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云,胡不归-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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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是这样的尴尬。
她曾经旁敲侧击指出过,皇后是否对杨家四郎太过纵容。
皇后只问她,笑澜可有恃宠而骄?
她答,不曾。非但没有半分仗势欺人的骄纵样子,反倒越发低调起来。
她也曾明白的询问皇后,对其他子女尚且没有这般教导,为何偏生对杨家四郎这般悉心。
皇后那时道:只因那是笑澜罢了,见着她,难免就认真了起来,况且你看她,对什么事都不甚上心,若不多加指引,将来何以成器。
她一直都记得皇后说那话时的理所当然,她也记得,皇后的这几个子女没有一个是受到这般对待的,除了杨丽华和杨阿五两个女儿,皇后几乎不曾教导过任何一个儿子,在皇子们幼时,连拥抱都很少见到,在对子女的教育中,她甚至比杨坚还要严厉。
诚然,杨家四郎确实也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杀刺客时沉着冷静,救皇后而不居功自傲,面对皇帝不卑不亢,一双清亮的眸子总是干净透彻,无论是对大公主、晋王妃、五公主、宇文娥英还是宫中的其他人,总是含蓄有礼。只是这样柔弱的杨四郎,一个伪丈夫,弱女子,实在不该是一向崇尚权力、强权的独孤皇后会垂注的对象。
皇后向来只欣赏赢家。
可谁知造化弄人,除了她日夜跟在独孤皇后身边的雨娘,谁又会知道,杨家四郎参与平陈时,皇后吃着御厨所制的精致点心,就想着要留给笑澜,是她提醒说,笑澜此时应当在军营,皇后的眸子黯然,不无担心地说,不知她是否会习惯。
平日里看到素净花纹的布帛,皇后会特意命她送至驸马府,笑澜喜欢。
笑澜失踪,皇后夜夜难眠;笑澜受伤,皇后时时记挂;笑澜流出传闻,皇后揪心;笑澜足不出府,皇后叹息。
从什么时候起,对着杨家四郎,独孤皇后不再笃定,那一颗心,浮浮沉沉?
笑澜,笑澜,笑澜远比独孤皇后自己认为的要重要的多。
进了仁寿宫,命杨笑澜戴上面具,带着她一路向内,越往杨坚的寝宫走,宫女的面色越是异常。远远看着,寝殿的门关得密不透风,独孤皇后狐疑,此时杨坚应该仍在早朝,通常说来,此刻,门应该开着才是。
这时,平时在寝殿伺候的宫女犹豫了片刻后告知皇后,昨夜,皇帝宠幸了一个宫女。
乍闻此讯,独孤皇后便怒不可彻,竟然有人公然于她不在之时勾引皇帝。
“陛下可是去了早朝。“
宫女垂首道“是。”
一旁听着的杨笑澜这才呼出一口气来,若是杨坚在殿内,那感觉就像是去捉奸,捉皇帝的奸,这……分明是找死。
带着冷笑,独孤皇后气势汹汹地命人推开殿门。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看起来灵秀活泼的少女仅穿着一个肚兜,散着长发,斜躺在那张一见便是一夜云雨的龙床上,带着几分暧昧的表情望着她。
啊,杨笑澜见着那张脸不由得吃了一惊,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她仍旧认出那就是她去找陈子衿和陈宣华时遇见过的尉迟迥家的孙女。可那看起来怯生生的少女,怎地突然如此大胆,见着皇后也不知行礼,难道她看不到皇后足以杀人的表情么。
听得笑澜的反应,独孤皇后冷冷地问道:“你认得她?”
笑澜忙答道:“有过几面之缘。她是尉迟迥的孙女,叫……”
“尉迟敏儿。”看笑澜始终叫不出她的名字,尉迟敏儿不无失望地再次提醒她,“尉迟敏儿。”
“尉迟敏儿?在本宫面前这等放肆,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谁?还有谁?自然是陛下。敏儿初承恩露,又逢陛下雄风,体乏难当,故而陛下恩准敏儿在他的床榻上歇息。皇后对陛下的旨意,也有异议?”
面对如此挑衅,独孤皇后怒极反笑,“好,好,好!”她实不知这丫头是否疯了,以为与皇帝一夕合体就能踩在她的头上同她这样讲话,连皇帝都不敢如此待她。视线转到寝宫里的宫女,厉声道:“拖起来!”
两个宫女气力很大,三两下将尉迟敏儿拖下榻子,丢到了独孤皇后的面前。
独孤皇后等她站起才抬起她的下巴,看了两眼,轻蔑道:“还以为是什么天姿国色,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
“敏儿是不及皇后美艳,颠倒众生,敏儿不过是胜在没有白发皱纹,年轻些许罢了。唔,‘金井落梧桐,茱萸烧殿红,君王爱秋色,徘徊仁寿宫’……皇后莫不是真以为能以暮廖之秋色囚得君王?敏儿却以为,除了皇后身边的阿修罗王,没有什么男人是不爱春光的。皇后以为如何?”
“对本宫如此不敬,没有人教过你宫里的规矩么?怎么,尉迟迥家都死绝之前,还来不及教你什么叫做礼数?”
先前还带着轻佻的笑意,这会儿换上了怒容,尉迟敏儿怒道:“是你害得我全家上下满门被斩,女眷被收在后宫做了宫女。”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胡说,陛下本没有要将我尉迟家赶尽杀绝!都是你,是你不肯放过我家!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犯上作乱,死有余辜。”见她如此失态,独孤皇后只轻笑几声,一字一顿,也不计较那恶毒的评价。
尉迟敏儿对着站在一旁默然无语的杨笑澜说道:“这个女人有什么好?心肠狠毒,手下杀孽无数,年纪一把连你的祖母都能做……她只是要利用你,你不明白嘛?”
岂知,杨笑澜只淡然道:“你疯了。”
尉迟敏儿确实疯了,且不说她勾引皇帝犯了独孤皇后的大忌,挑战独孤皇后的权威,又数次出言挑衅,还说到了独孤皇后的痛处。杨笑澜希望她闭嘴不要再说下去,她们并没有什么交情,但是她不愿她就这样死了,另一方面,对于尉迟敏儿针对独孤皇后的话,她也觉得心中不快。若不是曾与尉迟敏儿说过几句闲话,她会替独孤皇后出手教训她。
杨笑澜的轻描淡写使得尉迟敏儿脸色越发苍白,狠狠道:“我疯了,我是疯了……”
独孤皇后一抬手,宫女陆续退出寝殿,只留下笑澜与雨娘,雨娘将殿门关好,站回独孤皇后的身侧。
独孤皇后冷笑道:“以狐媚勾引陛下,你可知罪?”
“罪?勾引陛下有罪,你勾引你的女婿就没有罪了么。”尉迟敏儿脸带不屑。
杨笑澜与独孤皇后皆是心中一跳,独孤皇后喝道:“混账,你在胡说些什么!”
“胡说?敏儿怎敢胡说,皇后自己不曾察觉么?可巧那日陛下设宴,你们在宫中私会,叫敏儿看得分明,一个老太婆还学年轻少女,含情脉脉地看着阿修罗王。阿修罗王望向你的眼神亦是如此痴缠。真是没有想到呢,敏儿原以为,阿修罗王与乐平公主和子衿琴瑟和鸣,可谁想到,竟还有这般的心思。”见独孤皇后淡然的表情为气恼所代替,尉迟敏儿咯咯直笑,笑得香肩直颤,“皇后莫要生气,生气会使人越发老了。”
强压下怒气,也阻止了想要喝止她的雨娘,独孤皇后道:“陛下宠幸了你,你就这般有恃无恐了?也未免太小看本宫的手段!”
“陛下又算得了什么,皇后在乎,我可不在乎,一个急色饥渴的老头,也只有皇后会稀罕了。”
“哦,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熟悉独孤皇后的雨娘和杨笑澜不禁暗自叹息,以两人对独孤皇后的了解,尉迟敏儿怕是活不到杨坚下朝了。
尉迟敏儿看向颇有些错愕的杨笑澜,道:“敏儿对阿修罗王一片痴心,怎奈何阿修罗王只看得到你,那么敏儿就抢你最在乎的东西,也算公平,皇后以为如何?”
独孤皇后冷笑几声,走到尉迟敏儿的身边,压下声音道:“你以为,本宫在乎陛下?”
“不,敏儿以为,皇后在乎的是陛下给你的地位。”
“你以为,凭你能够撼动本宫的地位?”
一丝残忍的笑意掠上尉迟敏儿仍显青涩的脸,“我只是一个开始,随着你日渐的老迈,陛下会越发想念年轻的味道,兴许我看不到你日益失宠,但是,皇后莫非以为自己还能如今日般猖狂。”
“够了!”杨笑澜轻轻握住独孤皇后有些颤抖的手,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怕红颜的老去,哪怕是如今看着还风韵犹存的皇后,也对自己的容颜不无担心。“蒙尉迟娘子错爱,笑澜无福领受。只是,你若是以为皇后的地位全有赖陛下,那你便错了,皇后所经历的一切,你并不懂得。你的祖父……很抱歉,为了政权的稳固,皇后只得为陛下做出这般艰难的决定,成王败寇就是如此。倘若是你的祖父赢得了胜利,你以为他会不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凭什么替她说话,你为何要替她说话?你们这样苟且的关系,对得起乐平公主么!倘若公主知道……”
“公主蕙质兰心,她又岂会不知。”杨笑澜苦笑道。
一语既出,只觉殿内三道目光都向她望来,尉迟敏儿说得难听,雨娘的眼光里带着责怪,独孤皇后则充满了惊疑,她看着独孤皇后,露出温和之色,微微一笑,坦然道:“公主也知,早在与她相识之前,笑澜就已对皇后心生爱慕。笑澜对皇后,一片赤诚,并无半分苟且之意。故而纵使无可奈何,公主会理解笑澜的心意。”
“你们……”这番话实出尉迟敏儿的意料,她没有想到,杨笑澜竟坦荡至此。
听得笑澜的真情流露,独孤皇后心下震动之余也觉酸楚,转过头来对着尉迟敏儿冷冷说道:“后宫之内,对本宫出言不逊,本宫该如何教训你才是呢?”冰寒之色凝在眼眸之中,“雨娘,令,杖毙。”
雨娘一惊,道:“是。”
尉迟敏儿一张如花娇颜,立时血色全无。
☆、第五卷 两件物事
第一百一十三回谪官
寝殿外的青石板上;血流了一地,待内侍清理过后;石缝间仍有一道血痕,似是暗示着方才有一个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
杨坚身边的宦官韦公公来报;说杨坚在武德殿听说尉迟敏儿被杖毙一事,拂袖而起;负气出走;左右仆射闻讯急追陛下一路而去。
“知道了,若有陛下的信息;韦公公请即时告知本宫。”
语调中满是疲惫;可独孤皇后仍旧昂然抬首;背影倔强。
斜着身子靠在皇后寝殿内柱子上的杨笑澜却只觉得;此刻尽显骄傲的皇后身上是说不出的脆弱。皇后的部分软肋;还是给尉迟敏儿道出了,她还真是不知那样怯生生又看似弱弱的尉迟敏儿居然爆发的如此惊人,不惜勾引杨坚来打击报复皇后,为着家仇,为着私情。
对于尉迟敏儿的情意,她略感抱歉,但她的所有心神早在很久之前就已被师姐、皇后、公主、子衿、冼朝占尽,她本就是个迟钝的人,若不是这些女子的诸番引导和包容,也许今日,她依旧懵懂。即便让她早就明了尉迟敏儿对她的倾慕又能如何,尉迟敏儿爱上的不过是那个在战场上英武的阿修罗王,一个想象出来的外在,不是她的小女子本心。
只是两人之间持续多年的暧昧情愫,也终于通过尉迟敏儿宣诸于口。
她的心意,也终于向独孤皇后道尽,在经历了战争、生死,在尉迟炽繁的前车之鉴下。
之前的她,太多顾虑,太多胆怯。
说出那番话,没有从前会以为的别扭,就像是说出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罢了。独孤皇后没有表示什么,但是在皇后听到那番话之后,一度露出的海样深情与凄迷已足够表明一切,连尉迟敏儿都说皇后眼中含情……在周围一片紧张的情况下,笑澜仍露出一个微笑。
含情嘛……
对于杨坚,她并不担心,杨坚不过是一时气愤难平,迟早会回得宫来。
罢黜独孤皇后?她没有在历史书中见过。
责罚独孤皇后?就算他敢,臣子们会肯么?
冷落独孤皇后?杨坚那么一个功利主义者,需要仰仗皇后的地方还有许多,又怎么舍得。
因此,只是迟和早的问题。
端着食盒进殿的雨娘看看心思复杂的独孤皇后又看看轻松站着的她,难得的不再带着怪责和不满。
笑澜知道,雨娘口上虽不说但心里面多多少少觉得她不值得被独孤皇后如此对待,尤其是两人那有悖伦常的关系。一直以来对她的礼貌,不过是看在独孤皇后的面上。
“娘子……四郎,请先用些饭。”
“也好,早晨至今一番闹腾,却也饿了。皇后殿下……”
看看嚷嚷着饿了的杨笑澜,独孤皇后点点头,她知道,若是她说没胃口,这两人一个劝一个陪,定也不会安生用膳,而那个人,确是瘦了许多。
如果说,尉迟敏儿那番挑衅确实使她觉得震怒,那么笑澜的坦诚则让她心神震荡,听到那句赤诚爱慕之后,她几次逼着自己凝神聚气、转移注意才能使自己从那个恍惚的气场中离开,她竟用如此温柔坚定的语气来维护她,这令她想到认识杨笑澜的最初,刺客称她妖妇,笑澜也一力驳斥。
从最初到现在,她成了亲,为人所憧憬,阅尽千帆,却从没有变过。
眼眶中不争气的有了一层水雾,独孤皇后骇然。这样的情绪,她几乎很少有过,就连眼睁睁看着尉迟敏儿被活生生的打死都无法浇灭心中的柔情和潮湿之意。从方才到现在,别说没有办法去想杨坚一怒之下去了何处,她几乎都是凭自己一贯的本能在发号施令,脑中乱作一团,哄哄作响,唯一有的画面就是笑澜的眼神,她须得要再三克制自己方能维持平常的镇定自若,所幸的是,因有着来往宫人的关系,杨笑澜始终戴着面具,否则若是再瞧见了她脸上的期待,恐难自持。
随意扒了几口饭菜,尽力保持面上的冷静,待漱了口,雨娘收去了食盒留下各怀心事的两人,才听得杨笑澜叹一声道:“皇后殿下……不必太过担心陛下,兄长他们既然都追随其后,陛下当十分安全才是。他定然只是一时之气,等天色晚上自然就会回来。”
她竟以为她在担心此事!那么,她是不是也以为,杖毙尉迟敏儿是因为她触怒了她的威严,威胁掉她的地位了呢?
可笑。她怎会在意那些小骚蹄子,与杨坚成亲日久,这些事情虽不说层出不穷,但也是从来不乏的,她何足惧哉。她恼恨的是那尉迟敏儿竟嗤笑她与笑澜并不般配,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勾引笑澜,真是戳到了她的痛处。近几年,她只觉得自己姿容、精力不复当年,有时颇有些对镜生怜的意味。
瞥了笑澜一眼,独孤皇后没有作声。
只听杨笑澜又道:“有些话,笑澜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还有什么话,是你无法启口的?独孤皇后心道。
“笑澜知道,皇后殿下并不畏惧陛下宠幸别人会撼动你的地位,因皇后殿下,无可取代。皇后只是不愿陛下重蹈前朝皇帝覆辙,沉迷女色,为酒色侵蚀,荒了朝政。”说到此处,杨笑澜看了看独孤皇后的表情,续道:
“只是,如今陛下完成了统一的壮举,四方邻国来朝,即便突厥仍是心腹大患,但表面上看起来,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皇后固然居安思危,但不可否认,陛下业已自信膨胀,难免想着自己既然是一统四方的千古一帝,必然不会如之前那般容易满足。花花世界,十丈红尘,陛下一定也会向往新鲜的快活。皇后熟读史书,自然对于大禹治水不会陌生,大禹之父鲧以息壤堵水,导致洪水肆虐,而大禹则以疏导为主,获得了成功。人的欲望就如同这洪水一般,越是堵截越是渴望……”
“笑澜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