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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烟花易冷-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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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天赐视而不见的跨马去旅部。
  
  雪越下越大,才入冬第一场雪,便给整个莆县换了个模样。四面银装素裹,把那些平日里脏了叭叽的地方都装了层素白门面。一眼望去,四下都是一样的,谁也不知道曾经哪块儿干净,哪块儿脏。汤德彪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内外宁静的风光笑道:“真好看,可惜。”
  
  陆天赐兀自盯着雪出神。
  
  “想什么呢?”汤德彪回头。
  
  陆天赐吐了口白气,“没什么。”
  
  “心不在焉。”汤德彪一手执着马鞭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打仗非同儿戏。你一向都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
  
  “是。”
  
  “下去吧。”汤德彪转身,“今天就到这儿,趁着日本人还没来,把你的私事处理好。别到时候拖老子后腿。”
  
  陆天赐应了一声,骑着马往家走。在路上有小孩放炮,扔到马蹄边,马略有点受惊。陆天赐勒紧了缰绳,就见两个脸蛋儿冻得通红的小孩在雪地里奔跑着。小点的追着大点的使劲的喊:“大毛哥,等等我。”
  
  街面上凌乱的脚印很快分辨不出谁是谁的了。陆天赐打马回到沈宅,想着出门的时候把沈启俊捆起来。这回儿他该是醒了。醒了也该烟瘾发作了。冯英翘叫他继续给烟,他没有听她的。也不知道,启俊今天能不能熬过去。
  
  下了马,贵五又角落里出来:“天赐……少爷……”
  
  陆天赐不理他,他扯住陆天赐的衣服:“少爷现在怎么样?”
  
  陆天赐厌恶的看着他,贵五松开手。陆天赐要进沈家,贵五挡着他:“能不能请您,借一步说话……”
  
  陆天赐的表情告诉贵五没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贵五轻叹了一声,“您就那么害怕么?”
  
  陆天赐眼神蓦然一厉。




☆、五十九

  陆天赐看着窗外的雪,任贵五在那里殷勤。贵五跟“醉月轩”的小二一起在雅间里弄了个火盆。酒菜本让陆天赐点的,陆天赐兴趣缺缺,贵五又自做了主张要了这里的几样招牌菜。
  
  “有话就说。”外头天已经黑了,但是因为下雪,四周亮堂堂的。同样是从窗子往外看雪,“醉月轩”窗外的雪景远不如早上在沈启俊的屋子里看到的雪景。楼下就是马路,路边的雪一整天下来被人踩车辗,凌乱乌黑。
  
  “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吧。”贵五替他倒了杯酒。陆天赐没动,并不想逗留太长时间,跟过来,无非是着了他激将法的道儿,想听听他如簧巧舌要替沈玉池说些什么。
  
  想到沈玉池,陆天赐打了个寒噤,仿佛是一把刀,在他身上戳了个亮堂堂的透明窟窿。凉风呼呼的从窟窿里穿过,顿时手脚冰凉。
  
  “天赐少爷……”
  
  “不要叫我少爷,我不是你家少爷。”陆天赐异常反感的看着贵五。一个大户人家打杂的下人、一个要过饭的小叫花子、一个上山打过劫的土匪、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兵痞,这几个身份加着一起就像泛着恶臭的腐肉。“少爷”这个光鲜的词儿,就像只绿头苍蝇,让这块腐肉更加恶心。
  
  “呃……,是……,您……,能告诉我启俊少爷现在怎么样吗?”贵五对陆天赐的态度一点都不觉意外。他坐到陆天赐的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毕恭毕敬。
  
  “活着。”陆天赐喝了口酒,虽然是温过的酒,仍觉得是凉凉的滚到了心坎上,在那里停着。
  
  “那就好,那就好……”贵五轻轻的吁了口气,“启俊少爷,可怜……”
  
  陆天赐顿坐在位置上,微露出一丝不屑。
  
  “都说沈家从家是莆县第一大的大户人家,他从小是含着金匙出生,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却不知道,他这二十几年有多凄苦。老爷这一生怕是做了许多错事,但是启俊少爷并没有半分过错。”
  
  贵五轻叹着衣袖窸窣间拿出一只黄梨木的匣子放到桌上。一尺见方,做工未见得精致,上头却挂了把小铜锁,像是装着极宝贝的东西。贵五拿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递给陆天赐。陆天赐八风不动,坐得稳如泰山。
  
  贵五无可奈何,托着铜锁轻轻一捅,铜锁“咯”的脆响,木匣就这么在陆天赐眼前打开来。还只道是金满箱银满箱的会晃花人的眼,粗粗看过却不过是些旧报上剪下来的纸片,叠着厚厚的一层。陆天赐更是不屑。
  
  贵五拿着那叠纸片在陆天赐面前一一摊开,都是些寻人启事。内容千篇一律全是寻找一个陆姓少年,起先还是十六岁,往后了看便是十七岁,还有十八岁的。
  
  陆天赐的额头又绷了起来,阴沉的看着贵五:“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您当时一走了之,想必自己也知道犯了天大的过错,所以走得痛快,却害苦了一干人。老太太震怒的当场就发了心绞疼险些就过去了,启俊少爷的事府里头不敢声张,连夜送到省城的医院。桂月惶惑无比,老太太还没开声要问她的罪,自己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陆天赐腾得起身来,作势要走。贵五依旧说着自己的,“老爷的身子本也单薄,这一身的病也是那时落下的。少爷整整三年不怎么说话,看了旁人就躲。老爷太太就带着他四处求医。说是求医,却每到一处,老爷都不忘发找报社登几个寻人启事打听您的下落……”
  
  “够了!”陆天赐回头看着贵五。
  
  “老爷跟桂月两情相悦,老太太棒打鸳鸯。这些过错,原本也不该由他们来承担,却更加不能由启俊少爷来承担。由始自终,老爷对启俊少爷的爱敌不过他对启俊少爷的歉疚。而他对启俊少爷的歉疚,则来自他对您母亲和您的爱意……”
  
  “放屁!”陆天赐拿起一只酒杯狠狠的砸在地上。瓷片四下零落,有一颗飞溅起来,擦伤了陆天赐的脸。细微微的刺痛,竟然痛得他有些站立不稳。
  
  “您是老爷最疼爱的儿子……”贵五打开黄梨木匣的第二层,又是一叠发黄的纸片。贵五一一举到陆天赐的眼前,是一把屋契地契。分别在北平、上海、汉口。不多,合在一起却也是一笔不菲的财产。
  
  “大头都留给了启俊少爷,老爷替您还您欠下启俊少爷的,小头是留给您的。无论什么时候你回来,您都可以直接拿去或变买或自用……”
  
  陆天赐捏着拳头,猛的夺过贵五手里的那些纸片撕的粉碎,清冷冷的咆哮道:“谁要这些东西,谁要这些东西?”
  
  谁要那些东西,谁要!陆天赐打着马在狭窄的马路上飞奔。地上的雪泥入了夜又冻上了,马跑得不快,他扬着鞭子抽得啪啪响。这马本来是他最爱惜的,如今全不懂得心疼。马脚下一滑,身子一歪,陆天赐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揉着摔痛的肩膀恶狠狠的看着马:“狗日的,连你也跟老子过不去。”
  
  拔了枪要杀马,小郑带着人跑过来:“团座,快回沈宅,沈少爷怕是又……”
  
  话未落地,陆天赐狠狠的扔下手里的枪朝着沈家发足狂奔。飞奔到沈启俊的屋子,沈启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身上的衣服都被先前陆天赐亲手摁着他绳子勒破,绳子嵌进肉里磨得皮开肉绽。
  
  “你们怎么不松开他?”陆天赐勃然大怒。
  
  “团座您不是交待说……”
  
  陆天赐情知道是自己这么吩咐过不许松绑,一看他这一身狼狈就猜到他先前烟瘾发作是经历了怎么的煎熬。这些,这些全是自己这一手造成。太可笑了。他拔出随身的匕首割断绳子放开沈启俊。
  
  沈启俊本来气若游丝,绳子一断,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跳起来用力的揪着陆天赐:“陆天赐,陆天赐,你给我烟,我让你草,你给我烟……”
  
  一边吼着他一边撕扯衣服,陆天赐抓住他的双手反拧到背上。沈启俊还在嘶号的垂死挣扎,陆天赐又不敢再用力,怕自己这力道折了他的骨头,干脆抱着他,以自己的手做缚,将他牢牢的圈在自己怀中。沈启俊号叫也没用,挣扎也没用,一身噬骨痛痒无处发泄,眼见着陆天赐圈着自己,张开嘴狠狠的咬住他的肩膀。陆天赐汗毛一凛,知道这是叫他咬破了皮肉了。卫兵见状,走上来想拉开沈启俊。
  
  “滚!”陆天赐低喝了一声。
  
  “血……”士兵低声。
  
  “都给我滚!”陆天赐吼,咬着牙圈紧沈启俊瘦骨嶙峋身子,贵五先前说的话不期然在耳边响起。他幽幽的笑,沈玉池最爱的是自己么?好笑!沈玉池最爱的不应该是沈启俊么?太好笑。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弟弟?这世界为什么有这么荒唐的事?太可笑了,太可笑了,简直像是一台戏。只怕这就是一出戏,地摊上那些末流小说家写的烂俗戏。他哈哈大笑,狠狠的抱着沈启俊:“咬,咬,再用力些,再用力些!”
  
  沈启俊没有了力气,软软的从他肩上滑了下去。
  
  陆天赐抱起他平放在床上,沈启俊有气无力:“烟,给我烟……给我烟……”
  
  陆天赐拿着手帕替他擦了把脸,沈启俊的眼珠浑浊的,似乎都没了聚焦。
  
  “团座……,这样……”小郑在旁边:“要不,先抽一口,把这口气吊着……,本来冯医生是说……”
  
  陆天赐默默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迟钝的点头。




☆、六十章

  今年的冬天算是来的早的了,入了十二月才几天就下了雪。冯英翘站在窗子跟前往外看,家里的仆人正忙碌的把行李往车子上塞。自打上次从沈家回来,叔叔就提前了把家人送往省城的计划。日本人要防,陆天赐也叫他不安。昨天省城那边的周秘书才打来电话说已经定了一处小公馆,今天车子就开到了院子里,家眷要全都塞在那辆小汽车里送往省城,只留叔叔一人在莆县。
  
  冯英翘放下窗帘轻叹了一声,心里惋惜着没时间同启俊道别,也不知他这两天如何。料想应该撑过来了,若是没有,陆天赐的人必定又要大马金刀的找上门来要自己去沈家。一想到沈家,冯英翘便行意踟踌。前几天城南边传来了几声炮响,传闻说是有日本人的军舰出现在江面上,一时间全城的人都紧张起来。这个节骨眼上,说不想逃去安全的地方,那必定是骗人的。但是启俊还在这里。陆天赐是当兵的,日本人来了,他自然是要奉命固守城池。启俊怎么办?难道随他一起守在这座城里?自打日本人打进中国以来,他们推进的似乎很顺利。船坚炮利,武器较之陆天赐所处的这些杂牌军部队要先进得多,连美国人也不敢小看了他们。陆天赐他们这一千多人能撑多久冯英翘一点也不乐观。想到这里心头就堵上了一块。
  
  记得去年一整个冬天,直到年关的时候才下过一场雪。沈家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很好看,她借口去替沈伯父看医,结结实实的从梅开赏到梅落,沈启俊全程做陪。沈启俊虽然会笑,却总是抿着嘴莞尔,秀气斯文。穿着一袭深色长衫系着一条白色围巾,外头还穿着件浅灰色的呢大衣,温文儒雅在站在雪地里腊梅旁,好看的很。今年……
  
  想到上次见他现在的样子,冯英翘心底不禁升起一抹凄凉和恨意。
  
  “你还有别的东西么?”冯夫人推门进来,一看到冯英翘准备随身带的小皮箱里装着几本书,不由得皱起脸,“捡要紧的拿吧,书这些又重又没用的东西别带了。反正以后能买。”
  
  “这些……”冯英翘有些不情愿。但是她跟着婶婶堂弟是去省城避难的,实在不能像从前那样从容。一辆车,装着两个大人两个半大孩子,还有一家人的行李。书本此时自然是多余的。她无奈的翻了一遍自己装在皮箱里的书,虽然不舍得也只拣了两本重要的医学典籍留着,其余放下。
  
  冯夫人拿了一叠钞票放到她手上:“怕路上有个万一,值钱的东西都分散了装吧,这些你塞到衣服里子里去。”
  
  “是。”
  
  “哎,前天那几枚炮打得我心惊肉跳。”冯夫人坐在床边看冯英翘把大衣的里子撕了个小口,塞放好钱又拿了针线把口子粗粗缝了几针。缝好后冯夫人说:“下楼吧,等会儿就出发。下雪天路不大好走,最好能在天黑之前赶到省城。”
  
  冯英翘蹙着眉,慢吞吞的移动脚步。冯夫人晓得她的心事,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虽然你学医,但总有一些人是你救不回来的。”
  
  冯英翘晓得她指的启俊,心里听着这话不高兴,却又无力反驳,锁着眉把皮箱扣好提在手上。
  
  才要出卧室,便听到楼下汽车的马达声。冯夫人站起来嘟囔着:“这个时候有谁来?”
  
  走到窗户边一看,她不觉沉下脸。冯英翘走到她身边也往外看,就见陆天赐从吉普车里下来。
  
  “你别下去……”冯夫人拦着冯英翘。
  
  “不,我下去。”冯英翘放下皮箱。陆天赐这样来找,必定是为了启俊。难不成沈启俊又不行了?她心慌意乱的快步走到客厅,冯县长如临大敌的站在陆天赐跟前。陆天赐倒没着意在他身上,看到冯英翘下楼来,点了一下头:“冯医生。”
  
  “启俊怎么了?”
  
  “还活着,麻烦你移贵步到沈家去一趟。车子就在外头。”陆天赐难得的客气,让人极不适应。
  
  冯县长挡在冯英翘面前:“偌大一个莆县也不是只有英翘一个人学医,英翘马上要陪内人去省城走亲戚,陆团长另请高明吧。”
  
  陆天赐看着冯英翘,冯英翘没有表态。小郑抠开枪袋做势要拔枪。陆天赐递了他一个眼色,他放下手。
  
  “你们只管去,冯医生去看一趟,看完了,我会派车把冯医生安全送到去省城。”
  
  “你……”冯县长瞪着陆天赐,往沙发上一坐:“不好意思……”
  
  “如果不然,夫人和二位少爷的车子恐怕也很难平安离开莆县。光是一条临阵脱逃蛊惑人心的罪,冯县长只怕就不大吃得消,”陆天赐淡淡道。
  
  冯县长怒不可遏,冯夫人护着冯家的两个男孩为难的站在冯县长身边。
  
  “那还请陆团长保证我婶婶和弟弟能平安到达省城,”冯英翘觉得自己就在等着这么一个借口留下来。说不定,还能说动陆天赐送她和启俊一起离开。
  
  “英翘!”冯县长怒喝。
  
  “这个没有问题。”陆天赐点头。
  
  “我相信陆团长是一言九鼎的人。”冯英翘看了陆天赐一眼,跟着他上了外头的吉普。
  
  外头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天地萧瑟寒怆。之前的炮击事件之后就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收拾家当离开莆县。冯英翘看着那些没有车、没有马,只靠着双脚拖着板车挑着担子步行的人,心里浮起一线怜悯。又想起婶婶先前说,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这些人也自有他们自己的命数。兴许,还强过沈启俊几分。
  
  吉普开过两条街,不消片刻就停在沈家门前。刚刚停下,就见一辆黄包车也过来。贵五搀着沈玉池从黄包车上下来,一看到陆天赐,沈玉池腿便有些发软,两眼直直的看着他:“天赐……”
  
  陆天赐寒着脸别过头佯做无视。
  
  “沈伯父……”冯英翘吃惊的走过去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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