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判官日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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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一会儿,他们又上了那架独木桥,这回顾岩总算不像来的时候那般害怕,他没有要崔震山牵手,独自战战兢兢的小步往前挪,崔震山嫌他走得慢,回头望了他两眼,最后不耐的抓住他的手,说道:“休得磨蹭,仔细误了这秦嘉投胎的时辰。”
顾岩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到底没有挣开,有他牵着走,确实安心不少。
下了独木桥后,顾岩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秦嘉,开口问道:“我们要往哪里走?”
崔震山答道:“送他去投胎。”
他率先走在前面,手里的那条铁索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顾岩跟在他的身后,三个鬼一起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看到的不再是灰蒙蒙一片,远处还能看到屋舍和大河,只是这河里的水照旧是乌黑一片,又走了片刻,顾岩见有一块小土丘,上面修葺着一个平台,旁边写着‘望乡台’三个大字。
他们在这里停了下来,崔震山转身,他对身旁的秦嘉说道:“上去再看一眼故乡罢。”
那秦嘉忽然涕泪交加起来,他爬上‘望乡台’,深深的看着前方,眼睛里还淌着浑浊的泪水,顾岩沉默的望着他,过了半晌,他问崔震山;“过了几百年了,秦嘉的故乡通州早就面目全非,他还能认得出来那是他的故乡吗?”
崔震山看了顾岩一眼,说道:“不管过了多久,上了‘望乡台’,眼里看到的故乡都不会有变化。”
顾岩又抬头望着秦嘉,他默默的心道,不知他要是站到了这台子上,是不是也能看到他的故乡,看到他的爹娘。
崔震山和顾岩等在一旁,而那台上的秦嘉却哭得不能自己,他立在‘望乡台’上不肯下来,崔震山连催几遍,最后他板着脸,沉声说道:“时辰已到,该走了。”
那秦嘉这才抽咽几声,自‘望乡台’下来,崔震山又领着他向前走,没走两步,有一个匾牌,上面写着‘孟庄’,顾岩看了匾牌便心知,这就是望川旁边了,只待喝了孟婆熬煮的孟婆汤,秦嘉前世的记忆将尽数抹去,随后就能重入轮回了。
走了不久,顾岩看到左右两边建着茶棚,茶棚内有许多鬼魂正在喝汤,茶棚前安置着一人来高的火炉,上面放着一个大汤锅,汤锅里‘咕隆’冒着热气,火炉旁守着一个面相丑陋的小鬼,他拿着蒲扇扇火,不时还朝着锅里添着忘川水。
这时,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走到崔震山面前,她穿着一身罗裙,满脸的谦和,见到崔震山后,先朝着他行了一礼,又说;“大人又送鬼过来了。”
崔震山微微颔首,那妇人视线便落在顾岩身上,她知道崔震山向来独来独往,是以看到旁边还跟着一个鬼时,不免开口问道:“不知这位是?”
顾岩与妇人见礼,说道:“在下顾岩。”
“这位是孟婆,专管消去众鬼前世记忆,好叫他们不必受前世所累,以便入了轮回重新为人。”身旁的崔震山给顾岩引见后,又对妇人说道:“这是下一任的判官,如今正是实习时。”
顾岩略微有些惊异,他只当孟婆是位老妇人,没想到竟如此年纪,那女人便对着顾岩笑了笑,她见了秦嘉一眼,亲自从锅里舀起一碗汤,递到秦嘉面前,说道:“喝了罢,喝了之后,所有的苦难都将忘去。”
那秦嘉没有犹豫,他接过汤碗,仰头喝下,不消片刻,顾岩见他双眼变得一片清明,脸上凄苦的神情也渐渐褪去。
“有劳你了。”崔震山对着孟婆点头,便带着秦嘉过了奈何桥,奈何桥的对面正是六道轮回,又分三善三恶,崔震山指着其中之一的入口,说道:“这是畜生道,你进去罢。”
秦嘉懵懂的点头,随之崔震山的指引进入了畜生道,眨眼间,一片白光而过,秦嘉立时从眼前消失不见。
崔震山侧头,见顾岩还望着轮回入口发怔,开口说道:“该走了。”
顾岩点头,他跟在崔震山身后,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道:“崔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崔震山望着他;“何事?”
顾岩想了一下,问道:“若是有鬼魂不愿喝孟婆汤又该如何?”
崔震山指着不远处的那条黑河,他对顾岩说道:“那是忘川,但凡有那执念太深,不愿忘却前世的,只需跳入忘川河,历经千年,便可重新投胎。”
崔震山望着远处,他又说;“千年时间实在太久,我想,就是有再深刻的记忆,也终究有一天会消失殆尽。”
顾岩听了这话,微微一顿,不再开口。
☆、第5章
接下来的几日,顾岩每日被崔震山逼着看了无数卷宗,这些卷宗都是各朝各代在押的鬼犯,那些鬼犯的罪状也各个不同,有不孝顺父母的,有与人口角的,有不敬神佛的,有淫邪好色的……至于刑期也有长有短,目前顾岩看到最长的是前朝一位将军,他一生犯杀戮无数,已被监押地狱三千余年,顾岩粗略算了一下,这将军要想重新投胎,少说也得几百年之后,地府内的判官两百年一轮次,到那时,估计他本人早就不在地府任职了。
如此看了几日卷宗,顾岩总算对这阴间的秩序有了几分了解,现如今总管阴间的冥君是秦广王,也便是顾岩那日在阎罗殿看到的美男子,地府又分四司,掌管‘生死司’的是判官崔震山,另有‘善恶司’;‘阴阳司’;‘是非司’;那‘善恶司’由黑白无常二鬼掌管,顾岩第一日来时,便是被他们两位无常引下来的,‘阴阳司’由日夜游神掌管,‘是非司’由西门公西门豹掌管,这二司的鬼神顾岩暂时还不曾与其见过面。
不过,要说冥君手下第一得力之人,经过顾岩这两日的留意,他暗暗推测,莫过于每日跟他朝夕相处的崔震山了,顾岩已见识了他在处理公务上的兢业,但凡他坐在案桌前,翻阅卷宗与书写之快,神情之专注,都叫顾岩心里万分佩服。
这日,顾岩又是刚进入司里的大厅,便看到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至于崔震山,早已被埋在卷宗里,只隐隐露出了一个头顶。
顾岩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崔判官如此敬业,倒显得他敷衍赛责,他给崔震山倒了一盏茶,说道:“崔大人,你歇会儿吧。”
崔震山抬头,他望了顾岩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来地府几日了?”
顾岩楞了一下,最后想了一下,回道:“有七日了。”
崔震山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毛笔,最后说道:“今日你能回家了。”
顾岩吃惊的望着崔震山,最后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说我可以还阳了?”
崔震山瞥了他一眼,缓声说道:“你想多了,只是头七这日,魂魄归家罢了。”
顾岩越发怒了,他瞪着崔震山说道:“你们当日不是信誓旦旦的说阴间有来无去的么?”
“要想还阳为人是没有回路的,但若是鬼魂,自然还是有路,否则怎会有鬼节一说?”
顾岩被崔震山说得哑口无言,头两日到阴间时,他心里思念爹娘,只是到了后来,每日被这崔判官逼着查看卷宗,一旦忙起来,把先前那些思念之情都丢到脑后去了,此时听说能回家,却只是以鬼魂之形,心里顿时生出无限伤感。
崔震山见顾岩沉默下来,他说道:“既已来到地府,无须再作他想,安心做好你实习判官一职就是。”
顾岩抬头看了崔震山一眼,虽说这人总是冷冰冰的,但他才刚是在宽慰自己么?这么一想,顾岩心里叹了一口气,崔大人说得没错,他都成了一个死人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罢。
“崔大人,不知我该如何返回阳间?”他还是新鬼一个,阴间还有许多事不清楚呢。
崔震山略一想,他对顾岩说道:“我与你同去一趟罢。”
顾岩脸上微红,他就说嘛,崔判官果然是面冷心热之人,只是想到要他百忙之中,还特意陪他回家,顾岩便难为情的说道:“司里还有堆积的公务,崔大人你走得开?”
“无妨。”崔震山看了顾岩一眼,他说道:“今日青州宋县有丰收祭祀,我需往城隍庙暗访,送你回去不过是顺道而已。”
顾岩有些尴尬,原来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因今日是顾岩头七返阳的日子,崔震山放下公务,带顾岩出了‘生死司’,谁知没走多远,碰到黑白无常,那白无常见了他们,笑着对顾岩说道:“今日是你头七,我正打算送你归家,不想崔大人竟陪着你一起。”
顾岩看了一眼这二人,黑无常仍旧是面无表情,像个木头人一般,而白无常则脸上笑吟吟的,看起来亲切和蔼,他对白无常说道:“劳烦你了。”
白无常对顾岩说道:“不须多礼,再怎么说,还是我跟老黑把你捡回来的呢。”
顾岩眉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了两下,对于自己莫名奇妙就下了阴间的事,只怕是他最不愿提起的,反倒这白无常,却总是一副‘我们有缘’的神情,倒叫他哭笑不得。
白无常与顾岩说了几句闲话,一旁的黑无常说话了,他对白无常催促道:“莫再耽误了,城东韩家老爷的大限已到,该去收他的鬼魂了。”
顾岩这才知道黑白无常也是有公务在身,正好四鬼同路,于是便一路同行,他们到了一个渡口,只见那里停了一条黑色的尖头船,船头上立着一个五短身材的老翁,那老翁手里拿着桨,见了他们,面上木讷讷的,也不曾开口说话,只待顾岩他们上了船,木桨一点,船便离了岸。
船在河里行了小半日,最后又停在一个渡口处,他们一行下了船,又上了九层台阶,顾岩便觉得前方一片亮光,耳旁似乎响起了锣鼓之声。
只待从一块石门绕过去,眼前情形大变,只见一间宽阔庙堂内,堂上立着一尊穿着官袍的铜像,那尊铜像雕刻的栩栩如生,一双飞眉入鬓,两眼炯炯有神,脸上从容自若,神情间却又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地方顾岩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们青州宋县的城隍,而那被贡在案桌上的铜像则是宋县二百年前的一个县官,县志上说他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发生战乱时,他带全县子民抵抗外敌,坚守三月后,终因城破被俘,那县官自绝身亡,后世皇帝敬重他忠心护国,追封为护国公,又在宋县建了城隍庙,立了一尊铜像,每逢节日祭祀之时,全县百姓都往城隍庙中祈求护国公庇佑。
这城隍庙顾岩自然是来过不少次,只是此时看了那尊铜像,又看了两眼身旁的崔震山,顾岩不免心内生疑,细细一看,这铜像和崔震山,似乎还有几分神似。
白无常见顾岩一直盯着崔震山,惊讶的说道:“顾岩,你不会不知道这个城隍庙贡奉的是崔判官吧?”
顾岩震惊的瞪大眼,两百年过去了,当年的县官,本名已很少再被人提起,平日他们只称呼他为护国公,顾岩细细回想,似乎确实隐约记得,县志上说这护国公本姓是崔氏,而他与崔震山相处这么几日,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他就是他生前时时来祭拜的护国公。
白无常见顾岩果然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脸上带了些鄙视,他说道:“亏你还是宋县本地人呢,竟然连县里城隍的来历都不知道。”
顾岩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反倒是崔震山,淡淡的说道:“两百年前的事了,还提起作甚?”
这顾岩悄悄看了一眼崔震山,嘴唇动了几下,最终没有说话。
崔震山和顾岩以及黑白无常站在庙堂之中,过了半日,外头的锣鼓声渐停,不一时,从外面进来许多端着贡品的人,他们进来后,先奉上贡品,再一齐跪在堂下,而顾岩他们已站了大半日,屋里祭拜的人却完全没有看见他们。
不一时,又有庙祝点了一柱香,对着铜像拜了几下,再将线香插到香炉里,不知是否是顾岩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庙祝朝着他们这边望了几眼。
又待了片刻,崔震山对身旁的顾岩说道:“我们走罢。”
顾岩指了指还在继续的祭祀,说道:“还没完呢。”他话刚说出口,崔震山已步出庙门,顾岩不得不跟了上前。
外面是明晃晃的日头,今日祭祀,县城里大半的人都往城隍庙来了,庙门口有许多商贩叫卖不绝,吃的喝的用的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络绎不绝的百姓趁着今日来逛庙会,这一切都是顾岩熟悉的,只是他却再不能享受这种趣味,现如今,就算他站在人家面前,也没一个人能看到他。
庙会十分热闹,只是顾岩的心情越发沉重,白无常却不同,他在一个杂耍摊前看得津津有味,黑无常连催几遍都不管用,那黑无常本就漆黑的脸上似乎更黑了几分,他沉声说道:“你这般喜欢玩乐,那就尽情看罢,我走了!”
说罢,他转身真的要走,白无常平日聒噪话多,但老搭档真的发恼了,他也不得不赶紧发低身段,他追了上前,喊道:“等等我,黑白无常黑白无常,怎的能少了我老白。”
眼前黑白两位无常已走远了,只剩下崔震山和顾岩,崔震山对顾岩说道:“我们也走罢。”
顾岩无精打采的点了两下头,随着崔震山一起离开了庙会。
☆、第6章
从城隍庙出来后,顾岩和崔震山搭了一辆骡车,那骡车在本地是常见的,有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家里养不起牲口,遇到要走远路时,出几个钱便可招徕一辆骡车搭乘。
崔震山和顾岩坐上骡车,赶车人看不见他们,也无法找他们收钱,再说了,他们身上也没那阳间的银钱。没走多久,搭车的人说起闲话,有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对坐在他身旁的年轻哥儿说道:“你知道么,今日是顾家那个死去的状元郎的头七呢。”
那年轻哥儿回道:“怎么不知道,全城的人,一半的赶庙会去了,余下的一半往顾家祭拜去了呢。”
坐在车内的顾岩听到他们提起自己,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他下意识的抬头先看了一眼崔震山,崔震山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手上正翻着他那本常年不离身的判官薄。
车上的人接着又讲起顾岩的闲话,坐在前头赶车的人回头也说了一句;“世事无常啊,前几日报信顾家哥儿高中状元时,半个城的人都跑过去看热闹,还有不少穿袍戴帽的大人亲自上他家贺喜呢,谁知一眨眼,说没就没了。”
“所以说这人啊,有多大的命,享多大的福,顾小哥儿这是命太薄了,受不起呗!”
听了这人的话,顾岩脸都黑了,坐在他对面的崔震山合上判官薄,看了说话的那人两眼,那人便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奇怪,我怎么忽然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有人开玩笑的说道:“一定是你说顾小哥儿的坏话,叫他听到了呗!”
顾岩脸上更黑了,车上的人想来也怕犯忌讳,不再胡乱说话。而顾岩则一路沉默,直到骡车到了他家附近。
崔震山和顾岩下了骡车后,离家越近,顾岩的情绪就越激烈,他既害怕见到爹娘,又心里思念他爹娘,如此一路纠结着,终于到了家门口。
顾家在宋县城东的宝瓶胡同里,一间两进的宅子,总共有十一口人,顾岩他爹开了两间当铺,家境还算殷实,有一妻一妾,连生了五个女儿,才出了顾岩这么一个哥儿,自然看得如宝似珍,况且这顾岩又很争气,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状元,前几日报喜的挤破了家里的大门,谁知不过转眼间,就接到了儿子的丧报,顾家夫妇一夜白头,犹如天塌地陷一般。
顾岩刚进了宝瓶胡同,便看到他家宅门大开,门楣上挂着麻布和白联,穿着丧衣的人进进去去,其中有不少是顾岩认识的人。
见了这些,顾岩眼圈儿一红,他看到站在门口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