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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007[1].5-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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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所在的村子,叫兴塘村,与北面的学校相隔仅三里地,且都是沿着弯弯曲曲的大堰走,爬坡上坎的时候不多。农活做完了,王安就去学校玩儿。 
  学校有啥好玩儿的?操场是块小小的土坝;只需过个周末,上面就长满乱草。没有篮球架,也没有乒乓球台。而王安就喜欢去,去了还只能在操场上转转。那时候,加校长在内,学校共有三个教师,都不喜欢王安,尤其是校长杨传民。杨传民五十多岁,一生勤勤恳恳,最看不上的就是游手好闲之徒。杨校长觉得王安就属那类人。另两个教师,一个姓靳,一个姓胡,靳老师总认为王安到学校来是显摆的,他们三个虽然年龄悬殊,却都只是初中毕业,而王安读过高中。既然靳老师这么说,胡老师就认为靳老师的话对。 
  因为不喜欢,三人从不请王安去办公室或者寝室坐。 
  可是有一天,王安自己进了他们的办公室。 
  学校跟普通农家一样,修的是高门槛,王安那天带着谦卑的笑,两手扶着门框,先把那条短腿迈进去了,再身子一斜,把长腿迈进去。山村小学无等级之分,校长和普通教师都在一间办公室,当时三个人都在,都很不愉快地盯着他。他走到那张松木拼成的办公桌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王安自己不抽烟,那包烟是头场专门请人带回来,等着这一天用——很不灵便地启了封,抽出一根来,双手递过去,再抽出一根来,双手递过去。三个人接了他的烟,脸色好转了。没有多余的凳子,胡老师把自己的凳子让给王安坐,王安摆着双手推辞,脚底下没站稳,差点倒地。 
  三人的烟还没点上,王安就急匆匆地说:“杨校长,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杨校长觉得新鲜,眯着眼睛望着他。 
  “我想在操场上修两个乒乓球台。” 
  杨校长笑了一声:“你娃!想钱想疯了?我告诉你,别说修乒乓球台,就是做条板凳我也拿不出钱给你。” 
  王安说:“有钱就给我两个,没钱就不给,我无所谓。” 
  这话听上去像王安家发财了似的,可山里人谁不知道他家穷得叮当响呢!他小时候得病,父母借了不少钱,后来读书,又借钱,背了一屁股的烂账,嫁他姐姐的时候,只杀了只兔子招待客人,山里人至今说起来都红眼睛,而他王安说话还这么大口气! 
  杨校长把一截儿弯曲的烟灰抖掉,生硬地说:“既然这样,你愿意搞就搞。” 
  王安果然动手了。前些天,他家的猪圈垮了,反正暂时也没钱买仔猪,父子俩都没心思立即去把它修好。猪圈建在一个斜坡上,砖头垮进了下面的竹林里,王安将砖头捡进背篼,抽空往学校里背。他给父母亲撒了谎,说修一个乒乓球台,杨校长答应给他十块钱。父母想这已经不少了,十块钱要买差不多十包盐呢。至于猪圈,反正把猪拦住就算数,竖几根青冈棒也行。 
  因为是孩子用,王安把乒乓球台砌得很低,这也刚好让他的砖够用。他没干过这样的活,不过也没什么难的,调上灰浆,把砖砌上去就可以了。上面的台子,他先横几根木棒,再厚厚实实地铺上稻草,用尽量平展的几块石片子压上去。 
  那段时间,简直是孩子们的节日,台子还没成形,他们就把乒乓球拍做好了,都是找一截儿废弃的木板,用弯刀削出一个把子。三位教师冷眼旁观,觉得王安到底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孩子们却不这样看,口口声声叫他叔叔,不断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做好,课间休息也要问上数十次。 
  只要不耽误农活,王安就要忙碌到天黑透了才一瘸一拐地回家。其间,他的手被瓦刀拉了条口子,回家途中掉进了冰冷的堰渠,不过这些事都是农人经常遇到的,没什么大不了。 
  竣工的那天,杨校长把他留了下来。杨校长避开两个教师,单独把他请进了自己的寝室,从口袋里摸索出五块钱来,对他说:“我没想到你娃心那么硬,为挣钱啥事都忍得,但我没多的钱给你,只能给你五块。村小都是被中心校管起来的,学生的书学费按人头全部上缴,我们的工资也由他们发,根本就没一分钱的办公费。你总不能因为修了两个乒乓球台又去找村民捐钱。当初翻修学校的时候,大家没计划这些东西,证明他们认为不需要!孩子到学校来是读书的,不是玩儿的,玩儿累了,就没精神读书了;再说,哪家的孩子放学后不割牛草捡柴火?干这些事都要体力,要是在学校就搞得筋疲力尽,回家就干不了这些活。这五块钱是从班费里出的,你拿去吧。” 
  王安把钱接过来,咧了咧嘴,说了声谢谢,就朝门外走。 
  他是在嫌少,杨校长想,这五块钱还是我掏的私人腰包呢,一分一厘都交上去了,哪还有狗屁班费。杨校长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看见王安踩高跷走路的姿态,还有他被瓦刀割伤的手,心里热了一下,把王安叫住了。他走到王安身边,说王安哪,你想没想过你的将来?像你这个样子,开不了山,犁不得田,你以后的日子咋过?你爹妈的年龄跟我也不相上下了吧,他们管不了你一辈子的。何况你家还欠那么多债!——你为啥不去学门正经手艺? 
  王安站了片刻,没回话,走了。杨校长看着他瘦得麻秆儿似的背影,立即有些后悔。他那些话帮不了别人,只是往别人的伤处撒盐。乡下现在哪去找什么手艺人?扯布来请裁缝做衣服,还不如买成品便宜,样式也没人家的好看,裁缝早就没活干了,缝纫机生了锈,变成了废铁。学篾匠吧,编背篼、花篮、筲箕等日用品,差不多家家男人都会。编晒席要复杂一些,可一铺晒席要用十几二十年,你总不能十几二十年才做一趟几十块钱的生意。至于犁田耙地的物件,人家也都习惯了去镇上的铁匠铺买。乡下已经没有手艺人了,乡下的手艺人都绝种了。 
  杨校长、胡老师和靳老师都不喜欢打乒乓球,但他们还是很快感觉到了球台的好处。南山小学没有高台,以往老师集合学生讲话,都只能跟学生一起站在平地上,现在则可以站到球台上去了。站在高处讲话就是不一样,那会平添一种威严。乒乓球台离旗杆很近,每周星期一升国旗的时候,老师或学生代表做“国旗下的讲话”,也可以站到上面去…… 
  南山的冬天特别冷。冰柱子从山涧垂下来,不是白的,是青黑色的。有些小孩子不懂事,伸出舌头去舔,当他们尝到类似金属滋味的同时,舌头就被冰“吃”住了。这时候必须迅速用斧子把冰柱剁下来,用火烘烤,要是动作稍慢,舌头就会变黑,变硬,轻轻一震动,就脆生生地断掉。南山人为了蓄水,一到冬天就把绝大部分田地变成冬水田。学校周围,除了背靠的那面山,其余三面全是冬水田。冬水田结了冰,白亮亮的,要是出点太阳,能把人的眼睛晃得老半天看不见东西。操场边是红沙土,这种土连长一点野草的营养也不愿给,全是光板板的斜坡,学生下课打闹的时候,稍不小心就可能掉进冰田里,嗖地一声,从这头滑到那头。如果遇到薄冰,它就咧开嘴——先是咧开密密实实的皱纹,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嘴张大,将人吞进去。冬天的水浑身都长着牙齿,抓住你,就狗一样朝你身上扑,被救起来时,往往面目全非。 
  现在有乒乓球打了,掉进冰田里的可能性更大,不是人掉进去,而是乒乓球掉进去。一个乒乓球要几角钱,孩子们要吊着父母的衣襟哭闹好几天,父母才会翻出瘪瘪的荷包,将几角钱拿出来,去镇里买回那蹦蹦跳跳的家伙。将球交到孩子手里的时候,常常要附带赏孩子几个耳光,骂几句“败家子”之类的话。因此,孩子们都舍不得丢掉乒乓球,别说掉进冰田,就是掉进深井里,他们也要想法将它捞出来。 
  王安又在操场边转悠了。这时春天已经到来。王安这回背来了几丛野斑竹和一把大锄。斑竹命贱,石骨子地里也能生长,王安想把它们栽种到操场边的坡面上。在南山,斑竹有一个别称,叫雷响竹。意思是几声春雷滚过,它就醒过来了,一枝发十枝,十枝发百枝,王安只需在每个坡面栽上一丛,今年过去,就会形成葱绿的围栏,学生就再不会掉进水田里,乒乓球蹦下去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减少。 
  他栽斑竹的时候,学校已经开课,靳老师站在远处,悄悄对杨校长说:“好像南山小学是他的一样。”杨校长也正这么想,心里酸溜溜的,但他笑着说:“那小子是个有心人。” 
  时间仅仅过了几个月,杨校长就没有这么轻巧了。斑竹的根脉在土地里迅速延展,脆嫩的竹簧在风中发出悦耳的哨音。有了这道屏障,学生们在感觉上也安全了许多。家长们很快知道了这件事,都说杨校长在管理学校,可还没人家王安想得周到呢。有些性格爽直的人,把这样的话当着杨校长的面也说。杨校长总是带着夸张的热情把王安表扬几句,可人一离开,他就听见自己脸上响起咔嚓咔嚓碎裂的声音,那是他在人前绷着的面子。 
  这天王安又到学校来了,杨校长远远地见他从堰上跛过来,就站到操场边上,等着他。 
  王安走完了渠堰,需过几条田埂。最末一条田埂与一段窄窄的土坡相连,爬上那段坡地就是操场。杨校长堵在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安那颗扁扁的头。王安抬头给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气呼呼地问:“王安,你究竟啥意思?”王安有些摸不着庙门。杨校长指着斑竹林:“你是不是成心败坏我?”王安明白过来了,脸红筋胀地仰着头说:“杨校长,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学生的乒乓球掉进田里,他们去捡球出了事,我就要负责。乒乓球台是我修的呀。”杨校长心想,你不仅要标榜自己栽了斑竹林,还要标榜修了乒乓球台,修乒乓球台我不是给了你钱的吗!杨校长气不打一处来,粗话也带出来了,他说你一个闲杂人员,能负什么责,负尸求责! 
  紧接着,杨校长发出了命令:“这是学校,闲杂人员不许随便进来!” 
  王安的头一直仰着,仰得脖子酸了。当他把头低下去的时候,已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这情景被附近一个收拾菜地的女人看在眼里,她原原本本地去转告给了王安的父母,王安的母亲骂杨校长不识好歹,父亲却骂自己的儿子,说那狗日的,该背时!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看他那副德行,将来不打光棍往哪里飞! 
  这话说得太毒,终于惹恼了妻子,她不再骂杨校长,转而骂丈夫,没骂两句,就捂住脸哭。她的脸上到处是山风割出的口子。 
  南山盛产光棍,小小一个兴塘村,就有八个。山里人有句俗话:家里没有女人,男人就要生病。那八个光棍倒是很少生病,但日子过得油盐不进。双抢季节,人家忙得脚板打翻,他们却懒心无肠地摊开两条腿,坐在树底下望天。平时碗也不洗,直到把家里的碗用尽了,再从脏碗里捡出一个相对干净些的盛饭菜。那八个人都是手脚齐全身体健壮的,家里也比他王家殷实,这么说来,儿子打光棍是确定无疑的了。正是这种确定性,深深地伤了母亲的心。 
  父亲虽然也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但他想不通,修那两个乒乓球台,不是说好给二十块的吗,怎么到头来只给了五块?他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因此不管妻子怎么哭,他还是盯住儿子骂,骂过之后就喝酒,醉得稀烂。父亲很少离开过酒,越喝越穷,越穷越喝。 
  许多时候,狠狠地折磨一个人的,还并不是钱,而是日常生活的烦恼…… 
  杨校长下命令之后,王安不再去学校,只起早贪黑地上山干活。杨校长骂的那两声“闲杂人员”,让他觉得自己连身份都没有了。他是农民,不是闲杂人员。农民就要有农民的样子。山里的农民,要把脸弄得不像脸,把手弄得不像手,要让它们变紫,变黑,变成坚强有力的疙瘩!高天之下,白色的山风像永远吃不饱的狼,随时都在孤独地游走,随时都在忧郁地叫唤。这风成了王安真正的知己。 
  只在他去学校后山砍柴的时候,才禁不住朝山下望。他发现,自己的活真没白干,操场边没有斑竹林围起来时,学校是散在山野间的,现在成了独立的体系,有了学府的气派! 
   
  二 
   
  王安说:“同学们,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王安头一天站在学校的讲台上。 
  王安说:“从前,南山上没有人烟,某年枫树叶红的时候,山上来了一个农夫。农夫不是单独来的,他带来了一群牛。这些牛是他最好的朋友,来南山之前,他们形影不离。在山上过了些日子,牛群发现它们这个两脚走路的朋友再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而是动不动就皱眉头。他不快乐,牛们也跟着不快乐,于是牛们商量:‘我们给他唱首歌吧,唱首歌他就好了。’第二天清早,农夫正在做梦,牛的合唱却拔地而起。”王安做了拔地而起的手势,“声音太大,太突然,把还没起床的鸟纷纷震落到地上,农夫以为发生地震了呢,来个鲤鱼打挺翻下床来,结果是牛群站在他面前唱歌!牛们伸长脖子,仰头向天,嘴巴和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热气。可是,农夫不但没有快乐起来,还怒气冲天,把所有的牛都关进了畜栏!从那以后,他跟牛不再是朋友了,他成了牛的主人,牛成了他的牲口,世世代代供他使唤。” 
   
 每天放学之前,王安都要给学生讲一个故事。那些故事可能是寓言,也可能是他在县城的所见所闻。县城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世界,他把那个世界描述得灿烂辉煌。学生们都没走出过大山,最远也就去过泽光镇,老师的描述让他们惊嘴咂舌,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故事中的人和物,哪怕独自一人,也不会寂寞了。 
  由于山头距离学校有足足二十里山路,南山小学开课晚,放学早,学校指挥行动的,是一个用了多年的铃铛。铃舌是一根黑色的铁条,外壳呈黄铜色,已缺了一块。上午十点,铃声响起,算是开课,下午四时,铃声响起,就是放学了。教师和学生都不吃午饭。南山人谁也没打算吃午饭,早上一顿,太阳升起,晚上一顿,月亮升起,这就是日子。学生们放了学,才发现肚子饿得那么厉害,以前他们心里怨恨,想哭,现在不想哭了,掐一束鱼腥草也能充饥。他们不仅不哭,还摘片树叶来吹,吹几声就唱:“太阳照在山岗子上,我摘片树叶儿吹响响……” 
  学生们都喜欢王老师。王老师成天乐呵呵的,下了课,就跟学生一道打乒乓球。他的脚跛得那么厉害,每接一个球都憋足力气,咬紧牙关。大部分同学跟他打球,都只把球接到正中,让他能保持平衡。可有些偏不这样。有个叫周汉的男生,别看他刚读一年级,接触乒乓球的时间也很短,球技却好,只要王安上场,他就把球专往角落里送。他个子蹿得快,比其他同学高出一大截儿。王安身子一高,把右边的挡回去了,球很快又到了左边,他身子一低去够球,结果摔了个狗啃土。见这样,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向倩兰,眼睛一红涌出了泪水。她觉得王老师太可怜了。王安看到了向倩兰在流泪,只是装作没看见,他爬起来,将鼻尖和嘴唇上的土抹去,对周汉说:“再来,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 
  每天放学之前,王安还教学生唱歌。南山有很多山歌,但那些山歌大多是凄苦的,充满了对人生的感叹和对命运的无奈。它们就像崖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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