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妖-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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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中,一个是将军府的独养公子,自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无虑。另一个则是身世成谜的凄苦孤儿,因被将军夫人怜惜,收养入将军府之中,长大后,被将军带入军营历练,小小年纪便是当地有名的少年将领,前程似锦。
“然而,孤儿心比天高,断断不愿屈尊降贵,做那一小小将臣。
“他的身世不一般,乃是先朝太子的嫡长儿子,若非先朝变故,他定是一个拥万里江山,展雄图霸业的千古帝王。”
听至此,云渊便已明白故事中的主人公所指何人。他忍不住插嘴问道:“当时的你知晓他的身世吗?”
叶修筠道:“我知道。他的举止言谈、资质气韵皆远远越于常人之上,再算到他出现在将军府的时机,加上他携带着的信物,完全吻合。而且他当时全然信任着我,并没有要瞒着我的意思,因此这并不难猜。”
解释之后,叶修筠的心念又继续回到往事其中。
他永远忘不掉,少年时王惟弈望着他,带着依恋与信任的眼神,温柔和煦如同太阳的光辉,在那人死去之后,每每回想,就如同利刃割心一般。
王惟弈追随将军前往军营的前一夜,府中的人都在庆祝。只有他们,一想到以后聚少离多,就似身边升起了个屏障,将外界欢笑完全隔绝,令他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深夜与王惟弈独处时,王惟弈将一样东西交到他的手中,道你以后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一般,守候在你身边。
掌心的物件沉甸甸的,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那是王惟弈自小珍藏着的铜铃,铃身金色腾龙栩栩如生,呼啸欲出。
叶修筠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王惟弈握着他的手,道军营内诸多不便,你就当作是代我保管。
叶修筠点了点头。
记忆转换,几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房间。王惟弈一身轻甲,挟带着寒风冲进门来,他皮肤与从前相比略微黑了些,长期兵戎杀伐的生活给他的面上增添了几分风霜,使他的俊美更带了一股深邃成熟的味道。
修筠,跟我走,修筠……
少年特意压低了声音,仍是掩藏不住语气中的焦急慌乱。他眉头紧锁,动作紧张,叶修筠甚至感觉自己被紧握着的手腕隐隐生痛。
叶修筠没有任何表示,任由王惟弈拉着,好似一个无知无觉的提线木偶。
窗外烈风呼啸,恍若百鬼夜泣。门扉随风拍打的吱呀声响不绝于耳,门外的世界漆黑得深不见底,如同鬼魅的血盆巨口一般徐徐吞噬着。
“他想复仇,想要夺回所失去的一切——权势、地位、富贵、荣华,他想要得到全天下人的仰视,他想要宣告天下,他才是正统的真龙天子。”
叶修筠面色凄然的继续说道:“后来,他寻到了机会……”
当年太子一脉惨遭灭门之时,王惟弈的舅父——勇冠三军威名赫赫的征西大将军见时局不利,通敌叛国。西族人本就骁勇善战,得大将军更如猛虎添翼,短短一个月内连夺王朝十几座城池,西北前线顿失屏障,边陲告急,直到新帝亲征死守边城,破敌十数万,这才压制住了西族攻势。此后王朝连年兴兵,劳民伤财,均因西族得大将军镇守,王朝军讨不到任何便宜,次次惨败,多年已过仍是无能收回失地。
王惟弈参军的目的,就是为了暗中联络舅父,以里应外合夺回江山。
“可惜,他还太嫩……”,叶修筠如此叹息着。
其实他们的命运,一开始就被掌握在了他人手中。
甚至包括他们之间的爱情。
叶修筠还记得,当年父亲面色阴鸷,大骂着他孽子,令他跪在阴森空寂的祠堂中。
而他只有流泪,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反复道我不能那么做,这会害死他的。
祠堂地砖冰寒坚硬,他跪了数个时辰,膝盖冰冷麻木得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一般。灵台上叶氏先祖的灵位层层叠叠的耸立着,如同一座座巨石重重压在他的头上。
叶将军骂他孽障,道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一将功成万骨枯,血里火里挣出来的江山万代,岂容得下你一人儿女情长。为家族为王道为百姓,王惟弈都必须要死。
叶修筠辩驳,道王惟弈有帝王之才,又有着皇族最正统的血脉,为何你们不能拥戴他,帮他夺回那本属于他的东西,而却要助纣为虐,为了那些卑鄙无耻篡夺皇位的乱臣贼子而伤害他。
叶将军摇头,道你已经长大了,如此浅显的缘由,你应该看得出来的。
叶修筠流泪道我不懂。
叶将军反问,你能够保证不费一兵一卒,就助他夺取江山吗?你能保证征伐过程中,没有任何百姓伤亡吗?帝王的宝座,本来就是要踏着鲜血和白骨才可登上的。若是现今帝王庸碌残暴,民心所向,他兴许能将伤亡减至最低,但如今的帝王勤政好民,不论这皇位来得是否正当,他仍旧是一难得的得道明君。新帝根基在短短几年中已然稳固,王惟弈若兴兵,只会造成双雄割据的局面。他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左右着数万人的生死,而你要明白,最无辜的往往是百姓。
一边是王惟弈一人性命,一边是万人生死,孰轻孰重叶修筠自然知道。然而他是人,不是个用来衡量利害价值的器具,他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虽然伦常站在了另一边,而他的心,却容不得任何人左右。
叶修筠咬着牙,狠下心道自古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惟弈不争,自会有别人去争。再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命卑贱如士兵足下践踏的尘埃,而后世之人只会仰慕先人流传下来的赫赫战功,那些流逝的生命则不值一哂。父亲,是人总会死的,或死于非命,或老死家中,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叶将军沉声问他,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叶修筠坚定答是。
前一刻还平静着的叶将军突然盛怒起来,如同疯了一般,拳头劈头盖脸的揍向叶修筠。咆哮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太令我失望了。
叶修筠没有躲,结结实实的受了那些拳。他的身体倔强着,而面上却早已泣不成声:
杀了我吧,你还不如杀了我……
叶将军道,如果杀了你能解决问题,我断不会多留你一刻性命。
叶修筠道,那就维持原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会劝他放弃皇位的,只要能留他一条生路……
叶将军无声的站着,古井深潭般不为所动。
叶修筠绝望了。他不断磕头,不管不顾即使额头被粗粝的地砖磨出血迹也没有停歇。他反反复复哀求着,求求你,父亲,求求你……
叶将军叹息一声,制止住叶修筠的动作将他扶起,握紧他的手,道你是我的儿子,而惟弈是我看着长大的,也算是我半个儿子。你们之间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但是,你再怎么求我也都是没有用的,若是我有能力左右的话,我……
叶将军正值不惑,还处于壮年。然而此刻,叶修筠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双鬓竟不知不觉中已经爬满了风霜。他神色疲惫而无奈,眼角额头上的纹理深如刀刻,老人一般。
不是他死,就是大家都要死,修筠啊,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啊……
“我是饵,王惟弈同样也是。年少而手无实权的正统皇位继承人对帝王而言不足为惧,要引出的,不过是屡屡使王朝受挫的投敌将军而已。这场局摆了这么多年,王朝一直都掌控着王惟弈的动向,而我们竟没有一丝察觉。对于这件事,我的父亲一直都知晓,然而他也是一枚棋子,只能眼看我们一步一步落入陷阱,而无可奈何。”
不知不觉中时辰已近黄昏,阴霾雨天之下,室内更暗得不见五指。叶修筠起身掌灯,烛火摇曳,映出他苍白消瘦的面容。平静到近乎凝固的表情,也是心痛至极致的表情。
云渊听得入迷。他终于理解了叶修筠的抉择,他想着,即使是自己,落入那般境地中,也不见得能够超脱多少。
叶修筠继续讲着:“其实王惟弈后来也知道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有什么能逃过他的双眼呢。他虽是杰出的少年将领,上位者却始终不予他掌握实权的机会,这令他生了警惕。然而即使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也聪明不过感情……”
孤灯如豆。叶修筠依偎在桌边,如同依偎着室内唯一的微弱温暖。
灯火照不到的床上,一片冰冷漆黑之中,一个朦胧影子静静坐着,也在专注聆听着叶修筠口中的往事。
☆、白骨黄沙
少年时的叶修筠做过一个梦。
他站在被深褐色血块凝固的焦土之上,身旁被血浸透了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舞动,入鼻的空气血腥而冷冽,犹如一把铁锈的刀在他的咽喉慢慢研磨着。
四周无数肢体不全、四分五裂的尸身被残存的人们聚在一起焚烧,无处不在的尸臭黑烟弥漫在大战后沉寂而绝望的战场之上。
他看见王惟弈正向着他的方向冲来。
身骑乌黑战马,死亡使者般,飞扬的玄色披风是乌鸦不祥的巨大羽翼,遮天蔽日。
他向叶修筠伸出了手——一只染满血污的手,顺着指尖流淌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叶修筠的脸颊上。
修筠,跟我走,修筠……
叶修筠惊醒了。
床头的黑影笼罩全身,不留一线光明。少年正向他伸着的双手白皙而有力,完美无瑕,而叶修筠却仿佛在其上看到了洗不掉的血迹与泣泪悲嚎的死灵。
王惟弈很焦急,因此没有注意对方惊恐的眼神与异常的状态,匆忙给叶修筠裹上衣物后,马上扶起他离开。
感受到叶修筠全身剧烈的颤抖,王惟弈以为他紧张,便微笑了一下,附在他耳边安抚着:
放心,一切交给我……
音色悦耳直穿人心,如艳魔的沉吟一般,魅惑而醉人。
十年后的叶修筠继续向云渊讲述着他的故事:“他知晓自己的身份泄露,欲连夜潜入西族境内,途中转道叶府将我带出。他避开无数眼线,逃过无数关卡,却独独漏下我,是他最终而又最致命的劫。”
逃亡的日子里,成日的奔波劳累,叶修筠终究是病了。王惟弈便抱起他,与他同骑一匹马,自然也耽搁了行程。
而叶修筠的任务,就是牵住他的脚步,并将行程路线偷偷送出,包括最终与大将军在边境会合的地点时辰。
叶修筠的病其实不重,并没有虚弱到非要共乘一骑的程度。但他倒是希望自己真的病得很严重,能够自此一睡不醒的,逃过他的责任也逃过他的背叛。
可惜该做的还是要做。
如何往外传递消息的事轮不到他费心,只要他暗地里留下特殊记号,自然会有人发现。然而当他白日里与王惟弈骑马赶路,整个身子都偎依在王惟弈怀中,感受着对方温柔的怀抱与暖人的温度的时候,心中的愧疚与难过几乎要吞噬了他。
……惟弈,别再向西走了。不如我们一路往南,放下权力与仇恨的包袱,到你一直梦想着的江南。我们在那里寻个依山傍水的钟灵之地,一起隐姓埋名的过完一世,如何?
王惟弈听后神色略有吃惊。这一路上,不知是因为不安还是病弱,叶修筠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没想到突然间却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极不寻常的样子。
王惟弈道,你明知道这是我一生最为执着之事,为何却要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让我放弃。
叶修筠道,那我换个说法,我与雄图霸业之间,你会选择哪一个?
这两者并不冲突。王惟弈道,都是即使我死了,也永世不会放手的东西。
闻言叶修筠的手颤抖了起来,痉挛地抓着王惟弈的衣襟,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来,道尘归尘,土归土,死了就什么也得不到了,还说什么永世不会放手的话,我该说你是聪明还是傻呢……
王惟弈握紧他的手腕,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叶修筠脸埋在他怀中,道没什么。
王惟弈不信,扳起叶修筠的身体,却发现叶修筠已经开始哭泣了起来。
你以后恨也好,怨也罢,都找我一个人就好。或者现在,直接杀死我吧……
“这倒不用你再讲了,摆在我眼前的又不是鬼,他定是没忍心下手”,云渊忍不住说着。
身为局外人,云渊觉得这书生背叛爱人的行为又可耻又可恨,但一想起此人背后的苦衷,却又怎么也恨不起来。
想起之前寻桑一直吩咐他不要管不要管,定是看穿了他们之间的纠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他一棒子j□j来,当真好生无趣得很。若说起来,其实妖精也会有道行深浅一说,他不像寻桑,有读遍三生的能力。当时他才粗略的了解一下书生与书妖之间的事情,就兴冲冲的跑来参合,真是怪不得寻桑会说他幼稚呢……
叶修筠道:“当时他也是顾不及了。在他们约定的地点,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就等大将军入内擒捉。他欲阻止,快马加鞭一路向西,却并没有见到大将军踪影。”
“那将军没有来?”
“没有来。许是消息泄露,或是早已察觉苗头不对,亦或是王惟弈落拓皇族的身份不值得他亲涉险境,总之为了明哲保身,他没有来。”叶修筠面色苍白道,“而我,则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模样……”
王惟弈在笑。
与叶修筠初识他之时一样,面上在笑,而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依靠任何人,相信任何人。那样的话,我如今至少不会输得一败涂地。果然啊,与父亲同样的盲目重情,和他一样,终究是逃不掉成为弃子的命运。
王惟弈如此说着惨绝的话,语气却是超乎寻常的深沉,带着不详的平静,令人听着不寒而栗。
远远可见身后追兵铁蹄践踏的浓浓沙尘,想是用不着半炷香的时间,便会追上他们了。
现在即使想逃,恐怕也来不及了。
叶修筠感觉颈间一片寒意,王惟弈的剑指他,剑尖紧紧贴着他的咽喉,再往前半分便会见血。
而叶修筠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对王惟弈吐露了一切,他背叛的缘由,他身后的责任。他知道他对不起他,但一个人往往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了家人,为了苍生,即便眼前是修罗道,他也要踏进去。只有他死了,才能确保更多的人能够活下去。
王惟弈眼内一片空茫,道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排在了最末的位置。
叶修筠道,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接下来的路,我会陪着你。
说着,叶修筠向前迈了一步,然而预想中的血溅三尺并未发生,王惟弈的剑已经抢先一步落了下来。
你……
王惟弈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样子,最终却是沉默了下来。叶修筠便去看他的眼睛。曾经,王惟弈想着什么,不用说,叶修筠自能从他眼神里读懂,然而如今那对精雕细琢般的漂亮眼睛中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黑洞洞的,深渊一般。
叶修筠心痛无比,想要握住王惟弈的手,却被他挥开。
王惟弈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纵使我做了什么不被世人所容之事,也总有你能够理解我。现今看来,是我错了。
你以为死便能结束一切吗?白骨黄沙,生生世世,死能斩断我的血肉,却永远斩断不了我对你的执念。
我要你活着,要你失去我,孤独一人留在这世间。我死后,或许还会有人爱你,然而再也无人会如我这般懂你……
“我活着,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这便是他留给我的最大的惩罚。”
叶修筠对云渊凄然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