驱之不散。阿道是想,即便有什么灾祸降临自己身上,也可以认为是命中注定。可若是让心爱的女儿也遭受连累……想到这点,为人母的她便不禁惧怕万分,心痛不已。对阿道来讲,夫君固然重要,但她更深爱女儿,深爱程度甚过自己性命。阿道深信,若想救女儿,同时保住自己安全,只能远离心有不舍的夫君府邸。
  话虽如此,阿道几次都犹豫不决。不久,二月已尽,到了小春过女儿节的日子了。小幡家当然也摆饰着庆贺女儿节的人偶。阿道望着人偶台上朦胧摇晃着红白桃影的夜灯,不禁唉声叹气。明年、后年,还能这样顺利无事地迎接女儿节吗?女儿能够岁岁平安吗?遭受命运诅咒的母女到底谁先受难呢?阿道胸中充满恐惧与悲哀。可怜的母亲,竟为此事无法畅饮今年女儿节的米麦白甜酒。小幡家五日那天便收拾了人偶。对阿道来说,今年收拾人偶的心情比往年更依依不舍。
  当天下午,阿道正在读租书铺送来的草双纸,小春也爬到阿道膝上,很专注地看着书里插画。阿道当时读的正是《新编薄墨草纸》,故事内容是毒辣主人斩死侍婢阿文,并将尸体沉入池边开满燕子花的古池,之后,阿文的魂魄出现于夫人面前,申诉生前的遗恨。插画画得相当凄厉恐怖,年幼的小春好像被吓坏了,指着插画战战兢兢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阿文的魂魄,如果你不听话,可怕的阿文会从院子里池中浮起来。”
  阿道并非存心吓唬小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母亲无心的一番话,强烈地刺激了小春的稚幼心灵,小春竟像是痉挛发作一般,脸色刷白地紧紧搂着母亲的膝盖。
  当天夜晚,小春便在梦中受惊大叫:“阿文来了!”
  隔天夜晚,小春再度大叫“阿文来了!”
  阿道很后悔自己的轻率举动,早早将那草双纸送回租书铺。小春却连续三晚大喊阿文的名字。悔意与忧心令阿道夜夜辗转反侧;另一方面她又惧怕这正是师父所谓的命定灾难的前兆。就这样,最后连阿道眼中也出现了阿文的幻影。
  于是阿道下定决心,打算听从自己信奉的住持告诫,离开小幡府邸。因此便利用天真无邪的幼女夜夜呼叫阿文名字这桩事,屹然成了怪谈小说作者。她正是想拿这个捏造的怪谈当借口,离开夫君府邸。
  “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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