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宝贝 作者: 郑重 王要-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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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志的声音隐藏在黑暗深处，音色疲惫，有些心不在焉，有些自我解嘲。
　　　　　　　　刘志……说实话，要不是怕死，我早就他妈死了！

　　　　　　2录像店　夜内
　　　　　　　　环境故意营造得有些模糊。
　　　　　　　　背景是一个巨大的用于摆放录像带的大架子，占据了整个画面。
　　　　　　　　刘志就坐在架子前的正中，一身旅行者的打扮，身旁放着只巨大的背包儿。光源很局限，从侧面将刘志的脸照亮了一半儿，放大的光束顺带隐约地在刘志脑后留下了一个呈扇形延展的光区，我们于是能确认幽暗的架子上到底放了些什么。
　　　　　　　　刘志目光懒散地盯着自己对面的镜头，边想边说着什么，语态和姿态都在传递着某种深刻的空虚与劳累……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他说话和思考时总下意识地揉搓自己的下唇。
　　　　　　　　刘志我，我叫刘志，生于1969年，卒于2002年3月15日黄昏的……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犹豫了片刻。
　　　　　　　　刘志……某个时分。（笑）这要看我今儿有多大勇气了
　　　　　　　　……
　　　　　　　　刘志说得很轻松，有戏谑的成分，但这一切背后明显有一丝悲凉。
　　　　　　　　刘志……下面，是我的简要生平……
　　　　　　　　他拿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火，但火打了几次，总不着……突然，刘志似乎瞬间失去了理智，他狠狠地将打火机摔在地上，喘着粗气。刚才脸上的平静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偏执甚至是疯狂，这突然转换的两副面孔之间没有任何理智上的联系，叫人怀疑究竟哪一副更为真实……刘志尽量平抑着自己，他抽了几口没点燃的烟，终于，恢复了平静。
　　　　　　　　刘志从1969到1976年……

　　　　　　3小学教室　日内阳光姣好，从一侧的大窗户大面积地扑进教室，正前方的黑板上映着窗外树木摇曳的影子，四个大字掩映在婆娑的树影中——“我的出生”，这显然是今天作文的题目，一个孩子站在讲台前念作文，戴着红领巾以所有中国孩子从小被反复培养的、夸张的抒情面容，那种只有好孩子才会有的千篇一律的表情。老师微笑着站在一侧，得意地注视着这个好孩子。“好孩子”念完了，老师带头儿鼓起掌来。
　　　　　　　　下面的孩子不再犹豫，跟着鼓掌，惟独坐在中间的一个女孩子例外，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桌面，怅然若失。随即，她将头扭向窗外，将脸上的所有忧郁悉数交给了充裕的阳光，她就是宝贝儿，一个表情离“好孩子”的标准很遥远的女孩子。接着，以某种极缓慢的速度，宝贝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脸依旧冲着窗外，仿佛受到了什么来自外界的感召或启示。她嚅动着双唇，开始讲话……孩子们都诧异地转过头望着她，之后，纷纷回头望着讲台边的老师……老师皱了皱眉，随即向宝贝儿走来。宝贝儿的脸越来越近，那上面确切地讲没有任何可以读解的表情，她只是在不停地说着，直到我们看清原来所有的表情都藏在宝贝儿的眼中。那是两颗专门用做幻想的星星，它们由于对现实最完全的蔑视而几近空虚。

　　　　　　4星空　夜外
　　　　　　　　前景有参差不齐的模糊影子，看不清是什么，大致呈圆形环绕，犹如井的边缘。后景，是一览无余的澄亮的夜空，密集地布满明亮得近乎刺眼的星星，花一样盛开在漆黑的背景上。而月亮，则游移在闪烁的流云中不时现出她圣洁的、几乎是拟人化的表情。星星不全都是静止的，不时有流星划过，有意识一般谨慎而优美地划出一道道弧线，使得此刻美的布局不至于显得过于呆板。
　　　　　　　　这一切如童话一般，更大程度上属于文学而非自然，实际上，它的确是文学，是属于宝贝儿小学时代的文学。她在一篇题目为《我的出生》的作文的开篇不厌其烦地想像着那天的星空，她从小就有一种神秘的直觉，认为任何一件事物，描述它的背景往往比描述事物本身更能表现它的实质。尽管，她这样做时往往被人讥笑为离题太远而黯淡地收场。
　　　　　　　　此刻，夜空的静谧被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打断，于是，星星们仿佛受到了惊吓，奇妙地变换着各自的位置，仿佛天空也被那哭声改变了节奏……随即，母亲慈爱的脸入画，带着无限的惊奇凝视着镜头，于是，前景瞬间变实，我们终于看清那井的边缘原来是颜色各异的舞动的　垃圾……
　　　　　　　　母亲将婴儿抱起，欣喜地举过头顶，婴儿终于停止了哭泣，欢快地踢打着稚嫩的手脚。
　　　　　　　　宝贝儿降生了，她被举在半空，遥远的背景上，星星围绕着月亮跳起了最热烈的舞蹈……
　　　　　　　　（以上3、4场伴随着刘志的旁白）
　　　　　　　　刘志（画外）……我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是一学龄前儿童，学龄前儿童有什么好说的，但有一件事儿我记得特清楚。我小时老掉坑里，我老撞电线杆子，我父母当时特着急，他们认为我先天小脑不发达，没法儿集中精神……但我觉得他们说得不对，到现在我也觉得他们不对……因为我知道我小时候其实精神特集中，跟陈景润似的……我老想事儿，我想好多好多的事儿，好多……但具体想什么，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但我就知道我小时候爱想事，我小时候比现在爱想事儿，现在不想了，因为懒得想，也没什么可想的，越大越没什么可想的……

　　　　　　5教室　日内
　　　　　　　　宝贝儿低头站在座位上，同学们围在她身边哄笑着指指点点，有男生恶作剧，左右推搡着宝贝儿，宝贝儿不急，也不哭，只低着头从围追堵截的、“隐恶”的小伙伴儿中间向教室外走……宝贝儿的每一次幻想都以这种方式告终，她被同学们普遍认为不着边际、谎话连篇……

　　　　　　6胡同儿　日外
　　　　　　　　宝贝儿沿着不规则的狭窄街道奔跑，喘着粗气，脸上写满近乎崩溃的惊恐。她身后，追赶着一队狰狞的怪物……我们逐渐看清，这是一片典型的令人沮丧的胡同区。一切都被笼罩在那种令人神伤的铅灰色的暗淡氛围之中。低矮而布局混乱的平房尽头，一排排高大的烟囱正出　色而有效率地将足够灰暗的天空染得更黑……
　　　　　　　　胡同尽头的街道摇晃着逼近，从行进穿梭的人流以及车流上，我们至少可以看见一些混沌的颜色。正对胡同口儿的街对面，一座颇有八十年代特色的，设计拙劣的大厦刚刚落成，一条条巨大而鲜艳的红色庆祝条幅绶带一般自上而下挂满了它庞大的身躯……
　　　　　　　　宝贝儿几乎跑出了胡同，脸上的表情终于由惊恐过渡为由衷的兴奋。突然，从胡同边的一间平房跑出一个男孩子，看样子比宝贝儿略大，他站在街道中央伸直双臂大喊着宝贝儿的名字，面色惊慌……宝贝儿被他拦腰抱住。宝贝儿在他怀中剧烈地踢打着、挣扎着，然而；男孩执拗地紧紧地抓住宝贝儿，直到宝贝儿力竭，瘫倒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一群肮脏的小男孩儿怔怔地站在他们对面，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追逐时培养的狂欢神采，手中　握着石子、棍棒一类的各式武器……
　　　　　　　　男孩子抬起头，脸上挂着被宝贝儿刚才抓破的几道血痕，他冷酷地盯着对面的孩子们，突然　低头捡起一块砖头……
　　　　　　　　孩子们惊慌地四散逃去，母亲气喘吁吁地赶来。
　　　　　　　　宝贝儿此时怅然若失地站在那儿，面朝着大街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又一次空泛起来。母亲走　过来轻轻地抱起宝贝儿向回走。
　　　　　　　　宝贝儿伏在母亲肩上，站在街口的男孩儿同大街一同变远，那男孩儿脸上的血痕依旧鲜艳，　他不擦，却冲宝贝儿挤出了一丝憨厚的笑容。
　　　　　　　　（刘志的旁白继续贯串）
　　　　　　　　刘志（画外）……1976到1981年，是我的小学时代。我总共换了……前后得有三所学校，理由是我母亲是一位相当好强的女性，她总不停地换工作，换更好更体面的工作，我于是就跟着她满城地转悠……我母亲把她这种好强的品格也遗传给了我，她坚信她的儿子理应跟她一样，永远是最好的最出色的……于是我小学五年，不论在哪所学校，都是班里的第一，乃至于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是考一次全班第二。但我不敢，一直不敢，因为我怕我妈在家长会上疯掉，因为我让她输给了另一个母亲——那个得第一的孩子的母亲。
　　　　　　　　况且说句实话，我妈疯我倒不是特怕，我最怕的是我爸疯，因为他好像比我妈还好强。噢，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三年级那年，我一直跟新同学说我爸是王心刚。因为我觉得他特帅。　
　　　　　　我妈也喜欢他，她总带我去看他演的电影……后来开家长会，事儿就露馅儿了。我当时怕得不行，心想我爸肯定得揍我。可奇怪的是，他没揍我，反而跟我妈急了，差点儿揍她……从那儿以后，我妈就再也不看王心刚的电影了。

　　　　　　7河边　日外
　　　　　　　　少见的好天儿，阳光艳丽。宝贝儿又长大了一点儿，坐在那个被她抓伤的男孩儿自行车后座儿上沿着河边儿骑行。说是河，不如说是厂区背后的一条宽阔的排水沟。河岸上到处是鲜艳的垃圾，在阳光下泛着同它的气味一般夺人的光彩，树木都死了，除了较为低等的苔藓类以　及灌木丛。
　　　　　　　　男孩儿一只手骑车，很熟练，故意左转右拐，有时甚至撒开把骑，专注地吃着手中的油条，宝贝儿于是就不得不轻轻地钩住他的腰，宝贝儿真的长大了，除了依旧空泛的表情，依然同骑手脸上的昂扬神采格格不入。她侧坐在车后座儿上，不时仰起脸，任阳光把脸上的空泛渲染得如镜子一般的明亮。远处，那一排排的烟囱照例痉挛一般向天空呕吐着体内的晦气……　
　　　　　　终于，在一棵侥幸存活的、丑陋的树下，俩人决定下车休息片刻。男孩儿为宝贝儿铺了一张报纸，宝贝儿坐下，抱着膝冲着河水发呆，而男孩儿则在一侧边吃边像得了多动症一般夸夸其谈，配合着各种夸张的手势，像是一位正给宝贝儿唱堂会的卖力的戏子。从手势上看，他大概在描述一场刚刚打赢的殴斗……宝贝儿对这一切似乎毫无知觉，只呆呆地望着河水……
　　　　　　　　泛着白色泡沫的工业废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拥挤着肮脏废物的河水中，满目的垃圾，宛若一场　废品的狂欢……
　　　　　　　　男孩儿大概说累了，沉默地坐在宝贝儿身边。他也长大了，唇边生出了浅浅的须痕。他偷眼看着身旁的宝贝儿，之后将裤脚儿提起，轻轻捅了捅宝贝儿，示意她看。
　　　　　　　　新生出的茂盛腿毛儿在风的鼓舞下整齐地倒向一侧，犹如烈日下伴着干燥的季风轻舞的金色　麦浪……
　　　　　　　　宝贝儿侧头看得很专注，同此刻四周败劣的环境相比，一个人的青春期显得是那样的洁净与干爽……宝贝儿的专注凝视无疑启发了隐蔽在男孩儿茂盛体毛之下的同样茂盛的欲望。他呆呆地望着宝贝儿的侧脸，突然，他一把抱住她，几乎是凶狠地叼住宝贝儿的双唇……宝贝儿奋力地推拒着，终于，她将男孩儿推开，之后俯身在河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刘志的旁白继续）
　　　　　　　　刘志（画外）……我以差0。5分就双百的成绩考入了我们市最好的一所中学，市重点……好强这东西容易让人上瘾，我一直坚持到了初二下半个学期，实在扛不住了……我，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浑身上下长毛儿，真的，哪哪儿都长，我吓坏了，我知道我在长大，可我当时就有种预感，模模糊糊的，我觉得长大这件事儿不一定是件什么好事儿。于是，我，我就开始拔毛，哪儿长拔哪儿，当，当然，我也做了一些不是那么好强的事儿，非常不好强的事儿……直到初三一开学，我有了一个新同桌，我当时是学习委员，为了帮助后进生提高学习成绩，老师就把我调到了她身边……结，结果我的成绩就，就开始直线下降，到最后我的成绩还不如她呢……道理很简单，这后进生，恰好是一个女的……我没考上重点高中，区重点都没考上。这下儿，我爸就真疯了。高中三年，他愣一句话没跟我讲过，当然，一上高中，我也疯了……

　　　　　　8录像店　夜内
　　　　　　　　刘志从身旁的背包中取出一瓶水，仰脖喝了一大口，之后陶醉地闭上眼睛。
　　　　　　　　刘志……真，真他妈的好喝！这水……
　　　　　　　　刘志睁开眼，仰在椅背儿上看着四周的环境，同时，习惯性地玩弄着自己的下唇……
　　　　　　　　刘志（由衷地）这地方……啧啧，真棒，牛逼！要是有谁跟我一块儿就好了……
　　　　　　　　刘志又一次将视线投向镜头，突然间，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庄严、那样的深思熟虑，他定定地　看看镜头，良久……
　　　　　　　　刘志死亡，不是熄灭灯光，而是关掉灯，因为黎明已经到来……这，这他妈也不知是谁说的，真好，但愿，死真的是这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对，高中，高中，我也疯了……

　　　　　　9工厂大门口儿街道　日外青工们正在下班，穿着统一蓝色制服的人群潮水一般汹涌地向厂门口儿溢来……镜头缓缓地推向人群中的一位青工，之后牢牢地抓住他，他同同事们爽朗地谈笑、道别，之后站在厂门口儿四下看着……
　　　　　　　　马路对面，高中生宝贝儿推着自行车出神地看着对面的青工。她戴着套袖，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她在笑，那笑容由于太过纯粹而具有了某种几乎是抽象的美感，那是恋爱的永恒表情　。
　　　　　　　　青工对于马路对面的一切显然毫无察觉。他推车向一侧小心地助跑，之后，骑马一般，双腿　同时离地，“飞”上了车子。
　　　　　　　　这一侧，宝贝儿欣赏地看着他，之后，匆忙地，姿势保守地也骑上了车子。
　　　　　　　　街道上，青工吹着口哨轻快地骑着车子，而在他斜后方不远，宝贝儿明显有些费力地追赶着他的速度，同时，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浑然不觉的背影。因为那是爱情，是动力，是宝贝儿成为女人第一个年头的全部感想与生活……俩人就这样掠过一簇簇人群，像恋人之间展开的一场游戏，而这场恋情的惟一遗憾是，其中一方居然明显地对此毫不知情……一处红灯前，青工停下来，宝贝儿则气喘吁吁地停在他斜后方，这几乎并排的体位令宝贝儿感到是那样的光荣，她骄傲地想像着路人此刻正倾羡地评点着自己以及自己身旁这位英俊的爱人……宝贝儿随即偷偷地侧过头……
　　　　　　　　宝贝儿的视线仔细地掠过他的头发、额头……直至不住蠕动着的喉结……
　　　　　　　　绿灯亮了，俩人几乎同时启动，宝贝儿的脸由于幸福而涨得通红。
　　　　　　　　这是一条相对寂静的小街，此时，青工正倚跨在车上在一个报摊处买报，他身前不远，是一　座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进站……
　　　　　　　　宝贝儿此时在他不远处跨在车大梁上凝视着他，她似乎在下着什么决心，乃至眼睛居然渐渐地有些湿润……终于，她又一次启动了车子，坚定地朝青工驶来……然而，她的表情突然冻结，好像发现了什么……
　　　　　　　　从公共汽车上跑下一个年轻姑娘，她甜蜜而欣喜地边挥手边向青工跑来。
　　　　　　　　俩人在街边亲热地互相抚弄着对方的头发，而宝贝儿则如同丢失了灵魂一般从工人身边驶过，脸上带着冻僵了的表情驶出画面……俩人随即径直搭着肩膀向马路对面走去。宝贝儿的脸上已经布满纵横的泪水，她发疯一般地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