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也想不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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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着煤油灯,费了好大的劲,仔细地把被褥上的虱子捉完。我打消了脱及服的想法,
便和衣躺在褥子上,被子只遮住胸脯以下,就吹灭了灯,睡在了一片墨暗中。
外面的风在继续孔叫着,像大海的涛声那般汹涌。沙子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像谁用
手大把大把扔在上面的。
尽管我瞌睡极了,但一躺在这黑暗中,反而又睡不着了。
不知为什么,薛峰的脸突然在黑暗中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是的,在这风沙怒吼的夜
里,在这荒寂而陌生的地方,此刻我又不由地想起了他。他啊!现在怎样了呢?一切都像他
当初想象得那样好吗?
九(薛峰)
我现在的一切都可以说相当好。
老实说,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是不容易的。人要知足而乐。先不说
社会上那大批和我同龄的人在城市待业、在农村劳动了,就是大学毕业,要进入一个理想的
工作单位也是很困难的。
而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著名文学刊物的正式编辑了。
我在编辑部上班以后,几乎得到了所有老同志的喜欢。由于这单位老人手多,现在进来
了一个青年人,大家都感到很高兴。我当然分在诗歌组当编辑。
这个组连我一共三个人,我先前已和他们熟悉了。其中的一位正休创作假,我和另外一
个老编辑值班。这位老编辑叫吴洁,经常在全国各地报刊上发表诗作,是我很崇拜的一位诗
人。老吴让我看初稿。他叮咛说,如果我认为不错的,填个稿签送给他;如果不行,我就可
以直接退掉。
我坐在搞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工作量尽管很大,但我兴致勃勃。这工
作叫人感到神圣而庄严。我,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就像法官一样,每天对无数人的稿件
进进判决。我会让一些人充满欣喜;也会让一些人感到失望——当然,失望的是大部分人。
因为投稿的人太多,而刊物每期只有十来个页码发表诗,所以挑选的数量是极有限的。
每天,我把大量的诗稿都分别装在信封里,抱到收发室退掉了,只选出少数十几首送给
老吴复审。而老吴还嫌我送的太多,让我再精选。一般说来,我对初学写诗的业作作者比较
看重。因为我自己就是刚开始发表诗作,知道一个人能在《北方》上发表一首诗该是一种什
么样的滋味。我愿意让许多陌生的青年朋友能尝到初次发表作品所带来的喜悦的幸福。
但实际上,这些诗很难发表。这倒不是说这些诗设水平,主要是作者没名气。刊物每期
发表的大部分是一些名人和外刊物诗歌编辑们的作品。名人的稿件一般不会到我的桌面上,
作者通常都是直接寄给老吴或休假的老林;有的甚至直接寄给主编本人;再由主编转给老
吴,又由老吴送审主编。
有时候,老吴会把国内一位著名诗人的作品让我看。这当然不是说让我看能不能发表,
而是让我学习。这些名人的诗,哪怕完全是胡扯,一般总是来稿必登。
老吴有时也向我征求对这些诗的看法。我已经学会了油滑,不管这些名人的诗写得好不
好,照例要大大赞扬一番。
但老吴有时反倒不以为然地说:“我看完全是平庸之作!”
平庸之作?是的,平庸。但你为什么又要发表呢?
不管怎样,这一切和我没什么利害关系——这并不影响我发表诗。我来这里才七八个
月,已经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发表了十几首诗。很怪,现在每次寄到外地刊物的诗,几乎没有
退回来的,都发表了。也不怪。因为我本人也成了诗歌编辑。不久,有些外地小有名气的诗
人,寄他们的作品时,也开始在信封上写:“吴洁、薛峰收”。这说明我也成了个人物。
老吴对我很满意,经常在主编室说我的好话。
他应该对我满意。我除过努力完成好他交给我的工作外,组里的一切杂务,包括扫地、
抹桌子、打开水,都由我一个人包了。这编辑部是个搞艺术的单位,但在日常生活中也要讲
究艺术。这里虽然听不见什么争吵声,但并不是一团和气。有些无声的争吵比有声的争吵更
厉害。等级观念是明显的。任何人都要在任何场所明白自己的地位,并以和自己的地位适当
的方式说话、动作。你不能表现的太无能。无能在这里是站不住脚的。长期下去,说不定连
行政人员都对你不屑一顾,说不定发电影票都把你遗忘了。这里对人的污唇不是打骂和训
斥,而是干脆把你忘掉。
当然你也不能把才气显露得淋漓尽致。再高明的意见首先必须用谦虚的方法讲出来,否
则有人会把你的好意见撇在一旁不管,而主要关注你的方法和态度,给你一个坏的评价。这
里和任何地方一样,也少不了个把是非精,他们工作和创作都很平庸,整天打探各种人的各
种事,到处传播,挑拨离间。看见谁工作好或者有能力,专门打击谁,一直想把这些人弄得
和自己一样卑鄙和无能才甘罢休。总之,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最聪敏
的做法是埋头工作,默默地承担最繁重的劳动,而把一切荣誉和出风头的事让给别的同志。
我一开始就小心翼翼。一切做的看来还算好。
我身上的血液终究太年轻了。不久,尽管我压制着不让燃烧,但还是沸沸扬扬的压抑不
住。我渴望运动,但这里没有一件体育器材。老同志们的锻炼形式主要是慢跑和打太极拳。
我想唱歌,但这里最忌讳大喊大叫。我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天,但在这里肯定是一种浅薄的
表现。这里一切应该表现为严肃、安静和学者风度。
我只有在下班以后,才能把自己还原成一个青年——上班时走路咱要慢、说话要慢,尽
量要像一个成熟的人。
下班后吃过晚饭。我就骑着用积攒的稿费所买来的那辆“永久”型自行车,投入到了街
上的人流里。
这永远沸腾和运动着的大街,总给人以说不尽的快乐。
我有时候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骑着车子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当然大部分是有目的地
的:通常都是去看体育比赛,看电影,看文艺演出。我喜欢变响乐和歌舞晚会,不喜欢戏剧
——尤其是传统戏剧。但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却是戏剧家协会——因为我的朋友岳志明分在那
里工作。到社会上工作后,我和岳志明仍然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除过单位上的同志,我在
这个城市没有熟人,岳志明当然还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伙伴。
隔那么几天,我总爱到岳志明的宿舍去泡上一段时间。他那里有立体声录音机和许多磁
带,可以听国内外时髦的流行歌曲。他也不知从哪里稿来许多乱七八糟的消遣书,可以躺在
他床上尽管看。如果碰上什么内部电影,志明也总有办法搞到票的。他对戏曲也不感兴趣,
正试着搞电视剧。这事他当然离不开我,我经常帮助他构思和修改。我们合作的一个电视剧
本,竟然被外省的一个电视台选中了。后来电视台又通知说,剧本宣传部门没有通过,不拍
了。害得我们两个瞎高兴了一场——为庆贺此事,我们已经在西华饭店大吃了一顿。
不瞒你说,我的名字在本省文艺界已经人熟知了,省上其他单位开个什么会,也开始给
我发请帖,同时,我每天都要收到许多业作者写给我的信和随信来的诗稿。给我的信写得极
其恭敬,并且把我的诗吹上了天。
在编辑部上班时,也有不少作者亲自来送诗稿的。尽管他们之中有些人从年龄上说可以
做我的父亲,但他们却开口闭口叫我“薛老师”。一开始听着极不舒服,后来慢慢也就习惯
了。总之,我现在愈发知道我现在的这个位置是多么荣耀,是的,《北方》是省内外属目的
刊物,而诗歌编辑只有三个人——
我就是三个人中的间的一个!
现在除过工资我每月都要收入几十元稿费。这可以使我买一些质量较高的时新衣服,也
可以不时去西华饭店那样的高级餐馆去吃一顿。有个好工作,受人尊敬,又不缺钱花,我能
不愉快吗”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我时不时想起小芳。一想起她,就如同一块黑云彩遮住了阳
光,给我明亮的心境投下一层阴影。
不要以为我们分别了这么长时间,你就会认为我已经忘记了她。不,不会忘记的。
有时候,我在大街上的人群中走过,突然会一下子停住脚步,失魂落魄地站在道路上—
—因为我想起了她……
我经济常起我们过去在一块的那些时光;想起她对我的那些甜蜜的、充满深情的爱。我
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现在竟远隔两地……她现在在哪儿呢?
当然是在风沙蔽天的漠里。她已经来信告诉我了——唉,我们后来的信也通的这么少
了!
开始通信时,我们仍然在纸上继续着我们的辩论。我让她回来,她让我回去。结果还是
谁也说服不了谁。到后来,两个人就几乎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像朋友那样给对方写信—
—而且间隔时间很长。时间的流水冲刷着我们感情的堆积,但它还是不能把这一切连根剜
掉……这时候,编辑部一些热心的老同志开始关心起我的对象问题。许多人要给我介绍据说
量些出众的姑娘,但我都婉言谢绝了。可是最近以来,我越一越为此事痛苦。
尽我不愿意承认,但现实生活仍然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小芳最终结合的可能性越来
越小了;即使我在感情上割不断对她的爱,但实际生活也迫使我最终不得不和她各走各的
路。另外,我的年龄使我不只是想念一个我看不见的姑娘,而需要一个姑娘在实际生活中和
我在一起。
每当我在街上或者公园里,看见一些多情的姑娘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走种的时候,我就受
到一种强烈的刺激。我也非常渴望有一个姑娘挽着我的胳膊走路。
我敢说,喜欢我的姑娘并不少。有些是留在这个城市的我的那些女同学她们常来找我谈
天说地。有的时一些爱好诗歌创作的女作者,常拿着她们的作品来“请教”我,实际上是向
我示爱。但她们之中的所有人我一个也看不上。因为所有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们实际上就
等于站在了一面镜子面前——这镜子就是郑小芳。她们没能比上小芳的。除过漂亮,我的小
芳有一种女人难得的品质:质朴,从不矫揉造作,并且富于牺牲精神。但我现在只能面对现
实。我简直不能忍受现在这种孤独的单身汉生活。岳志明了解的我的心情。有一个星期天。
他突然把他的表妹领到了我的宿舍。他以前提起让我和他的表妹见面,我当时表示没有这种
心思。现在,这家伙居然把她领到了我的面前!
岳志明的表妹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这漂亮甚至使我吃了一惊。她叫贺敏,完全是舞
蹈演员的身材,脸像白色大理石一样光洁;最时髦的服装把她衬托的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玉兰
花。
贺敏非常大方。到我宿舍后,她就毫不拘束地和我东拉西扯交谈起来。通过交谈,我感
觉她知识还少,也并不浅薄。
我承认我一下子就动了心,迷上了她。我当时想,要是我和她一块相跟着出现在公共场
所,一定会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尽管我还不会全了解她,但我肯定已经爱上了她。
岳志明呆了一会就借口溜走了。
这一天,我和贺敏单独在一块呆子很长时间。下午,我们甚至一块去西华饭店吃了一顿
西餐。
上帝!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和另外一个姑娘开始恋爱了……
十(郑小芳)
在风沙的孔叫声迷糊着睡了几个钟头,天就明了。
天明的时候,风仍然没有停。
我睁开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跳下炕,把那床肮脏的盖收拾起来。
这时候我才留心了一下我的住所:墙壁是砖砌的,但房顶却是用沙柳捆子棚起来的。沙
柳捆子呈弓形状,每一捆都像一条巨型蟒蛇,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墙角挂着蜘蛛网;炕席上落着一层尘土——只是在放被褥的地方扫开一块。看来这房子
好我没人住,为了迎接我,才匆匆收拾了一下。我看见地上扫帚划了一些道道,表示扫过
了;而垃圾就堆了在炉坑里。房里一张油漆剥落的小木桌和一个没有靠背的小方凳,全都落
满了沙尘。
使我惊讶的是,屋里竟然吊个电灯泡。我拉了拉灯绳,不亮。总之,房屋里一切都给人
一种极不愉快的印象。
但我想,不论怎样,这里长时间就将是我的家了。不要紧,我能把一切都收拾好的。
我打开门,来到了院子里。风沙仍然飞扬着,但比昨天要小一些了,远远近近的景物都
能分辩出来。
我怀着一种亢奋的心情开始在各处溜达,察看起了我将要生活的这个地方。农场有三排
简陋的房屋,没有围墙。院子里到处丢弃着坏了的农机零件和犁铧。就是一些看来能用的机
械也搁置在院子里,全部都犭着红斑——看来好长时间不用,也没人管。
院子里到处都是粪便,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看来这里的人都是随地大小便的。真的,
我竟然没有发展而所以哪儿。
农场周围有一些农田,树木还算不少,但看来都是多年前栽下的。在农田和乔木以外的
地方,还有一个植物圈,长着草和灌木丛。这一圈植被的面积相当可观,但从生长情况看,
也是多年的前营造的。东面像是一个大碱滩,白茫茫一片——那里没有什么生命。更远的四
周,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凉的大沙漠了。我想,如果在夏天,从远处望这里,无疑算是一块绿
洲了。这里有草,有树,有庄稼。在大沙漠的腹地,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块宝地。可惜
看来农场眼下的管理并不怎样。
我一边溜达,一边留心细看。除过三排房外,东面还有一排南北坐各的低矮的柳笆庵
子。这是仓库,里面的粮食就堆在地上。从破烂的窗户可以看见一群麻雀在里面尽情地啄
着。这进一步证实了我对这个农场管理方面的恶劣印象。
当我又转回到前面一排房前时,看见我昨天坐过的那辆拖拉机,还静静地停在院子里。
我突然听见有人说:“你起来了?”
我一惊。四并没有人,谁和我说话呢?
紧接着,我就看见是吴有雄。他从拖拉机斗车下面爬出来,手里拿把钳子,身上糊满了
土和油污。
他拍打着两只手,对我笑笑,说:“这地方你两天恐怕就得逃跑了。”我说:“我准备
长期住下去呢。”
“是吗?”他怀疑地斜视了我一眼,说:“……你还没洗脸吧?”“没有。”我说,
“……这间房子是干啥用的?”我指了指旁边一座大房子问他。“发电房。里面有195型
12马力柴油机一台,是照明用的,可惜坏了。”“能修好吗?”我一下子想起我房间那个
电灯泡,便急切地问他。“这机器另外一个人管,他说修不好。实际上能修好……我看过
了。”“那你为什么不修?”“我们有电灯没电灯无所谓,煤油灯凑合惯了……不过,看来
你不是愿意用电灯吧?”他有点揶揄地对我笑笑,就又钻到斗车下面去了。这人有点怪。我
转身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