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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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端穿着一身满是汗酸臭气的衣裤,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他面前,这让他感到十分惊讶:“哦?你这是从哪里来?小黑把你赶出去流浪了?”
陆云端仰起头:“爸爸,你先下树,我有正事和你讲。”
陆云端把仰光那一场事变,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陆雪征站在树下认真倾听,末了却是只点了点头:“小丰真是看走了眼。”
显然,他并不打算去替儿子出这一口恶气。
他有他的想法。儿子在外受了骗,吃了苦,挨了打,他心疼归心疼,但是不管——除非儿子的性命受到威胁,否则他一切都不管。
他护得住儿子一时,护不住儿子一世。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别人能走过的坎坷,儿子自然也能走过。再说他现在也五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难道等到了七老八十,还替儿子出头去?
所以他不会去替儿子报仇,但儿子在外面要是混不下去了,他可以提供庇护,就像现在这样。
陆云端让厨子给陆云端做了一份饭菜,正好校内的司机要开着开车进城采购,于是陆云端在吃饱喝足之后,就搭车同走,去向香港打去长途电话。
金小丰那边接起电话,得知此事,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盛师爷这样重利忘义,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竟然撕破脸皮,直接站到了吴苏伦那一派。可是吴苏伦尽管跋扈无礼,却又不能奈何此人——缅甸是军政府,军人全有实权,吴刚少将是不能不忌惮的。
金小丰拿着电话左思右想,心里也是堵着一口恶气。末了他灵机一动,却是忽然想出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来——正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他起了亡命徒的狠劲,宁肯把珠宝店烧成灰烬,也不留给吴苏伦生财。
金小丰满怀恨意,并非真要派人放火。他让陆云端姑且住在清莱,随时等候调遣,自己则是收拾行装,亲自来了。
天气炎热,金小丰穿着短袖衬衫,大汗淋漓的乘坐吉普车来到清莱城外。经过这一路的颠簸,他那怒气已经消散许多,现在已经大致恢复心平气和了。
下车找到陆雪征,他低头一笑:“干爹。”
陆雪征抬手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抹下一手的汗,于是提起他的长裤裤管抖了抖:“穿得漂亮也没人看,脱了吧。”
金小丰低声笑道:“不热。”
陆雪征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嘴硬。”
两分钟后,金小丰把裤子脱了,衬衫脱了,皮鞋脱了,连袜子都扒了。学校里的杂役拎来一桶温吞水,他拧了毛巾浑身乱擦一通。几个脏兮兮的小崽子跑过来看他——他像一尊肌肉发达的、穿着平角内裤的金色罗汉。
金小丰从陆雪征那里找来一条宽松短裤套上,然后还想去穿衬衫。陆云端半裸着走过来,见状便是劝道:“哥哥,算了吧,这几天热的要命,我恨不得把皮扒了,你还要讲绅士风度。”
金小丰被这父子俩建议的晕头转向,听闻此言,他没说什么,把衬衫放下了。
学校里今年安装了一台小发电机,可以带动一台冰箱运转。金小丰和陆云端走到铁皮房子里乘凉吃冰,金小丰一边嘎嘣嘎嘣咀嚼冰块,一边开口说道:“仰光政府那里,我并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和吴刚少将说不上话。所以我打算去找杜师长,让杜师长帮忙联络一下段将军。据说在仰光政府的眼里,段将军还是很有面子的。”
段将军乃是本地一位最有实力的大军阀,不过此军阀常年隐居于山中总司令部,并非一般人可以轻易见得。金小丰这一路已经想好,心知仰光的生意必然是做不下去了,反正总是要受损失,不如把这一块落进狗嘴里的肥肉抢出来扔给狼——一是不能便宜了狗,二是顺便和狼建立友情,三是狼狗相争,自己出口恶气。
陆云端听到这里,感觉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只能是这样做了。
金小丰在学校里度过一夜,翌日清晨,他带着陆云端坐上吉普车,一路颠颠簸簸的进入缅北山区。
山区道路很是崎岖,一直颠到天黑,他们才终于抵达了杜师长所在的营地。杜师长和金小丰有点生意上的关系,许久之前就相识了,如今见面,十分友好。及至谈起正事,杜师长犹犹豫豫的,却也没有推脱,只说将军的心意难以预料,非得当面询问,才能得到答案。
“将军这一阵子正好打算视察新村,你们要是时间充足,我就送你们去堪果。将军向来是先到堪果,你们等着就好!”書香門第
金小丰和陆云端相视一眼,随即心有灵犀的一起点头:“那就劳烦杜师长了。”
杜师长抬手一挥,表示不要客气,然后让他老婆送酒肉饭菜过来。杜师长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家里婆娘却是奇丑,据说是某大土司的女儿。这婆娘低眉顺眼的送来饮食,杜师长一边吃喝,一边又找来几名本地少女唱歌跳舞。
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杜师长让金小丰和陆云端各自挑个女人,金小丰摇头,说是自己近来身体不好,正要修身养性;陆云端也摇头,嘴里支吾着表示拒绝。
如此再过一夜,金小丰和陆云端改乘杜师长派出的吉普车,继续向前进发。
堪果是座房屋整齐的村庄,里面突兀的矗立着几处工地,显然正是处在建设期间。陆云端向军人多嘴问了一句,得知士兵们奉了段将军的命令,要在村中造起一座发电厂。
“了不得!”陆云端对金小丰说:“哥哥,这里将来会变成一座城市吧?”
金小丰拿着毛巾满头满脸擦汗:“也许。”
陆云端从小缠着金小丰长大,这时手贱,在金小丰的光头上弹了一指头,“梆”的一声甚是响亮:“不知道段将军哪天能来——老虎似的,等闲还不肯下山。”
金小丰被他撩惯了,也不在乎:“快了,就这两天。一物降一物,希望段将军当真有点实力,能对仰光说得上话。”
回清迈
陆云端和金小丰在堪果住了两天,第三天上午,段将军当真是来了。
金小丰总听旁人提起段将军,一直没见过,段将军本人又是一直在走神秘路线,连张照片都不曾流出来。此刻二人被带到一间宽敞瓦房里面坐好,便是满怀好奇,很愿意瞻仰一下将军的尊容。
段将军是跳进房内的。
也不知他先前是怎么走的路,反正金小丰和陆云端先是听到外面有了刹车声音,随即眼前一花,就听“咚”的一声大响,一名身穿军装的大个子就窜进来了。
金小丰和陆云端不明所以,是统一的莫名其妙。这时窗外探进一只脑袋,用中国话介绍到:“两位老板,这就是我们段将军。”
金小丰和陆云端当即起立,恍然大悟似的,口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哦——”
“哦——”他们双手合十弯下腰去:“段将军。”
段将军摘下头上军帽,露出一头短短的发茬:“啊哈!你们就是从香港来的珠宝商?欢迎欢迎,坐!”
金小丰比较稳重,坐下来开始讲明来意。陆云端没有说话的份,只能是坐在一边旁听,顺带着瞻仰段将军的仪表。段将军很年轻,看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生着一张洁净白皙的长圆脸,大眼睛高鼻梁,举手投足都带有孩子气,基本就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意识到陆云端在打量他,他斜着眼睛对陆云端一挑眉毛,挑的非常之高,仿佛快要越过额头。
陆云端笑了,觉得段将军真可爱。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段将军是在装可爱,因为段将军在和金小丰交谈之时,不但挑眉毛,而且撅嘴巴,还发出了几声类似撒娇的“嗯……”;表情大开大合,仿佛是要演一场舞台剧。陆云端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的五官,悚然之余感觉很是邪门,感觉段将军像个变态。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过后,两人越发开诚布公。段将军问金小丰:“你的意思是——仰光的珠宝店,从此就归我了?”
金小丰微笑着低声说道:“我的意思是合作,利润嘛,就是三七开,我三你七。我并不白白占你三成,经营、市场、管理,可以全部交给我来负责,段将军只要能够保护胜利果实就可以了。”
段将军歪着脑袋皱起眉头:“听起来,我倒是占了便宜。”
金小丰不说话,单是微笑,心想你占大便宜了。
段将军凝视着金小丰,忽然说道:“你长的好威风。”
金小丰听了这话,不知段将军对自己是赞是贬,所以依旧没有说话。
段将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然后一拍桌子:“好,那我来试一试。”
段将军既然说出了这个话,那金小丰和陆云端也就算是大功告成。至于之后的事情,那就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可强求了。
他们乘坐段家军的军车返回杜师驻地,再换乘自己的吉普车返回清莱。而段将军利欲熏心,果然联络了仰光的吴刚少将,希望对方可以张开大嘴,把那家珠宝店吐给自己。
吴刚少将很给段将军面子,命令儿子不许胡闹。可吴苏伦生下来就是少将公子,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恭谦礼让,也不把他父亲的话当成话来听。吴刚少将怒不可遏,把吴苏伦捉过来胖揍一顿;吴苏伦蛮横经商三四年,从未受过挫折,这时吃了苦头,就气的斥天骂地,出言不逊。
少将家中大乱一场,最后吴刚采取铁腕政策,终于制服吴苏伦。吴苏伦很不服气,把珠宝店洗劫一空,还想炸开承重墙,取出保险箱。段将军敬重吴刚少将,吴刚少将也不愿得罪段将军,于是经过一番吆五喝六,珠宝店内的柜台,以及保险箱内的珍宝,全部保留下来了。
盛师爷谋算一场,没想到找了一座土堆的靠山,毫不坚固,便很沮丧。然而吴苏伦很喜欢盛师爷,把他聘为助手,跟着自己继续另谋财路。盛师爷攀上军界要人之子,身边时常有卫兵簇拥,又把苏家栋霸占在家,倒也得意,便暂时安生下来。
陆云端眼看事态一步一步的好转,便把一切推给金小丰,自己想要回到清迈去找小黑——这一趟可是走的长久,小黑非等急了不可。
陆雪征笑问:“你不管家栋啦?”
陆云端坦然答道:“这事没完,哥哥会救他的。”
陆雪征又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小黑,早知如此,我当初应该把他要过来,你这些年也就不必灰头土脸的暗恋人家斯蒂芬妮了。。”
陆云端很不好意思,忍不住一甩手:“哎呀爸爸,你别乱说了!”
如此又过几日,仰光那边有人把陆云端的证件等物邮寄过来,陆云端便安然上路,返回清迈。
这回他情绪平静,心想自己回去之后,要谨慎言辞,挨揍的事情就不要讲了。小黑做事太绝,万一跑去仰光宰了盛师爷,自己可是拦不住。
心里想着,脚上走着,他就这么一路美滋滋的回到了家。
院门关着,但是没有锁,一推就开。陆云端一边进院,一边大声喊道:“小黑,我回来了!”
房内房外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做出回应。陆云端抬腕看看手表,发现此刻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小黑大概是出去找食吃了。
兴致勃勃的掏出钥匙停在房门前,他随即又发现了问题——房门也没有锁。
他的心立刻向下一沉——糟糕,家里来贼了。
不过这并不能让他很觉恐慌,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台收音机,除此之外就是锅碗瓢盆,谁愿偷谁就拿去。
房内挺整洁,只是因为没有了小黑,所以陆云端就觉得空空荡荡,一颗心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走到床边呆坐片刻,他也有了饿意,但是没食欲,于是走到厨房,想要烧点热水沏茶。
水桶干涸的好像一口枯井,陆云端心里起了狐疑——一天三顿饭,自然是可以在外面买着吃,可是怎么连水都不喝了?
他又摸灶台,摸了一手薄薄的灰。
他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恐怖感觉。但是他不肯深想,决定还是继续烧水。
拎着水桶走出院门,他面无表情的在街口一家店内买了净水。街上很宁静,他一路把水拎回厨房放下,然后抬手揭开了灶上锅盖。
夕阳光芒从窗口射进来,在干燥的铁锅内,赫然放着一张纸条。陆云端连忙拿起来,就见上面写着五个字:我走了,再见。
那是小黑的笔迹——陆云端见过小黑写字,一笔一划,力道很重,有些笨。
陆云端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捏着纸条,身体僵在了金红色的余晖之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噩梦——那种找不到出口的,甩不开敌人的,噩梦!
一分钟之后,陆云端恢复了神智。
他放下锅盖,快步回房查看痕迹。然而四处都是整整齐齐,并没有异常情况。
他又去翻小黑的衣裳——平日的衣裳都在,只是少了那顶棒球帽。
收音机放在枕边,陆云端拿起来打开,喇叭里瞬间奔涌出合唱歌声,也是先前每天都听惯了的中国广播。
在激昂振奋的歌曲声中,陆云端转向门外,忽然拼命大喊了一声:“小黑!”
然后他丢下收音机,慌里慌张的跑出门去,开始敲打左邻右舍的院门。邻居们从来没有留意过小黑的举动,他们也说不清小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天黑的时候,陆云端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家中。
他的心口非常憋闷,好像有块大石压上了胸膛——他就想知道小黑是怎么了,哪怕小黑死了,他也能接受,只要有个准消息就好。
像个游魂似的关闭房门,他在一片黑暗中蹲了下来。和小黑同床共枕惯了,他简直不能独自回到那张床上去。
“小黑……”他绝望而又惊惶的低声呼唤,然后咧开了嘴,无声的想要大哭。
他从来不哭,这时也是没有眼泪。双手捂住脸,他难听的哽咽一声,然后转身一头撞到墙上。疼痛让他心里的苦楚稍稍发散出些许,他接连撞下,哑着嗓子含糊骂道:“小黑,你妈的,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留个纸条算是什么意思?小黑,你真不懂事,真他妈的混蛋不是人。”
无处可寻
小黑仰起头,可以从铁栅栏的缝隙中看到星星。
甲板上有人在来回囊囊的走动,胶皮雨靴的底子踩过铁栅栏,挡住了小黑的视线。可小黑依旧仰着头——他想看星星。
也许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他又想陆云端也会看到这同样的一片星星,这似乎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了。当然,陆云端一定不知道这件事,可是自己知道,也是好的。
他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杨家的大债,所以这辈子还不清,必须连命也要搭上。当他从厨房窗户看到彼得杨的身影时,他那双腿的肌肉紧绷了一瞬,随即就认命的松弛颓废了。
彼得杨很聪明,比托尼杨的头脑更好。他了解这位少爷,彼得少爷从来不走空路。
于是他慌里慌张的找到纸笔,写下字后无处安放,干脆藏在了铁锅里。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对陆云端说,可是事到临头,他只能平淡的道一声别。
在彼得杨迈步进门之前,他关掉了收音机,又找出棒球帽戴到头上。
彼得杨斯文的拉开房门,向他微笑点头:“纳卡,好久不见。”
杨家保镖不声不响围上来,拔出手枪对准了他。他再看彼得杨,彼得杨有鲜嫩的皮肤和卷曲的短发,眼睛很黑,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也像枪口。
彼得杨并没有把他乱枪打死。彼得杨对他微笑点头:“纳卡,新生活结束了,和我回家吧。”
小黑的声音忽然含混低哑起来,变得粗砺凶恶:“我已经还清了老板的债,不再是杨家的人了。你想杀我为老板报仇,可以立刻开枪。”
彼得杨上下打量着小黑,同时抬起了一只手。
小黑心知自己的大限到了,心中忽然生出没顶的恐惧——他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