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枪声(李晓明 韩安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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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咀!”马宝堂大喝道,“我堂堂正人君子,怎么能卖主求荣。一死有之,岂能惧哉!”
杨百顺正要用鞭子抽他,只见中村对翻译官几咕了几句话,翻译官把杨百顺拦住。随后他对鬼子讲了几句,有两个鬼子过来将马宝堂拴在一匹马后边,一个鬼子跳上马,一甩鞭子,那马便飞跑出去,马宝堂被拖走了。
“老婆子怎么样啊,这坐飞机的味可不好受啊!”杨百顺狞笑了一声。马宝堂的老伴吓得说不出话。一会那马拖着马宝堂转回来了。只见马宝堂浑身是泥,衣服开了花,紧咬着牙关。杨百顺冷笑了一声,对马宝堂的老伴说:“怎么样?你的心也不要太狠了!”
马宝堂的老伴昏过去了。马大娘望着这一对老夫妻的惨状,想起他们两家的交情,想起马宝堂对马英的好处,她想对马宝堂说句话,可是说什么呢?她不知道。只有那无声的眼泪一个劲从眼眶里往外涌……
中村哇啦一声,那马又飞也似地跑出去了,马宝堂的身体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弹了起来,马后留下一条血印。
那马喷着鼻子又一次跑回来了,马宝堂瘫痪在地上,身下流出一滩血。马大娘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只见马宝堂使劲睁开眼睛,微微地说了一句:“马英孩子做得对……”便把双眼合上了。
马大娘直楞楞地望着马宝堂惨白的脸和地下的一滩血。唉,这位善良而又正直的老人为马英花费了多少心血啊,今天又为抗日把他的血流尽了!……她的心剧烈地疼痛,她的头昏了,无限悲恸象是一卷套子塞满她的胸腔。渐渐地,渐渐地,她清醒了,她由悲恸转为自豪:她们家能够结交下这样的人;她的儿子能够有这样的老师;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人,用他的血去控诉这些魔鬼的罪恶,用他的血去唤醒人们起来跟魔鬼们拚,这不值得自豪吗?……她由自豪又化为力量,忍住浑身的疼痛,猛然站起来,一头撞向中村!中村没提防,被撞得人仰椅翻,从地下爬起来一声怪叫,立刻有个鬼子将一桶洋油泼在马大娘身上。杨百顺嚓地划着洋火,他们要烧人了!
“拚!”“拚!”“跟鬼子拚了!”人群中站起几个年轻人。杨百顺吓的一哆嗦,火灭了。
嘎嘎嘎嘎,鬼子的机关枪响了,年轻人倒在人群中。杨百顺又把洋火划着了,一步步朝马大娘走去。人们都把头低下来,不忍看这惨状。忽然中村一摆手,杨百顺唿的把洋火吹灭了。只见中村身边站着一人,头戴礼帽,身穿兰绸袍子黑缎马褂,脚蹬一双礼服呢便鞋,手执文明棍。杨百顺慌忙走到众人面前说道:“现在有县里的维持会苏会长给大家讲话,鼓掌欢迎。”
广场上响起杨百顺单调的掌声。
苏金荣走上前厚颜无耻地讲道:“乡亲们,受惊啦,受惊啦。我苏某晚来一步,要不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不过,这就是大家的不对了,皇军初来,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呢?这象个什么欢迎的样子?皇军是来邦助我们统一天下的嘛!……”接着把中日亲善的道理讲了一通,最后说:“大家不要害怕,和以前一样,该种地的种地,该读书的读书,该做买卖的做买卖,回去平平安安过日子吧!”
苏金荣就这样沿村讲演,安定人心,一直讲到天黑才进城。
黑暗的夜来临了,鬼子住满全县,在各村的大亍小巷到处用桌子、门板燃起了一堆堆的大火,他们让一些年轻的妇女脱得赤条条的伴着他们跳午……不从者,便活活扔在火堆里烧死。鬼子的嚎叫声,被害者的惨叫声,此起彼落,连连不断。鬼子在许多村上放起火来,那火苗直冲向天空,人喊马叫,牲口跑得遍地都是。
日本帝国主义者,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正在我们祖国的土地上疯狂的倾泄罪恶!
第七章 仇恨
清洋江离肖家镇仅有二十里地,夜间,肖家镇这一带一高一低蹿起来的火苗,在清洋江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入夜好久了,同志们谁也不回去吃晚饭,都在这清洋江岸,默默地望着这罪恶的大火。清洋江的水哗哗啦啦无止境地向东北流去,可是它洗不掉同志们心上的仇恨。
马英踱到一棵树下,见建梅在地下坐着,双手抱着膝盖,低着头想心事。要在从前,建梅会忽然跳起来热情地招呼他,可是现在她没有动,就象没有人来似的。马英也没有做声,靠在树上,扯下一片树叶子,在手里揉成碎块,抛在地下。“建梅,你在想什么呢?”好久,马英才问道。
“我是想宝堂大爷,他躲了没有呢?万一他要被敌人捉住了,他受得住吗?……”
“如果要是你呢?”马英没有正面回答她。
“我……”建梅有些生气了,“我在入党志愿书上不是写清楚了吗?你还不相信我?”
“为什么不相信?”马英解释说,“我是说,如果我们能经受得住,宝堂大爷不也可以受得住吗?”
“我想也是的。”
老孟坐在沙滩上抽烟,抽啊,抽啊,抽了一袋再装上一袋,他的思想在肖家镇上跟着杨百顺奔跑:他仿佛看见杨百顺领着鬼子到处抓人,邦着鬼子打人、杀人,马宝堂好象已被捉住,杨百顺打他耳光,这家伙是最爱打人耳光的,马宝堂咀里流血了,杨百顺还在拚命抽打,这耳光就象打在他的脸上,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就从肖家镇跑出来,跑到去吉祥镇路上那块坟地里,他好象又听到杨百顺向他求饶的声音。唉,我为什么只打了他几下呢?我为什么打得那么不吃劲呢?我为什么没把他打死呢?……今天队长批评我,我还往大年身上推,我还强调这个毒蛇太狡猾,我………。猛抬头,看见马英立在他身边,他站起来抓住马英的胳膊,眼内浸出泪花说:“队长,我接受。我错啦,我错啦,我错了呀!……”
马英心里无限激动,许多老人浮现在他的眼前:父亲,早就死了;宝堂大爷,留下了;只有他,跟着他们出来了,五十岁的人了啊,容易的吗?……他声音沉痛地说:“老孟大爷,让我们接受教训吧!”
老孟用他那破皮袄袖子沾了沾眼角。
“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辈老祖宗!你们烧吧,烧吧,老子捉住你们大卸八块!”忽然王二虎跳着对着河西岸骂起来。马英走过去对他说道:“你骂什么呢?”
二虎不做声了。老孟在旁边说:“叫他骂吧,骂骂心里痛快些。”
马英忽然见赵振江一个人睡在沙滩上,就在他身边坐下来,推了推他说:“想什么,想家吗?”
赵振江没有回答,抓起一把沙子,又慢慢撒在地上。马英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的。”可是说了这两句,就再也找不到别的话了。再看那边的小董,一个人只顾拿着两块砖头对着敲呢,咀里不知还喃喃些什么。
“同志们,你们是跟鬼子生气,还是跟肚子生气呢?这样总不吃饭怎么能行?回去,回去。”杜平从村子里跑来,向大家喊道。接着他走到马英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队长带头生气呢!”
“你不知道,大家都有情绪!”马英噘着咀说。
“这不怕,不过我们要注意把大家这种情绪引到积极方面来。”杜平推着马英说,“先回去吃饭,工作等会再研究。”“都回去吃饭!”马英无可奈何地向大家喊道。
“走,走!”老孟第一个跳起来,“不吃留给鬼子吗?”“吃,多吃点,好揍他个王八旦!”王二虎也附和着骂道。大家都起来往回走,只听小董嘟囔道:“光知道叫人家吃饭,自己不吃饭!”
“你说什么啊,小鬼?”杜平拉住他道,“谁说我没吃饭,刚才我在村里吃的饱饱的。”不想刚说到这里,他那肚子空得咕咕叫起来,他哄着小董道:“你听,它都在向你表示态度呢!”小董憋不住,笑了,接着又噘起咀说:“只怕它是对你提意见吧!”说罢拽住杜平的手,非硬拉他走不行。
“小董,我懂得吃饭的重要。能吃,我就会自觉地抢着吃。”杜平严肃地说道。
“唉!你怎么得了那样个怪病呢?”小董把手一甩,向马英他们追去了。
沙滩上只留下杜平一个人,对岸的大火还在熊熊地燃烧,清洋江的水还在无止境地流,他的思绪也在一起一伏地漫无边际地奔跑……
深夜,杜平把下一步工作想妥之后,才转回去,路上顺便查了一下岗。走到屋门口,他见小董坐在门坎上,双手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忽然腾地站了起来,揉揉眼睛。
“还不睡?”杜平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瓜。
“等你哩。”
“等我做什么?快睡去。”
杜平走到炕边,见王二虎仰面朝天躺在窗根,左手直伸,右手弯曲,做出一个拉弓的姿势,脑袋下枕着一口五寸宽的大刀。杜平才和他认识两天功夫,就深深爱上这个猛小子。靠王二虎睡的是老孟,蜷曲着他那高大的身躯,使劲地打着呼噜,白胡子仿佛还在颤抖着。挨着老孟睡的是建梅,这个爽朗活泼的姑娘把她那双一向闪耀着的大眼睛合上了,长长的睫毛弯成一个月牙形,她的脸是那样文静,她睡得那样安详。杜平暗暗感叹:这姑娘纯洁的真象是瀑布下的一块玉石,被水冲洗得愈加完美、干净、坚硬了。他的视线不觉又转到马英身上,他那两道粗眉显得更浓更黑了,这说明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可是杜平总觉得他脸上有那么一点孩子气。他忽然发觉苏建才翻来复去好象睡不着,就躺在他身边轻声问道:“没有睡?”
“嗯。”
“想什么?”
“不知道。”
的确,苏建才此时也不知道在想的什么。他的脑子里钻进了许多人,浮起了许多事,这些人在他脑子里打架,这些事在他的脑子里搅动,他只觉得眼花缭乱、昏昏沉沉……杜平忽然觉得一付沉重的担子落在他的肩上。现在同志们有两种情绪:一种是徬徨、恐惧,集中表现在苏建才身上;一种是急躁、轻敌,集中表现在王二虎身上。这些同志都是好同志,问题是看你怎么领了,领不好就要出漏子。第一步工作就是要抓紧做好思想工作,思想统一了才能有统一的行动。而更重要的是必须马上派人和县委取得联系,没有县委的指示,怎样行动呢?对当前的情况和对策,连他也弄不很清啊!……
“鬼子!鬼子!……”老孟突然惊叫道。
大家都从梦中惊醒,坐起来,王二虎抄起大刀就往炕下蹦。老孟揉揉眼睛说:“我梦见杨大王八领着鬼子来了。”建梅说:“你就会自己吓唬自己。”
老孟说:“我想,这回我可要把这王八羔子砸死!”二虎说:“又吹哩,又吹哩!”
大家哄笑了一阵,又睡了。
杜平推了推马英说:“明天想叫你化装回去和县委联系一下。”
“行啊。”马英激动地说。
“先到肖家镇看看,顺便把那里的情况了解了解,然后再到县委去。”
“…………”
马英接受了这个任务,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上午,肖家镇那边有人过来说,鬼子今早都进城了,好走。这时马英正在东套间里化装,建梅一边邦着他扣袍子扣,一边问道:“你这回去,得几天啊?”
“刚才开会不是早决定了吗?最多两三天,你怎么又问呢?”马英奇怪地反问道。
“嫌我问多了吗?好吧,以后你就是到天边我也不管不问了。”建梅故作生气地说。
“生气了吗?”马英开玩笑地说,“好,问吧,问一百遍我也不嫌多!”
建梅哧地一声笑了,“叫我问也不问了,咱高攀不上人家队长!”
“队长有你宣传部长厉害?”马英说罢,两个人不由都笑起来。
马英化装好了,头戴帽垫,身穿长袍,肩上背了个钱搭子,外挂一付茶色眼镜,他向前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对建梅说:“你看我象不象个做生意的?”
建梅歪着头看了看,笑起来:“我看呀,倒象个……”“你们两个小鬼又在谈什么心啊?”杜平带着老大哥的口气说道。建梅见他进来,忙跳起来说:“杜书记,你来检验检验,合不合格?”
“啥合不合格,又不是卖我?”马英一说,逗得大家都笑了。杜平叫马英朝前走几步看看,马英走了几步,杜平大笑起来:“不行,不行,你那样雄赳赳地干什么?把你那个队长忘掉吧。腰弯一点,步子迈小一点……”马英一一照办。“行了,行了,你看呢?”杜平回头对建梅说。
“右手应该撩起袍子。”建梅正经地说道。
马英只好按着她说的做,接着对她说:“行了吗?”“行了。”建梅说。
马英这时才松了一口气,往椅子上一坐说道:“可把我憋的不轻!”
这时小董跑进来,忽然又向外喊道:“都来看,掌柜的来了!”
大家听说,一拥而进,接着便七咀八舌地开玩笑。乱了一阵,杜平对大家说:“不要闹了,赶紧走吧。”马英把枪挂在腰里,又带了一个手榴弹,杜平把他送到门口嘱咐道:“切记,小心谨慎,头脑要冷静,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暴露自己的身分。”
“知道了。”马英答应了一声,急急朝村外走去。每当他到县委去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这一次更加强烈,他三天前才在县委开过会,可是仿佛觉得有好长时间了;他们和县委相隔也不过几十里地,但他总觉县委好象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当他一想到今天晚上就可以见到县委,就可以从那里取得新的斗争计划,心里便充满了喜悦,他不知不觉便想到县委书记兼县大队长李朝东身上,这个无忧无虑有本领的人,他一定有对付鬼子的办法!……他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穿戴,不觉好笑起来,他本来是最讨厌生意人的,现在倒装起生意人了。……
一过清洋江,他的心情完全变了,脚步也显得沉重起来,越往前走心里越觉得空虚,好象失掉了什么似的。现在他已遥望见涧里村废墟上仍然冒着白烟,走近一看,是烧掉了的四五家人家,有个女人坐在废墟上“我的天呀……”地哭,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扯着她的衣裳,直叫:“娘!娘!”
马英走进大亍,见一家门里一位老大爷惊疑地望了望他,赶紧把门关上了。他走出村口,不知是由于烟灰呛的,还是走的时间长了,咀里感到渴的要命。他见路旁有一口井,辘轳上还挂着一个木桶,他过去哗啦啦啦地把水桶放了下去,往下一看,忽然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十八九岁的大闺女脱得赤条条地躺在井底,井里的水已经染红了。马英觉得脑子一阵昏眩,赶紧趴在辘轳上,日本鬼子一件一件的罪证,象是在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往他的心上雕刻,他的心感到剧烈的疼痛。过了涧里村,就清楚地看见马庄了,马庄的上空弥漫着烟雾,除了村西北角那一片房子被丁字亍隔住外,其余的房子全烧了。马英走到村口,迎面走来一个老太婆,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披头散发,咀里不住喃喃地说道:“我的老头子上天了,玉皇大帝都请他客呢!”
马英一惊:这不是马宝堂的老伴吗?这样说,老头子是死了?马英急忙问道:“大娘,宝堂大爷他……”
“他上天了,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他的心好,连玉皇大帝都感动了,专请他去的。哈哈哈……”老婆子说着狂笑起来。她疯了!她疯了!马英想把她拦回去,可是她推开了马英,朝着肖家镇走了,咀里又在说:“他上天了,他上天了,哎呀,我要找玉皇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