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入画-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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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月色,千树寒碧>
窗外的雨已是越下越大,连晦沉的日光似乎都带着湿重的水汽,噼啪的雨声响亮得如同清脆石子砸落地面,衬得天地间一片寂静。
“也就是说,你见过凌将军的姐姐?”
洛梧捧着凌霄城留在房内拿来给柳陌红当点心的桂花糕,边吃边问道。
柳陌红想起自己还曾误以为凌慕颜是凌霄城的情人,有些窘迫道:“恩,凌小姐上次路过上海,顺带来凌府住了一晚。”
“唔?她知道你吧?”洛梧一口咬下半个桂花糕,嚼得两边的腮帮鼓鼓囊囊的:“这么说来,凌家的人应该也知道你了?”
柳陌红蹙起眉来:“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杨大哥说,凌夫人曾经给霄城打过电话长谈了一夜,但是霄城却说没什么。”
“嗯?都亲密得直接叫名字了?”洛梧笑得开心,两眼弯弯地望着他。
柳陌红惊觉自己失了言,忙开口辩解道:“是他要我这么叫他的……”
转念间又想到最初即日他改不过口来,每每错叫“将军”之后那个人随之而来的“惩罚”……
——原本就绯红的脸更红了。
洛梧一脸揶揄:“那他叫你什么?陌儿?红儿?小红红?”
“你……你别闹了。”柳陌红自知失言在先,说的话亦虚了三分底气。
“好好好不闹了,”洛梧收了笑脸道:“对了,都在传杜老爷有意将杜扇锦嫁给凌将军,还曾远赴江南亲自上门找凌老太爷商谈……你知道吗?”
“戏园子里人多口杂,自然是知道的。”柳陌红爷敛了笑容,低低道:“杜老爷似乎也一直在找玉梨园的麻烦,若不是住来了凌府,我怕他早已经找上我了。”
洛梧宽慰道:“别担心了,杜鸣凤再怎么嚣张也是不能和凌将军匹敌的,他也就是憋屈而已。”
“可是为此玉梨园已经好几天没生意了。”柳陌红自责道:“杜鸣凤摆明了不让人去玉梨园听戏,也不让人找玉梨园去府上唱戏,有好几次我都看到洪班主愁眉不展,玉梨园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哪能这样一直没有生意?连带着绮罗也经常被人在背后责骂……”
他停了停,轻叹道:“都怪我……明明是我自己的私事,却连累了整个玉梨园。”
洛梧有些气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有没有告诉凌将军?他不管么?”
“杜鸣凤手底下的人这几日爷不安分,处处闹事。”柳陌红无奈笑道:“怎么能再让他分神来为这种小事操心?”
“柳先生,洛大夫,到吃饭的点儿啦。”
老秦隔着门喊道:“是送到房里来吃吗?”
“是,麻烦了。”
柳陌红抬头一望,果然铜钟指针已经划过了十二点,自己和洛梧闲闲碎碎天南地北地聊着,竟不知不觉说了一个上午。
随着午膳送来的还有药汤,老秦笑道:“将军早上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过了,说是今天中午他可能赶不回来,让柳先生您务必按时吃药。”
柳陌红红着脸在老秦和洛梧带着微妙笑意的目光中喝了药,就见老秦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一块酥糖来:“将军还吩咐过了,说柳先生怕苦,吃药得备着糖。”
洛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陌红伸手接过酥糖吃了,看老秦像是欲言又止,便问道:“秦叔,还有什么事吗?”
老秦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方才玉梨园那边派人来说洪班主病了,想请您回去看看……”
“什么?!”柳陌红急切的站起身问道:“什么时候的事?班主病得重么?不行,我得回去一趟。”
说着便开始披上外袍。
“可是这雨这么大,人都跟着将军去军营了,不能送您……”老秦有些为难。
“怕什么,我自己叫辆车去。”柳陌红已经穿好了外袍,抬步就向门外走去。
“诶,陌红你不吃午饭了?”洛梧在他身后道:“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我是大夫……”
“不用了,”柳陌红头也没回,远远答道:“你刚回来好好休息,我只是去看看。”
他撑开了手中的伞,没料到雨居然会这么大,街上人迹全无,只听得见大雨磅礴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声响。
柳陌红有些着急,别说车了,就连平日里总能看见的人力车夫也早已无影无踪,因为大雨的缘故,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即便有行人,也是撑着伞匆匆跑过。
正着急着,他却听见身后有车停下的声音,随即便从车上跳下两个黑衣人来,都带着低低的帽子,语气一片生硬:“柳老板,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半空中霹雳传来一声惊雷,映得柳陌红脸色有些发白。
果然是他预料中的去往杜鸣凤府上的路。
雨水冲刷过石阶,车却并没有在正门口停下,而是从后门的小路直接开进了院中。
杜鸣凤悠闲地拿着白瓷茶盖漂了漂杯中的茶末,抬眼森冷笑着:“柳老板,别来无恙。”
他看着那站在自己跟前面色苍白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的男子,精致如画的面容混着几分冷冷的倔强,透出一种奇异的魅惑。
“不愧是大上海首屈一指的戏魁。这眉眼长得,难怪连凌将军也忍不住动心了。”杜鸣凤将茶盅重重地搁在香山木的桌榻上,清脆的一声“嘭”,漾出一片散着幽香的茶渍。
柳陌红仍旧没有答话,指尖微微一颤,挺拔的脊背勾勒出单薄而笔直的身形。
“柳老板是聪明人,该明白今儿个我找你来的目的吧。”杜鸣凤毫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道:“我还纳闷儿呢,凌将军竟也会做出这种荒唐事儿来,原来是为了柳老板,这就情有可原了。说起来,柳老板能和凌将军相识,还是杜某给牵的线啊。旁人都说,这叫‘引狼入室’。”
“杜老爷这番话,怎么不上凌将军面前去说?”柳陌红掐了掌心沉声道:“在下只是区区一介戏子,怕是理解不了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必理解。”杜鸣凤像是冷笑了一声,“你只需要回去随便编造个理由,不再跟凌将军见面就是了。”
“若我说不呢?”
“这可就不好办了。”毕竟是鲜血染出的黑道头子,杜鸣凤眯了眯眼,眼中尽是冷戾的杀意与狠绝,“杜某是个粗人,也就只会威胁这么一招了。至于这威胁,无非就是柳老板可得时时刻刻小心着自己的脸和嗓子,小心着洪班主和玉梨园,甚至小心着自己某天不明不白地便消失了。再说了,柳老板这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凌将军对你,啧,能坚持得了多久呢?何必为了这一时欢愉,得罪杜某?”
“柳老板如今可谓是前途无量……”杜鸣凤压低了嗓子,“不过就算杜某比不上凌将军这样的地位与身份,若是想要在上海滩对付你,怕是连凌将军也拦不住。柳老板也不希望凌将军每日都会受到有人去军营闹事伤人这种报告吧?更何况,就算今日我不拦着你,你以为凌家会坐视不理?凌老爷子怕是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过是想借着我的手除去你罢了。”
“如今杜某把话也说明白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若是下次再‘请’柳老板到寒舍来,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
杜鸣凤呵呵冷笑着,“杜良,送柳老板回玉梨园吧,杜某就不必提醒柳老板别在别人面前走漏了今日的风声吧?”
立时便有一个黑衣人引着神情有些恍惚的柳陌红走出了门去,雨水顺着屋檐蜿蜒而下,似能凉进人的心里去。
绮罗刚关好了窗,便听到洪莲哑着嗓子从床上支起身来问道:“外面还下着雨呢?”
“是啊,这雨下了一整天了,也不见停的。”绮罗又去挑了挑香炉中的薄荷屑,据大夫说是燃着能止咳的,一丝一丝弥散着清雅幽香的白烟从榴花球状的药炉中袅袅盘旋而起,逐渐消失在半空中。
她话音刚落,余光便隔着门隙瞥见了柳陌红的身影,急急开门迎道:“公子?雨下得这么大,没淋着吧?”
柳陌红掸了掸肩上的水珠:“没有,我坐车来的,只在过回廊的时候淋了点儿……班主呢?怎么样了?”
绮罗压低了嗓子凑到他耳边道:“大夫说是感了风寒,加上近日心中郁结,才突然病倒了。”
洪莲却已经听到了帘外的声响,从床榻上支起身来问道:“是陌红吗?”
柳陌红连忙上前去扶他靠在了软垫上,不过几日的光景,洪莲本就沧桑的面容更显得衰老了几分,从眼神中亦透出了苍老的暮气。
柳陌红心头一酸,有些哽咽道:“是陌红不好……让您操了这么多心。”
洪莲拍拍他的手背,“说什么呢,不过是普通的伤寒,过几日便会好了,你何必冒着大雨跑这么一趟。……你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这么苍白?”
绮罗闻言仔细看了看柳陌红,也道:“对呀公子,你这脸都快和纸一样白了,是不是受了凉?我去煮碗姜汤来给你喝。”
说罢也不等柳陌红开口,转身便出门去了小厨房。
“……是不是凌将军对你不好?”洪莲突然开口问道。
“不是!”柳陌红一惊,错愕地对上那算是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男子的视线:“他……对我很好。”
“是吗。”洪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点头:“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陌红,你记住,要遵从自己的心意便好。”
“记住了。”柳陌红眼眶淡淡的泛着红,急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勉强笑道:“班主怎么像在嘱托陌红一样?难不成你要赶陌红走了?”
“你已过了十九了,今年中秋一过,你便是双十。”洪莲精神也好起来,说道:“陌红啊,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柳陌红笑道:“还不就是唱戏。”
“一辈子?”
“一辈子。”
“若是以后没人听你唱了呢?”
“只要还有一个人听,我便唱下去。”柳陌红认真道:“这是当年对着关公像承下的诺,自然是要一辈子记住的。”
“你还没忘记当年啊。”洪莲看着柳陌红,仿佛仍是在看着那个只有六岁的孩子:“当时你才那么小,跟在你娘后面,像只小猫儿一样怯生生的,可招人疼了。我一看你就知道,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这般好的面相,怎么就流落到这戏园子里来了呢……”
“人各有命,怨不得谁的。”
“你不怨你娘?”洪莲顿了顿,轻掀着眼皮问道。
“不怨。”柳陌红有些好奇他为何会突兀地问起这样的问题,思忖片刻后还是答道:“说实话……我连我娘的样子也不记得了。印象中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存在,拿谈得上什么怨不怨的。更何况,若不是我娘把我送到您手底下,我说不定早就饿死冻死了。”
“你不会不记得吧。”洪莲却是冷冷的“哼”了一声,似是嘲讽又似是悲悯:“你那时虽小,但已经开始记事了,你娘,是为了嫁进一户豪门,才会把你卖到玉梨园的。”
柳陌红一句话哽在喉中,过了好半响才又继续笑道:“的确是记得一点点,不过,也无所谓了。已经快十四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那些曾经的苦难都被选择性地遗忘进了时光湮没的尘埃中,淡得只在心里模糊成一个轮廓悲伤的影子。
“你能这么想也好。”洪莲微不可闻地笑了笑:“好了,你回去吧,我有些乏了,想眯一会儿。”
柳陌红轻手轻脚地替他捻好被角又退出了门去,正好碰上端着碗热腾腾的姜汤的绮罗,“班主睡了,我先走了。”
绮罗眼明手快地挡在他身前,把手中的碗递到他眼下:“别想溜!先把姜汤喝完了再走!”
红澄澄的汤面冒着一股子辛辣的芬芳,柳陌红立刻皱眉道:“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喝这种东西了,又辣又涩,喝完了之后还甜得腻人。”
“总比你的药好喝吧?”绮罗没好气地说道:“快喝了,小心又病倒,然后让洛大夫给你开比上次那种苦一万倍的药。”
“哪有那么容易就病了……”柳陌红边小声嘟囔着边无奈的喝下碗中呛得他直咳嗽的姜汤。
“哟,这不是柳老板么、今儿个怎么有空会玉梨园了?”
还未见到人便先听到这个拖出一片娇媚而略显得轻蔑的“哟”。
——整个玉梨园也就只有苏砚能发出这样既委婉又嘲讽的声音来。
“……师兄。”柳陌红怔了怔,还是出声唤道。
“别,我可受不住你这一句师兄。”苏砚笑得别有深意:“谁不知道如今柳老板是凌将军眼前的大红人儿,谁还有那面子能当您的师兄啊。”
“师兄说笑了。”柳陌红暗自压了口气,道:“你既然比陌红早入师门三年,陌红自是要叫你一声‘师兄’的。”
“说起来我也忘了,我竟比柳老板早入玉梨园三年呢。”苏砚轻笑道:“柳老板如今风华正好,得赶紧从凌将军身上捞点好处来,可别等到三年后,变得和在下一样。”
绮罗忍不住开口回驳道:“你说什么呢!你自己人老珠黄无人问津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人老珠黄?”苏砚笑着摇摇头:“所以我才来好心提醒你家公子呀,若是现在不把凌将军看紧点儿,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惨了。”
“不劳师兄费心。”柳陌红亦是冷冷一笑:“师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这句话用在你自己身上比较合适。”苏砚轻哼一声:“指不定哪天杜老爷动了动手指,柳老板就消失了。”
“你……”柳陌红瞬间变了脸色:“你和杜鸣凤有联系?!”
“这还用联系?”苏砚挑眉冷笑:“凌将军如今在整顿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杜鸣凤是首当其冲的头目?若能把自己女儿嫁给凌将军,整个上海地底下的那条线不就保住了?眼下每家每户有着些上不得台面的跟杜家有关系的生意的人,可都盼着杜小姐能嫁进凌家。说不定还不用杜鸣凤动手,就有人帮他收拾你了。”
“……没想到师兄深居梨园,对当前局势倒能看得清楚。”柳陌红心念一动,仍旧强自撑了一口气站道:“真是佩服。”
“啧啧啧,向我们这些人老珠黄无人问津的人,当然得看清楚点儿,也好明哲保身呐。”苏砚脸上的笑一直没有变过,温婉的,带着悲凉与讥讽的。
“苏老板怕也不是人老珠黄吧。”绮罗不禁脱口而出道:“至少还有叶大少爷替您撑腰呢。”
出乎她意料的,苏砚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垂下头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你懂什么,各取所需罢了……好了,不耽误柳老板的时间了,凌将军果真对柳老板是疼爱得很呢。”
柳陌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庭院中正开进来的那辆车已经有了几分眼熟,杨海冲着柳陌红轻轻一笑,从车窗望进去,还依稀能看到凌霄城即便坐着也挺拔的身姿与极俊朗的眉目。
“不是叫你别来了?”柳陌红刚上车便被凌霄城不悦的拉过手去,凌霄城掌间的温度从他指尖窜开,似是真的能驱走心底那几丝不确定的寒意。
“班主病了,我有点担心。”柳陌红试探性的抽了抽手,却发现被凌霄城握得紧紧的,便也由他握着。
见凌霄城并未接话,他又有些不安的开口道:“你见过洛梧了?”
“见过了,他告诉我你去了玉梨园。”凌霄城一根一根的慢慢摩挲着他纤细修长的青葱十指,直到冰凉的指掌逐渐回暖:“老秦也真是的……啧,下次还有这种事,记得叫个人陪你去。”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回来看看班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