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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云端-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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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杨上下打量着小黑,同时抬起了一只手。

小黑心知自己的大限到了,心中忽然生出没顶的恐惧——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拼着挨上一枪,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向前制住彼得杨。

可是就在他作势反击的那一刹那,一根高压电棍猛然杵到了他的脑袋上。

当他再次醒来时,就已经身在这条大船的最底层。他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到哪里去,也不想问。

他只想在这安静的时间里,看看星星,捧出心中的水晶球,把曾经的美好再细细的重温一遍。

他想自己这一生活的这样苦,大概总算偿尽了上一世的罪孽;可是苦虽苦,却也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恶,所以下一世也仍旧是个有罪的人,仍旧不能解脱。

于是他不想今世的死,也不想来世的生,他只想陆云端。


很巧合的,小黑看星星,陆云端也在看星星。

陆云端坐在院子里,依靠墙壁向上呆望,因为刚刚独自痛饮过一场,所以口鼻一起向外散发酒气。

他已经向派吞求了援。派吞答应帮忙,也的确派出手下四处寻找,可是并没有人看到小黑。

派吞告诉他:“彼得杨回来了。”


陆云端请彼得杨吃了一顿饭,态度很客气,旁敲侧击的话里有话。彼得杨很坦然,亲热的称他“陆家大哥”,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模样。

这让陆云端感到了无可奈何——小黑毕竟是彼得杨的杀父仇人,自己若是把话放到明面上讲,似乎欺人太甚。

回家睡了一觉,他梦见了小黑。小黑瘦瘦的,在找东西吃,不理他。

第二天,他忍无可忍了,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又去找到彼得杨,问道:“你见没见过纳卡?”

彼得杨一扬眉毛:“纳卡那个王八蛋不是进山当兵去了吗?等我抓到了他,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陆云端强作镇定的答道:“如果你抓到了他,不要杀。他对我有恩,我愿意花钱赎下他的性命。彼得,恕我说句利欲熏心的话,人死不能复生,后辈还是要向前看。当然,我也不能勉强你同意我的请求。这样,你找他,我也在找他。如果你先找到了,并且觉得我这话还值得一听,那就请考虑考虑,开个价格,百万上下都没问题。”

彼得杨做了个夸张表情:“哇,大哥,你怎么这样看重纳卡?陆伯伯会给你这么多钱去救人?”

陆云端勉强一笑:“我自己有钱啦!”


彼得杨一团和气的谈笑风生,然后就此没了下文。

清迈城内不复往昔的太平,派吞和杨家开始跃跃欲试的斗了起来。陆云端走遍城内的大街小巷,时光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心和血一点一点的凉了。


在这年的五月中旬,他退了房子,带着小黑的衣服和那台收音机离开了清迈。

金小丰催他快回香港——在暗杀的威胁下,盛师爷已经把苏家栋放回来了。这回一切恢复正道,陆云端也该干点正事了。

陆云端没有回应,他去清莱,找了爸爸。


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垂下双手站在陆雪征面前,低头说道:“爸爸,小黑丢了。”

陆雪征很觉奇怪:“怎么丢了?”

陆云端气息有些乱,喉咙那里也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吸气的时候就拖了哭腔,眼泪鼻涕也都下来了。

上前一步搂住陆雪征,他枕了父亲的肩膀,忍无可忍的边哭边说,一个脑袋热烘烘的,口水喷在了陆雪征半边脸上。陆雪征抬手轻轻拍他的后背:“乖儿子,不哭不哭,人丢了可以找,爸爸给你路费,不回香港了,我们慢慢找……”

陆云端早就憋着要哭一场,只是一直哭不出来,嚎上两声也是干打雷不下雨。这回终于哭出来了,他便哭的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爸爸,呜呜,找不到了……忽然就不见了……”

他像个小男孩一样,撒野耍赖的哭,把涕泪蹭了陆雪征一肩膀。陆雪征第一次看到儿子这样失态,就絮絮的哄他——哭一哭也好,这儿子早熟的惊人,总是稳重乐观,可人活一世,谁心里没有一点酸楚事情呢?哭出来了,也就痛快了。


陆雪征把儿子送到房内,然后拧了一把毛巾,托着他的后脑勺,给他擦了一把脸。

陆云端还在抽搭——这大半个月,他一天比一天更绝望,几乎快要窒息而死。

陆雪征洗了毛巾,又脱了他的衣裳,为他擦了擦身上的汗。他侧身躺在床上,慢慢镇定下来,就觉着疲惫的要命,眼睛都睁不开了。

陆雪征不让他立刻入睡,坐到床边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又端了一杯水喂给他喝。他长胳膊长腿的蜷成一团,昏昏沉沉的哼出声来,喝了两口不喝了,闭着眼睛说:“爸爸,我还是要去找小黑。”

陆雪征低头看他:“行,可是要找到哪天呢?”

陆云端答道:“找到我不再想他那天。”

陆雪征放心了。向来知道儿子不是真正情种,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样的期限很好,他只怕儿子钻了牛角尖,不找到小黑誓不罢休。

无功而返



陆云端回了一趟香港,把手头上的事务全部交给金小丰。金小丰希望小弟不要像个情圣似的乱跑,结果小弟嫌他烦,在他的光头上弹了好几下,并且捶了他一拳。

苏家栋说:“少爷,我和你一起去。”

陆云端买了一只非常结实的帆布登山包,这时正在用剪刀剪去商标:“你当我是出门玩去?”

苏家栋看出陆云端是非常的爱小黑,便无可奈何,又不敢劝阻。手足无措的在旁边来回走了两趟,他忽然说道:“上个月,我看到了斯蒂芬妮的小孩子,好漂亮啊!”

陆云端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问道:“是男是女?”

“是个小女孩。”

陆云端抬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随即双手合什抵在额头上,诚心诚意的祈祷:“愿上帝和佛祖一起保佑斯蒂芬妮和她的小宝宝。”

然后他就不再多问了。


陆云端一边检查背包质量,一边打开了收音机。正好到了“革命文艺”的时间,苏家栋蹲在一旁听了片刻,忽然问道:“少爷,你要变成左派啦?”

陆云端扫了他一眼:“什么左派右派,好像你懂似的。”

苏家栋是不大懂,前一阵子盛师爷和他聊天,说起香港工厂时就提到了左派。盛师爷很爱和他说话,他走那天,盛师爷抱着他亲了又亲,还把舌头伸到他嘴里。他本来是挺讨厌盛师爷的,可是看对方那样悲伤,就又有些同情,没有去咬盛师爷的舌头。


苏家栋很诚心的要跟着陆云端一起走,可是陆云端嫌他会是个累赘,又觉得犯不上让他跟着自己出去受苦,所以无论如何不允许。

苏家栋失望之至,拦在陆云端面前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因为我和盛师爷睡过,所以你嫌弃我了?”

陆云端已经知道了盛师爷对苏家栋做过的手脚,不过苏家栋本人并未要死要活,他现在也就无心去管此事。伸手摸了摸苏家栋的短头发,他叹了一口气:“家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是喜欢归喜欢,我不爱你,我这辈子不是非你不可。你头脑笨,胆子小,都没有关系,你放心,我能赚钱,我可以养活你。但我现在要去找小黑,我好想他。”

苏家栋垂下眼帘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于是上前一步抱住陆云端,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陆云端拍拍他的后背,然后转身继续收拾他的帆布背包。


陆云端把收音机装进帆布背包里,独自返回了清莱。

他要找小黑,可是漫无目的,连个方向都没有。他想到山里碰碰运气——小黑兴许也是得到了彼得杨回国的消息,所以心虚胆怯,私自逃回了山中。

小黑一直很怕杨家,于是陆云端越想越真,把水壶食物塞进背包里,就想骑着矮脚马上路。

陆雪征没拦着,不过在陆云端临行前,他说了一句话:“儿子,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只有一件事,不许去冒生命危险。小黑不见了,你很伤心,你知道这种滋味,所以不要让爸爸也像你一样伤心。”

陆云端背着双肩包,牵着马缰绳:“爸爸,你放心,我保证安全回来。我又不是家栋,如果有了危险,我一定快逃。”

陆雪征笑了笑,又挥了挥手:“去吧,别忘了给我报平安。”然后在心里想:“二十多岁的人,浪漫一次也好。我这辈子好像就没有浪漫过,遗憾。”


矮脚马是匹挺好看的小马,性情温顺,走的也慢,但是耐力很好。陆云端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摸索着找到了小黑先前所在的寨子。

当初他把小黑背走时,寨子是片废墟,现在不一样了,房屋又被建设起来,一支新军队占据了这里。

陆云端把矮脚马拴到林子里,自己像个贼似的摸过去窥视,末了发现这是国民党的队伍,登时松了一口气。

同胞相见,又不是宿敌,自然是和气的。陆云端从背包中翻出一张封了软塑的画像,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画上人物。接待他的军官挺热情,自己看过,又出去召唤了几名小兵也过来看,然后众人一起摇头,没人见过。

于是陆云端就失望的继续上路了。


陆云端骑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手中画像——小黑没有照片,所以他在香港亲手画了一个小黑。小黑很腼腆,很少笑,笑的时候就不说话。于是陆云端画了个严肃的小黑,他想小黑在外人眼中,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画的很认真,好像是在重新塑造一个小黑,对每一笔颜色都万分慎重。所以这个小黑画的非常好,瞳孔中带着活气,逼真极了。


陆云端在山里走了五天,大变样了。

他发现自己的服装和背包都很不合时宜,于是换成了短衫笼裾,背包拿出去换了个结实背篓,依旧是双肩背着。为了避免被附近武装当成来路不明的间谍,他故意让阳光毒晒自己,想要快速变成山民形象,只是两只脚太娇气,一时半会的打不了赤脚。

他走的不算快,因为每经过一个寨子,都要进去给人家看看小黑的画像。

一无所获的离开村庄,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晒出油来。解开笼裾晾了晾热汗,他那下半身因为不大见天日,所以从腰开始有了界限,上黑下白,对比十分明显,手脚一直露在外面,就更是黑的不像话了。

他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把苏家栋带过来。苏家栋细皮嫩肉的,一定受不了这种罪。自己自愿去找小黑,吃苦也是自愿的,可是不必连累苏家栋。

天黑之后,他有时候在树上过夜,有时候在村里借宿。矮脚马通人性,默默的陪伴着他,所以他偶尔也会在马旁打盹。一天午夜,有只大野猫偷偷摸了过来,矮脚马灵醒,当即一声长嘶,惊得陆云端闭着眼睛窜起来,打开手电筒乱照一气,大野猫以为有火,吓的望风而逃。


陆云端六月初进山,经过了山区最难熬的热季,脚底磨出了血泡,脚面晒出了水泡,并且还被游击队捉过一次。他带着一台收音机,这让游击队认定他是与外界有联系的奸细,不但没收了他的矮脚马,还把他吊在树上,要当众活扒皮。

他滔滔的解释,快要说破了嘴,末了发现这帮游击队员的智商绝不比苏家栋更高,而且思维封闭,仿佛完全不能和外界交流。于是他不讲道理了,转而说起段将军,说起杜师长。游击队也做鸦片生意,想必各家军队之间多少会有一点联系,可是游击队依旧软硬不吃。

当时他自然是吓傻了,要不是身体缺乏水分,那也许会当场尿出来,心里只觉得自己万分对不住爸爸。可是这帮游击队非要等到入夜之后、燃起篝火才去扒皮,所以傍晚一场毫无预兆的突袭救了他的命。

一块弹片切断了他的绳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什么都顾不得了,爬起来撒腿就逃,一路跑的四蹄生风。游击队伤亡惨重,没空管他,他痛快淋漓的拼命狂奔,心想老天开眼,炸死你们这些邪祟!


在雨季的九月,陆云端回到了清莱。

他没了矮脚马,没了大背篓,什么都没有了。瘦骨嶙峋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只在腰间缠了一块破布。

陆雪征本打算夏季回去,休个长假,可是想到陆云端为爱痴狂,他便留下来,打算做个接应工作。长长久久的盼到今天,他看着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终于安心的笑了:“回来啦?”

陆云端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道:“爸爸,我得了疟疾。”

陆雪征答道:“疟疾没什么的,我这里有药。你饿不饿?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陆云端答道:“还是先吃饭吧。”


陆雪征没有问起陆云端的旅途情形。陆云端吃饱喝足之后坐在大浴桶里,两条腿搭在桶边,自己撩水擦洗头脸。陆雪征托起他一只赤脚摸了摸,摸到脚掌上一层厚茧。

“好家伙!”他笑道:“可以给你钉个铁掌了!”

然后他回房找来剪刀梳子,给陆云端剪了头发。

陆云端闭着眼睛说道:“爸爸,大概是我猜错了,小黑也许根本没有上山。”

陆雪征后退一步,仔细观看儿子的脑型,然后慎重的下了剪刀:“那是去哪里了?”

“小黑也许会跑去香港——他很喜欢香港,说赚钱容易,东西也好吃。”

陆雪征嚓嚓的修剪:“有点道理。”


陆雪征把光屁股儿子从浴桶里捞出来,拦腰抱着送回房内。陆云端的腿也黑了,只剩屁股还白。陆雪征说他像只斑马。

陆云端吃了奎宁药丸,然后自己看手看脚,又让他爸爸拿镜子过来照一照。陆雪征双手捧着镜子向他面前一送,他仔细看了,发现自己满脸脱皮,已经比小黑还黑,而且因为太瘦,所以眼窝都陷了进去。

对着镜子咧嘴一笑,他随即恢复平静,抬头问道:“爸爸,我是不是有鱼尾纹了?”

陆雪征皱着眉头审视他,片刻过后郑重答道:“云端,你真是不能瘦,你看你这模样,好像我的兄弟。要是小黑真回来,那你们简直就是父子两个了。”

陆云端听闻此言,很不服气,立刻蹬了他爸爸一脚。


此处彼处



陆雪征把陆云端带回了香港。

陆云端黑如煤炭,形如难民,穿着单衣,出机场后临风而立,衣裤被吹的贴在身上,越发显出一身骨头。金小丰见了他这模样,几乎就是大惊失色:“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陆雪征抢着答道:“他在山里苦修三个月,所以苗条成了这个样子。”

金小丰没听明白,陆云端也不肯多说。几人络绎上了汽车,陆云端靠在陆雪征的肩膀上,心中凉阴阴的落寞,暗想自己若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多烦恼忧伤的。


到家之后,他看到了苏家栋。

苏家栋打扮的整洁利落,正在专心致志的等他归来。双方见了面,当着陆雪征和金小丰的面,他没敢和陆云端太过亲热,但是几大步窜到了陆云端身边,陆云端坐下来,他在旁边挤着偎着也坐下来;陆云端上楼回房休息,他起身尾随,半步不离左右。

“你没有找到小黑?”他站在床边,弯腰发问。

陆云端仰卧在床上,两只手扬起来落在枕边,手背很黑,手心还算白,看着颜色分明,十分异样。

“没找到。”他没精打采的回答。

苏家栋摸了摸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顺便抠掉了眉毛中的一点白色皮屑。陆云端的皮肤很粗,并且一层层的往下蜕,好像一条成长中的大蛇。

“那……那你就回来好好的过日子吧。”

陆云端任他抚摸着自己的头脸,闭上眼睛答道:“家栋,我还是要找他。寻找虽然是件折磨人的事情,可是如果停下来,我会心慌。”

苏家栋想了想,末了忽然有些紧张:“你疯啦?”

陆云端睁眼对他一笑:“我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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