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午夜小说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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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生存和毁灭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当叶萧从遐想中解脱出来时,注意到坐在他前排的两个人。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直觉告诉叶萧——那是一对母子。
忽然,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正好撞到了叶萧的目光上。十几岁的男孩脸色苍白,紧紧地盯着叶萧,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叶萧并没有避开男孩的目光,坦然地面对着他。他们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男孩的母亲回过头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而有风韵,只是她的皮肤和男孩一样苍白。
女人把儿子的头转了过去,轻声说:“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不礼貌。”
她尴尬地对叶萧说:“对不起,这孩子总是没礼貌。”
“没关系。”
叶萧微微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飞驰的长途大巴中,叶萧感到了疲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他足足睡了六个小时,醒来时车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钢筋构成的森林。
大巴开进上海市区了。叶萧吁出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
忽然,他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对母子不见了,坐在前面的是两个老人。叶萧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座位上的人们,没有发现那对母子的踪影。
——也许他们已在中途下车了。
大巴开进了长途汽车站,人们纷纷拿着行李下车了。叶萧最后一个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巴,注视着挡风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镇”。
雨,又下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
每当叶萧走过楼下的信箱,都会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但每次都是一大堆信箱垃圾。晚上他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好像生活中失去了某些元素。叶萧始终都没有等到它——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十三封信。
实在忍受不住,叶萧就会拉开抽屉,把周旋那十二封信拿出来。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他甚至觉得周旋信里的文字,要比斯蒂芬。金更好看。
反复读那些信也会产生后遗症,就是夜里睡不好觉。作为警官,失眠是一个很危险的敌人。叶萧必须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高凡在周旋信里是一个失意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老同学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至今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高凡是他惟一能找到的人。
几天后,叶萧找到了那家精神病院,向院长出示了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
叶萧很快就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医生开门见山地说:“我姓文,叫我文医生好了。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三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我就一直小心地观察着他。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情况非常糟,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
“妄想?”
“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像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经常在深更半夜大叫起来,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
“子夜歌?”
文医生点了点头:“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妄想世界中。经过长期的治疗,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虽然还没有脱离妄想,但日常生活已恢复了正常。最近一年来情况已经好多了,从表面上看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也重新拿起了画笔,我非常喜欢他的画。”
“他的病好了?”
“不,只能说得到了控制。刚才我说的是白天的高凡,但到了晚上他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依然会产生幻觉和妄想。你应该知道,精神分裂症是一种长期的疾病,要根除是非常困难的。”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现在,我带你去见他吧。”
文医生带叶萧走进了病房区,这里并没有想像中的铁窗和强壮的男护工,而是和普通医院的住院楼一样。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下午的阳光照射到画布上,颜料发出暗暗的反光。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对于画家而言,绘画就是心灵的舞蹈。现在,他就面对着高凡的心灵。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画笔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叶萧实在看不出高凡有精神病人的样子,他很随意地坐在高凡对面的一张空床上:“你好,我叫叶萧。”
“叶萧?”高凡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他知道周旋?
叶萧立刻呆住了,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你说什么?”
叶萧立刻回头看了看文医生,心里在问高凡是不是发病了?
但文医生却向叶萧问道:“叶警官,你和周旋是什么关系。”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不,也许是同名同姓吧?”
文医生摆了摆手说:“叶警官,先别这么否定,也许真是你的熟人呢?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难道真是他?”叶萧心里一阵发毛,立刻打开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他把照片交到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叶萧摇了摇头:“周旋是我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他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时代的杰作,远远胜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但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教授,一起来研究周旋的小说。这些‘高人’对周旋的小说足足研究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看懂。最后,他们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这个打击太大了。”
“是的,但周旋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他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当我最初和周旋谈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家,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
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他从没对我说过这些。”
“对,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把原稿弄丢了。周旋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收集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至于周旋,我很难确定他是否还有病,起码他的恢复情况要比高凡好的多。”
高凡忽然插话了:“文医生,其实我的情况也不错嘛。”
“对不起。”文医生笑了笑,悄悄地对叶萧使了个眼色:“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但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一个半月前的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周旋在一个半月前就逃出去了?这里是精神病院,怎么能让病人逃出去呢?”
“这里是精神病院,但不是监狱。病人需要的是治疗,而不是监禁。只有极少数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才被实施严格的措施。”
“文医生说的对,周旋纯粹是个意外。”高凡又插了一句,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说:“叶警官,你现在坐的空床铺,就是周旋睡觉的地方。”
叶萧立刻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回过头看看这张空床,文医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关系,坐下吧。”
高凡笑了起来:“作家与画家住在同一间病房,总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不停地构思小说,脑袋里不断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可惜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
叶萧觉得时机已经到了,突然问道:“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画家眯起了眼睛,怔怔地重复了几遍。
文医生忽然紧张起来:“叶警官,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接受对痛苦往事的回忆。”
“我能够——我现在非常清醒,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三年前,我的爷爷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幽灵客栈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幽灵客栈。”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那是个漂亮而厉害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放暑假的女大学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后,在白天装模作样画画,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没几天我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清芬接受你了?”
“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但我逐渐地了解到,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每天画一幅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
“别谈这个了。”叶萧挥了挥手,“你认识田园吗?”
“你也知道田园?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她是那种看一眼就会被牢牢记住的女人。在我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了,她是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魅力。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她与丁雨天之间存在某种微妙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的嫉妒。”
“能谈谈水月吗?”
“你是说那个女大学生?对,她令人印象深刻,非常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从画家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睛具有惊人的古典美。不过气质过于忧郁了,似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像是古代传说中的仙子。总之,水月实在太与众不同了,以至于让人望而却步。”
叶萧点了点头,画家的观察力确实很到位,不逊于周旋在信中的描述:“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海边墓地。我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她还让我带上铁铲,就像挖墓一样——事实就是挖墓。她把我领到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在田园的授意下,我把坟墓挖了开来,墓里却没有任何骨头和遗体,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木匣?”
“可以这么说吧。田园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她让我把挖出的土再填回去,使那座坟墓恢复了原样,但坟里的木匣却落到了田园手中。当天晚上我没睡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找我,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精神产生了一些问题。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噩梦,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也说客栈里有鬼。我发现水月独自住到了另一
间客房,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琴然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幽灵——”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幻觉,妄想自己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杀死。在我们精神病院里,类似的病例相当普遍,通常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造成的。”
“那几天客栈里人心惶惶,空气带有坟墓里的气味——更确切地说,是那只木匣的气味。接连几天,我都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小房间。我掘地三尺,挖出的却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我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也许所谓的黄金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虚幻的诱饵,真正的目标是这具骨骸。我把死人骨头挖了出来,埋到了海边的墓地里。”
“后来呢?”
“田园悄悄离开了客栈,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客栈的气氛越来越让人害怕,我始终没有见到丁雨天。小龙还是老样子,总说些奇怪的话,我想这孩子也许有强烈的第六感。更糟糕的是,小龙已发现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我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清芬非常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客栈再也找不到了。”
叶萧突然插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她吗?”
“我只有深深的忏悔,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小龙。清芬和小龙失踪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我发现丁雨天也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串通好了,合谋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还弄了一块墓碑。回到客栈以后,我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着。我们都被吓坏了,秋云说水月是幽灵附身,一定要把她弄死才能挽救大家生命。那确实是被害妄想,当时我也产生了错觉,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水月,而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古代女子。”
文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