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5-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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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烂账都堆到脖子上了。”
王安感到一阵心酸,他说:“闭校长,我有个学生一分钱也交不出来,是我卖了几百斤谷子帮她交上的。”
闭校长把脖子一扭。他好像对这样的话非常的抗拒。
过后他说:“我知道……这么干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这证明什么呢?这证明我们泽光镇教师的境界高!最近县里要我们推一个教师典型。我正在想究竟推谁。你肯定是主要人选之一。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回去后弄个成形的发言稿。一旦定下是你,县里批准后,今年假期可能要开个先进教师表彰会,你在会上可以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的经验。特别是帮助贫困孩子交书学费的事情,可以作为重点来谈。在我们邻县,出了个利用周末和假期下井挖煤给贫困生挣书学费的教师典型,大报小报都在宣传,还上了中央电视台,为那个县争了不少光。我们县文教局盛局长感到很大的压力,听说县委宣传部邱部长都感到了压力,他们也想推一个这样的典型。作为你,虽然没下井挖煤——我们县本来就没有煤矿嘛——但你的地理条件恶劣,身体条件特殊,何况一个人教一所学校,工资那么低,南山又不大出粮食,你还卖粮扶持贫困生,你的境界一点也不比邻县那个教师低。从我们的角度说,如果我们把一个代课教师推为典型,这在全县乃至全省也是先例。当然啦,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是了,暂时不要外传。”
王安把伸出去的那条长腿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有些凄凉地沉默着。邻县那个教师的事情,他听同行说起过,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个教师为县里争了光。
沉默了好一阵,他感到闭校长一定要他表态的时候,他才自语似的说:“闭校长……我不帮那个学生交钱,到头来我会被扣得更多。我就是这么个想法。”
他想起卖那几百斤谷子,母亲至今不知道呢。但母亲迟早会知道的,几百斤谷子啊,可不是个小数目,靠母亲弓腰驼背地劳作,王安放学后帮一点忙,在贫瘠的土地上能收获多少斤谷子呢?母亲现在之所以没发现,只是因为装粮食的那个木仓在里屋的拐角处,黑得老鼠都迷路。可米吃完了,母亲进仓撮谷子出来碾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想到母亲为抠住这点粮食,把有限的日子全都耗在了田地里,王安就无法不感到心痛。他准备今天回去后,用领来的工资去乡邻那里买一些来把那个窟窿填上。
两个人都沉默了。在全县范围内,只有泽光镇才用扣教师工资的办法来强收学生的书学费。明白了这一点,闭校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王安是在批评他。
校长室里,气氛显得有些古怪。窗外,那些村小的校长们三三两两地走过。他们在各村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一到镇里,都显得那么土,那么可怜——脸很黑,衣服皱巴巴的,即使外面晒着大太阳,他们也习惯性地蜷着手,缩着脖子。
通常情况下,每当领了工资,各村小校长——老师的工资基本上都是校长代领——会结伴去餐馆里打顿平伙,王安从没跟他们一起去过,但此刻他很不自在,也想离开。可他还有话要跟闭校长说呢。
2007…6…21 10:43:53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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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校长,”外面的人影都走过了操场,王安开了口,“有件事情,我想给你汇报一下。”闭校长的思绪像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重新打起了精神:“你说你说。”
“我帮交书学费的那个学生,已经辍学了。”
“既然书学费都交了,为啥还辍学?”
王安说她是五年级学生,即便把小学读完,她也还有好几百块书学费要缴,她家长拿不出这笔钱。王安说闭校长啊,那是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啊!
这最后一句话,是喊出来的,有点呼天抢地的味道。
闭校长肥硕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我想跟你汇报一件事,”王安接着“喊”。“——能不能不发那么多书?分明知道村小学不了,为啥还发那么多?那一大摞书和磁带,就要浪费上百块,造孽呀!”
王安只顾自己“喊”得痛快,没考虑闭校长的情绪。造孽?谁在造孽?难道是他姓闭的吗?
闭校长站了起来,走到王安身边,冷着脸说:“王老师,你冷静一下。发那么多书不是我的主意,是上级的规定。你知道完小发了多少书?除了你清楚的那些,光是数学,就有《尖子生》、《学练考》、《举一反三》;语文呢,有《作文实验教材》、《阅读题解答奥妙》,等等等等,我都数不过来了,反正背在身上,能把一个人压死的。另外,学生还必须参加保险,具体在哪家保险公司投保,也是上级规定的。这些事,你王老师听说过吗?你的心意我理解,可说到底,你也没啥可抱怨的。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况我们都算不上胳膊,我们都只是一根稻草!”
王安站起身,一高一矮地走了。
五
那个假期,王安一直在家忙农活。收了玉米,接着收稻子。玉米有的被土石填了,有的被成群的叼鹰吃掉了。叼鹰像松鼠那么大,没有翅膀,但能短距离飞行。它们从这根秆子飞到那根秆子,身轻如燕,抱住玉米棒,用两只前爪把外壳翻过来,尖尖的门牙将透黄的粒子挑出,吃得很有信心,很从容,也很优雅。最奇特的是,它们将玉米粒吃得精光,还知道把外壳还原,进行伪装。这样,农人就对它们疏于防范,直到收获的时候,农人才知道上了当,才骂一声:“这些挨刀的!”今年的稻子也很恓惶,那些成熟早的谷粒,多被暴雨打掉,它们落在田里,又生出另一些秧苗,秋天已去大半,这些秧苗很快就会成为田野间的败草,成为某段干枯的记忆。不过,这些事仿佛都影响不了王安的心情,再怎么说,只要不卖,粮食是够吃的。他的腰伏得很低,沉浸于带着余温的土地的气息里。
当这个季节的庄稼都已归仓,新学期就开始了。
中心校没选他当先进。他跟闭校长谈过话之后,这件事情就再没有谁向他提起过。
王安有些伤心,但并不特别伤心。他想着那个女同学。他希望那个女同学回来,但女同学就像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只看见森林,却不知道那片叶子隐藏在哪一根枝丫上。放暑假的当天,王安就给那女同学去了封信,一个月后也不见回音,他想她是不是换地方了?于是跑到李家村去,去她夫家问情况。她公公婆婆都在,提起她就骂。两个老人把儿子的死怪罪到了儿媳身上。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们不能与那种力量抗衡,只知道儿媳在儿子身边,儿子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所有的责任就应该由儿媳承担。王安在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希望他们怒气平息后能够告诉他那个女同学的地址。因为大半年前,是由她把骨灰盒送回来的,她离开的时候,不可能不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两个老人的怒气确实平息了,但接下来就被悲伤压倒,鼻涕口水把前襟都湿透了。王安明白,自己坐在这里,不仅没什么结果,对两个老人还极不人道。他去问了李家村别的人,结果没一个人能说得清,因为自从她把丈夫的骨灰盒送回来后,李家村里里外外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她。王安只好照原地址又写了信去,接连写了三封,都不见回音。
那个人不在他的视野里。
事实上,当年做同学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接触。但有一回王安记住了她的眼神。
那是某个阴沉沉的天气,放午学的铃声一响,教学楼就决了堤,奔涌出的洪水就是饥饿的学生。王安读初中的学校,位于泽光镇对岸的半岛上。虽是县立中学,但在里面念书的,多为农家子弟。他们最深的渴望,并不是读书,而是吃饱饭。每当放午学和晚学的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宣布下课,他们奔跑的姿势已经做出来了。在操场的那一边,在洋槐丛中的食堂里,醉人的饭菜香味比知识更有质感。王安瘸着腿,明明知道跑不过人家,但他总是奋力向前。他跑起来的姿势就像在蹬滑板车。许多时候——真的有许多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像动物那样四蹄奔跑。这样一来,别人用两条腿,他不算那条短了几公分的瘸腿,也有三条,他就可以跑得更快,就能够最先把食物刨进嘴里。在那个云厚风高的阴天里,王安就想着这件事。
操场边上也种着洋槐,大概是人来人往太过频繁,将表层的土带走了,褐色的树根暴露于外。把脸拼得血红而且想着自己有三条腿的王安,没有注意到这些树根,于是被绊倒了。那一下摔得很重,牙尖磕在树根上,扎破了树根褐色的老皮。绊倒之前,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可那些人迅捷地从他身旁射了出去。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没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抢到食物。
在他还没爬起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双眼睛。
她站在那里,盯住他,哀伤的、湿漉漉的眼睛里照出一个残疾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被她的眸子深深地含住,不愿意松开。他也盯住她。
他叫王安,她叫李小苹。
李小苹并没上前拉他一把,两人也没说一句话。
王安不是爬起来,而是有模有样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疼痛难忍的牙齿,把身上的灰土拍去了,才向前走去。
他没再跑,而是走。
那双眼睛教会他什么是尊严。
从那以后,王安再没有跑到食堂去“抢”过饭。
他就这样忘不了李小苹。高中毕业回到乡里,他就老是以故作不经意的口气,不断打听李小苹的消息,知道她订婚了,结婚了,跟男人一同出门打工了,生孩子了,男人死了。
也就仅仅这样了……
开学不久,上面传出风声,说偏远地区的农村学校要减免学费。这风声并不是王安首先听到的,而是家长传达给他的。家长们问:“王老师,不收学费是不是就不交钱了?”王安说书学费包括书费和学费,既然只说不交学费,恐怕书费还要交的吧。当时几个家长就跟他争执起来,家长们说政府都说不收钱,你有啥权利收?家长们脸红脖子粗的。只要提到钱,就等于是点到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显得特别的激动,特别的惊恐和愤怒。王安把两只手往下压,说:“对不起,这件事我还没听说过,我反正听上面的安排,他们说怎么收就怎么收,他们说不收就不收。反正这学期你们谁也没交过一分,也不存在我退你们钱的事。”家长们一想这也是个道理,但他们还是很激动,说我们都听说了,你是老师,是校长,怎么就没听说过?接着又说,你一定是听说了,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到时候我们把钱交上来,你就私吞了。
王安许久没回话。他的话变成了一根根骨头,卡在了喉咙里。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和家长也成了敌对的双方。他比不上那个草创南山小学的秀才。
连续好几天,王安都被家长们纠缠。
为掏出一个确切的信息,他只好利用周末去镇上,找到了闭校长。
闭校长说:“我没见到文件,没有文件就等于什么事也没有,你作为一校之长,不要跟着瞎起哄。”
王安说我没有瞎起哄,但我要给家长们一个交代。
“我都不能交代,你能交代?”
王安说:“好,我就对家长们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
闭校长把鼻头皱起来。他身体那么胖,鼻头却很小,坐着呼吸也像喘息,像在跟谁发怒。他皱了一会儿鼻头说:“这样减那样减,教师的收入怎么保证?——胡扯!”
其实他已经看到文件了,文件上减免学费的范围,不仅指农村学校,还包括泽光镇这样的中心校,这让闭校长很为难。这几年来,教师们都在跟他闹待遇,教师们看到贪官成了巨富,看到生意人发了大财,甚至看到农民工寄回那么多钱,心理很不平衡。说再这么下去,我们当教师的连农民工也不如,难怪南山小学的靳老师和胡校长要走人。闭校长经常听到这些话,耳朵听出了茧子,他心里很想说:“我没用铁链铐住你们的腿,你们想走,尽管走就是!”但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那不是一个校长该说的话。再说大家共事这么多年,或浓或淡的感情总是有的。他正在想法让中心校搞一点什么第三产业,过年过节的时候用红包去堵一堵大家的嘴,稳一稳大家的心。谁知这边的包还没鼓起来,那边的洞却裂开了。他觉得上级只知道发号施令,也不想想下面的难处。几天前,他就给镇政府和县政府都打了报告,申述了自己的理由,表明就算村小减免学费,中心校也不应该减。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报告可以作为一种声音,但并不起什么作用,就像鸟发出一种声音,听不听都在别人。
王安带着一个很不明确的信息回了南山。那天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山里,所谓天黑,就是天地慢慢收拢,像口袋一样把什么都捂起来。还没进院坝,王安就听到上面传来闹闹嚷嚷的声音。那是兴塘村的家长们在他家里等候他。母亲刚割完猪草,收拾了杂活,把银珠抱在怀里,坐在昏黄的灯下,一言不发。王安站在门口,看到了母亲的白发,也看到了她在阴影中愁苦的脸。王安叫一声:“妈。”
那时候,银珠的眼皮子早就被瞌睡密密实实地缝起来,听到爸爸的喊声,眼睛猛然睁开,从奶奶怀里溜下来,挤过人群,跑到门口迎接爸爸。因走了那么远的路,王安像是又瘦了一圈,汗水从他脸颊上流下来,汗水也比往天瘦。他弯腰把女儿抱起来,请那些站着的家长们坐。家里只有几个窄如手掌的条凳,早就放满了屁股,已没地方坐了。王安抱着女儿往柴屹崂走,柴屹崂里堆满了青冈叶,他就坐在青冈叶上,还没坐稳,有家长就提出了他们关心的话题。母亲不高兴了,咕哝着说:“等人家歇口气嘛。”银珠也奶声奶气地说:“等我爸爸歇口气嘛。”
王安笑了,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失望得腿都软了。
但毕竟是一个村子的,他们总不能跟王安吵架,只是骂镇政府,骂闭校长,骂得肚子咕咕叫才离去。他们大多还没吃今天的第二顿饭。
次日是星期一,中午的时候,学校来了很多家长,都是外村的。他们的消息那么灵,知道王安昨天为减免学费的事专门去了趟镇上。王安还是那样回答:“连闭校长都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觉得王安跟闭校长他们串通一气,但也明白最终作决定的不是王安,也只能骂一通就走了。他们都是衰迈的老人,家里埋人的农活在等着他们。
可是,邻近的几个镇都开始减免学费了!这消息同样不是王安首先知道的,而是家长们先知道的。这一次,他们没有时间亲自跑到学校来问王安,而是让孩子带话。王安对学生们说:“有这回事吗?如果其他镇都减了,我们镇恐怕也快了吧。”孩子们都是带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旨意来的,学着大人的口气说:“王老师,我们镇啥时候开始减?”王安突然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这不是孩子们应该问的话,他说:“你们是学生,读好自己的书,钱的事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回去告诉你们的家长,反正王老师不会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