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5-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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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宝贵顾不上和王广茂辩论,心疼地扶着道格拉斯往驴身上骑。美国兵开得了飞机,骑不了毛驴,人上去了,怎么看着不是一个劲道,驴驹的腰脊往下塌,吃不住重量,尾巴不来回甩了,紧夹在腿中央,脑袋前倾想走,却迈不开蹄子。道格拉斯的表情也不自然,坚持要下来。王广茂说:“干脆让他趴着,快走,出了事,谁也顾不了谁。”
他们让道格拉斯趴在驴脊上,一人扶着他肩膀,一人扶着他两条长腿,这样子走一阵,骑一阵。磨蹭着走回村,一路上,马宝贵想着村里的那几头牛犊,他打算回村后把牛犊赶来,在美国人落下玉茭地周围踏几圈,造个假象,这样一队牛蹄都是往东边的神头岭走了。马宝贵这样,是为给隔山草坊日本人据点一个交代,这样可以明确告诉日本人,八路军二十团的骑兵队来过马村,不知来做甚。不久就离开了。
二十团骑兵连是尖兵连,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日本人一听骑兵连来,都不轻易出动。马宝贵从一开始搭救美国兵,就在细想怎么对付日本人,不然全马村人都要遭殃,他是维持会长,双料人物,他得维持马村百姓不受日本人骚扰。
他们跟着毛驴,反反复复到了天黑,才回到马村。马宝贵想把美国兵送到邻村一个药铺里住,可道格拉斯非常疲惫,比划着不想走。
马宝贵急着处理后事,早点赶去草坊日本人据点汇报二十团骑兵连的情报,把美国兵安排到哪算安全呢?
他想到王广茂的婆娘、双生娃,婆娘正好坐月子。
村里人都知道他婆娘缺奶水,孩子哭喊叫吃,刚生下大家都去看,进窑看炕上一对小人人,稀罕,王广茂倒碗水请人家喝,人家不喝,王广茂就说,你不喝,我没话说,这日子我倒不开,借我一升半升米?缓过劲来就还。他这样张嘴借,没多有少,但时间长了大伙都知道,王广茂这是好借不还,战争年代,哪家都穷,一来二去,从此没有人上王家门,怕王广茂借米借面,只能躲。
马宝贵决定让美国人住王广茂家,把他家小西窑收拾出来,从外面看这口窑破烂,谁也不注意,双生娃老是哭,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上门,附近也稀稀拉拉没几个人走动。
他看着王广茂说:
“让道格同志上你家?”
王广茂呆愣地说:“我家?!洗空空的,要啥没啥。”
马宝贵说:“把小西窑收拾出来,就住几天。”
王广茂说:“一天都难对凑。”
马宝贵说:“就这样,缺啥给你拿。”
王广茂说:“主要缺粮,看他那个头!”
马宝贵说:“这些天里,你家里粮食我都管。”
王广茂想了想觉得合算,不管别的,婆娘是有奶下了,要是能多住几天就更好。眼看着驴走到了自家门前,他一下子想起来,河沟边上的这三亩玉茭地,玉茭地当中还藏着那猪尿脬样的降落伞,他摸过,就算铺炕不透气沤衣裳,他也想要!他一下张不开口。想到被糟蹋了的三亩玉茭,“可怜我那河沟地,一家大小的口粮,不能喝西北风吧。”
马宝贵说:“寒碜啥?叫人家道格同志笑话!有苗不愁长,你立了大功,有人还要奖励呢。”
王广茂记住这些话,也觉得马宝贵是日哄鬼,这年月没头没尾的谁来奖励自己?听得黑黑的窑洞里倪月月哄孩子的声音,两个孩子“哇哇”黑哭,她不点灯,是怕浪费灯油呢。
马宝贵让王广茂先把屋子收拾出来,自己有事离开一会儿。
道格拉斯坐到小西窑的炕上,用自己的急救包把腿上的伤口包扎一遍,他坐着不动,好奇地看周围,窑洞里塞满令人窒息的杂物,他的心不能完全静下来,地上有驴拉的屎,四周墙上到处是玉米芯堵上的洞,隐约听到老鼠打闹的声响,紧张的神经,伤口的疼痛,一切的一切,上午还在浩荡层叠的云海中翱翔,现在随着一头扎地的飞机,眨眼间牛顿的苹果树还在眼前,却看不到苹果了。他听到胃肠叽里咕噜直叫,他是饿了,给主人打手势有什么可以吃的?折腾这么一趟,都饿了,王广茂打手势,看着他,“别着急,都等着‘维持’回来安排。他答应了安排你,就要管你吃。”
看王广茂嚅动的嘴,道格拉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王广茂说:“我忘了,你是个比聋子还聋子的人。”
倪月月在堂窑里听到隔壁的动静,王广茂不仅没弄回粮食,还弄个人住下了,气憋在胸口上,想冲什么地方发作,她就等王广茂露脸。隔着房骂,怕外人听了笑话,她摸黑在火上熬米汤水,那汤水稀得能照见月亮。两个娃没吃饱,睡觉不踏实,稍有动静就醒了,一个醒了,连带一双,不好和孩子发作,还是得哄着,眼里含泪,一手搂一个,瞅着屋外的月光。
“我孩睡觉觉,娘给唱歌听。”
娃娃哪能听懂歌,倪月月是给自己唱,憋着气,把唱当粮食度饥荒。
米儿啊米儿,
谷壳破了皮儿,
破成半半。
做成饭饭。
公一碗,婆一碗,
小姑、小叔两半碗,
媳妇刮了锅,
还嫌媳妇吃得多,
背上锅啊上南坡,
牛屎驴粪滑倒我。
放羊孩你拉拉我,
我给你唱个好秧歌。
唱的是穷人歌,上地、做活唱,生了娃,炕上坐了唱,唱给娃娃听。月月不认识字,她有一肚歌,她要娃们安静下来,等她喝了米汤水,生奶喂养。
月月的唱,没让俩孩子安静,却让西屋的人安静下来了。因为怕有闪失,西屋也黑着灯,窗外的月光照着炕上躺着的道格拉斯,歌声钻进他的耳朵,让他有回到以前,回到一种幻景中的感觉,无声的水流过田地,禾苗在长,鲜花悄悄盛开,是母亲还是他心爱的姑娘?在阳光照亮一片天地时,歌声是灿烂的鲜花和风的味道,他在饥饿和疼痛中,眼里闪出泪光来,歌声让他一度忘记目前岌岌可危的处境,怀想一些无序的片段,一种无名的温暖正尖锐地顶撞他,他确实有想哭的意思。
此时,隔山草坊的日本人接到了马宝贵的情报,决定不轻举妄动,发现炸落下美国飞机,就算找不见飞行员也是值得庆祝的事,日本人满意地拍拍马宝贵,他可以走了。
马宝贵一溜小跑回到马村,进了家门,让婆娘做一顿好饭,要招待贵客。农村人想不来做什么饭最好,马宝贵婆娘打算做过年吃的“三和面”。用瓢量了白面、豆面、粉面,三样面和好,擀开,叠好,用刀切了,她在案板前对马宝贵说:
“大溜儿长,好面呀!招待什么客啊?”
马宝贵说:“不知道的就别问了,是上客。”
马宝贵经常这样招待“上客”,做饭做得顿数多了,来家里吃,婆娘知道,不来家的由马宝贵端了锅送,一般她不打问。只是眼下秋粮还没下来,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辈辈穷。婆娘忍不住数落了,“家里的藏粮都拿出了,啥稀客要吃这么上好的东西,都招待客人,咱吃啥?给咱闺女也吃一碗,孩子哈喇水挂前襟了。”
马宝贵抬头看,自家的闺女小青一根手指头伸在嘴里来回吸。
婆娘不说了,开始炒菜。等面煮好了,闺女想吃,马宝贵知道道格拉斯的大个头,觉得这一锅面够不够吃,还是个问题,闺女端着碗在锅台边等,不好说什么,筷子夹了一根,面还挺长,就着锅沿儿夹断了,给闺女弄在碗里,舀了半碗汤,让她走开。闺女“哇”一声,把面倒进了锅里,碗撂在火台上,冲着墙哭上了。
马宝贵数落闺女,“嘴扯得哪样,小心没婆家要你!有好日子给你有面吃。”
马宝贵不管闺女,连面带菜端着到王广茂的小西屋,先盛一海碗端给道格拉斯,闻到串过来的豆面味儿,道格拉斯皱起眉头,不知碗里是什么,不接碗,找背包里的小本子,就着月光看,马宝贵放下碗,把油灯点亮,道格拉斯指着本子上的字让马宝贵看,那本子上写着:
我要牛奶,我要面包!
我要火腿,我要冰水!
这时候马宝贵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要说什么,嘴里唧哝,他看着道格拉斯,“你他妈太操蛋!你写的这东西我没见过,就这锅三和面,也是我家的藏粮,做这饭还搭上婆娘的骂,我闺女想吃都不给!怕你肚大,怕你吃塌锅,你倒好,给我说看这些字!要不是你炸了日本人的碉堡,我给你喝驴尿!”
王广茂在一旁听马宝贵说,笑了起来。
“他要是不吃,我给月月端一碗过去,吃了好下奶,听我心尖尖肉儿哭,我难受呢。这美国人不吃三和面要吃啥?饿他!就不相信饿到明天他不吃,不怕他这羊不吃麦子。”
马宝贵听他这么说,很不高兴了,你王广茂凭什么说人家,人家来这里打日本容易吗?命都搭上了,就是吃天上星星,咱也得弄个星星差不多的给他,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想爹娘!
马宝贵瞪了王广茂一眼,“行了,你端过给月月吧,她吃了,做一锅高粱鱼鱼来,不吃,我换换面,再不吃,再想办法。人家是客,是打日本的,也是命大,他去阎王殿,指不定中国阎罗殿还不收他呢,可怜的,做鬼没人要。”
王广茂下咽了一口唾沫,端了三和面往月月窑里走,在院子里他馋得就着月光埋头吃一口菜,还想吃第二口,身后的马宝贵轻声吼,“你个操蛋货!对着人家道格同志,你下作人呢!”
到底不敢再下口了,端进屋里,帮月月点灯。
闻着豆面味儿,月月眼睁得老大,稀罕得她,肚子咕噜咕噜欢欢儿叫起来,原想冲王广茂出气的事儿也忘了。
四
听王广茂讲下午发生的事情,月月知道西屋住下了外国人,她从没见过外国人啥样样,自己坐着月子,不好出门去瞧,她让王广茂说得仔细点。王广茂大展口才,把一些细节弄得入神;听说人家不吃饭,要吃洋面包、火腿、牛奶、冰水,月月笑得眼泪往出掉了,加紧往嘴里送几口,放下碗,坐锅,怕火上做饭慢,让王广茂在外抱柴烧地锅,一会儿锅烧开了。月月搅拌了高粱面,往锅里溜鱼鱼,鱼鱼跑得欢,点了三次凉水,月月说:“灭火吧。”
高粱鱼鱼在锅里上下翻滚,月月已把小葱、辣子和芫荽拌好。王广茂垫了抹布,就着月光端了高粱鱼鱼进西窑,拌好的菜、碗也端过来。马宝贵用端锅的抹布抹了一下碗,漏勺捞了鱼鱼,拌了菜,他感觉闻着那香,就想下饭,谁也没有想到,道格拉斯又把眉头皱上了。
马宝贵把碗端到道格拉斯面前,道格拉斯摇头,嘴里喊:“弄!”
马宝贵想:“弄”是啥子意思?
想想,觉得他一定不知该怎么吃,他自己也就捞了一碗,拌了辣子、葱、芫荽,往嘴里送,鱼鱼往嘴里放时,来不及嚼,冲着喉咙眼溜下肚了,吃一口,马宝贵比划一下,“日他娘,月月做的鱼鱼,就是好吃!”
道格拉斯看着抹碗布,闻着豆面味,地上的驴粪味,嘴里不住地喊:“弄,弄。”
马宝贵要王广茂也捞了吃,不为什么,就为了给道格同志吃出一种气氛来,一下子,香得满屋子都是热气,都是葱味儿,辣子味儿,芫荽味儿,热气和香气冲着美国大兵道格拉斯扑过去,道格拉斯嘴里喊着:“弄,弄,弄!”
这下子完了,人家不吃,摇着头一直喊“弄!”
没法子,觉得客人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再下锅捞。王广茂趁着空当,回窑向倪月月汇报情况,要月月帮着想个办法。月月吃了三和面,奶水冲得往外直冒,两个娃儿都吃饱了,满足地睡在炕上,奶水挂在嘴角,月月抹了一下,孩子笑得“咯儿”一响。
倪月月说:“不吃咱的饭,又不是铁疙瘩,肯定人家不吃这东西。我娘家村暴店的毕老财,每天都喝人奶,要村上生养的婆娘给他挤奶,他拿粮食贴补,见过毕老财没有?吃得红光满面,细皮白肉,比实际岁数要小好多,奶水是养人。牛奶咱弄不来,要不,试着烙几张葱花饼子?等奶水涨了,挤一碗奶给他,看行不?”
王广茂看窗外,月影儿偏西走了几丈,银色的碎屑般的光点子撒在一对儿睡熟的娃娃身上,他动了动舌头想说什么,嘴里淡兮兮的,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走到门口,门扇的黑影下人看上去精瘦,两根腿把一条黑布夹裤撑成罗圈样,歪坎着头,吊着一边的肩胛骨冲门外说:“烙饼子是个正理,喝你的奶,我难受!”
月月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她和了面,坐了鏊子,没有白面,用玉茭面烙。烙好饼子,奶头也开始发胀,拿过一只精细花瓷碗,下了劲往出挤,一会儿一碗奶盈盈满上来,她让王广茂端了过去,看道格同志吃不。
王广茂说:“真叫个难受人!”
月月白了他一眼说:“不懂事理!”
王广茂把碗在鼻子下闻闻,觉得香,拿过一根儿筷子在精花细瓷碗里搅了搅,把筷头上黏的奶水漏到嘴里,舌头贴着嘴片儿咂巴几下,想努力品尝奶水的味道,他眉头上皱出一个疙瘩,什么也没有品出。
月月问:“甚味道?”
王广茂说:“丸。”
“丸”是没味道,是那种没味道里还夹了点腥的味道。
马宝贵正发愁,看到王广茂端来的奶,他不抱任何希望,觉得几张玉茭饼子算啥嘛!三和面都不吃,那么好的饭,他指着碗里的汤水问王广茂,“啥子?”
王广茂没好气地说:“月月的奶。大个子经不起饿,月月说让试试。”
马宝贵挤了一下眉,笑了,“你帮着月月挤的?”
王广茂不好意思说:“维持,看叫人家道格同志听了笑话。”
马宝贵暧昧地说:“他听不见咱的话,他是聋子。月月的奶是甚味道?”
王广茂翻了一下眼皮子,小声凑近马宝贵的耳朵,“丸!”
马宝贵笑着端过碗去,放到道格拉斯面前,拿起扣在炕上的本本,指着“牛奶”要对方明白。两个人憨狗等羊蛋般看着道格拉斯,他也看这两个男人,看炕上放着的碗,闻了闻,一股奶香钻进了他的鼻子,他伸进手指沾了一下碗里的奶,放入口中,湖蓝色的眼睛翻了翻,咬着指头笑了,端起来喝了一口,接着一口气喝了,拿起饼子啃了一口,一切顺其自然。
道格拉斯伸给马宝贵碗,还要。
马宝贵刚松一口气,见人家还要,心里那个为难实在藏不住,麻油灯也跳了一下,这美国人嘴大肚大,一碗奶下肚,等于麻池里倒一桶水,谷地里掉一粒沙石,喝多少下肚才叫够?扭转头看王广茂,王广茂的脸像灯头儿的烟熏了一样,眼睛绿豆般贼贼地看马宝贵?马宝贵说:“还要!”
2007…6…21 10:46:59 涢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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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6年11月29日 第 18 楼
王广茂说:“月月的胸脯又不是泉眼,想成啥了!”
马宝贵哀求说:“去,想法哄月月再挤一碗,这么大一个当兵的,一小碗奶哪够!”
王广茂很不高兴,“啥不能吃,好没有个足,吃了还要吃!”
马宝贵拽了他走到暗处,悄声说:“给你一丈高的台子,你敢不敢跳?”
王广茂直了脖子瞪了眼说:“维持,凭啥让我跳?”
马宝贵说:“就凭日本人占了咱的地盘!”
王广茂僵直的身体松了下来,“咱不是不知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