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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平原枪声(李晓明 韩安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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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翻译官狠命地把手中绳子一牵,将李大娘拉了个踉跄,“你说,这三个是不是八路?”
  李大娘回过头来看了马英一眼,摇了摇头:“不是,在前面。”
  “在他妈什么地方,老东西!”翻译官一句话还没说完,李大娘猛的挣脱他手中的绳子,向墙根的一眼井跑去,噗嗵一声,便一头扎到井里。叭!叭!鬼子一连朝井里打了几枪。马英看得清楚,热泪不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翻译官生了气,骂骂咧咧走过来,把捆马英他们的绳子一解,说道:“跟我走!”
  在一个麦场上,并排坐着两大串壮丁,中村正来回踱着嚎叫。翻译官走过去对他说了几句话,他便不讲了,走过来围着马英他们三个转了一圈。突然双眼一瞪,哧——地拔出战刀,指向吴秘书:“八路的?”
  “不是的。”吴秘书镇静地答道。中村收起刀,摸了摸他的心,然后又转过去看了看他的手,就对一个伪军唧咕了一句什么。那伪军走过去把吴秘书的绳子解开,对他说:“太君找你说话。”
  吴秘书刚往前迈了两步,伪军端起枪,叭的一声,吴秘书身子晃了两下,便不声不响地栽倒了。马英这时忽然感到双手坠的慌,一看,原来身旁那个被缚着的老百姓哆哆嗦嗦吓得站不住了。中村正是要以杀吴玉南来吓唬他们两个的,见一个被吓坏了,就命伪军解开绳子,他举起战刀:“八路的!”一刀劈下来,顿时鲜血四溅,尸首倒在马英的身旁,他的两只脚已经浸湿在血泊里了。
  “和鬼子拚!”马英握紧拳头,可是耳边忽然又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头脑要冷静,不到万不得已……”现在还没有完全绝望啊……
  中村照例在马英胸前摸了摸,又转到后边去看了看马英的手,突然把那鲜血淋淋的战刀放在马英的脖子上:“八路的?”
  “不是的。”
  “八路的没关系!”
  “没关系也不是的。”马英这时已经准备好,只要中村把刀一举,他就跳着喊口号。“共产党万岁!”几个字已经放到嗓子眼上。不料中村把战刀抽回去了,向伪军们摆了摆手:“八路的不是。”
  马英如醉方醒,想不到死到临头却暂时逃出一条活命。这时两个伪军过来,推着马英:“走!走!”把马英的绳子和那串壮丁的绳子结在一起了。
  灰色的夜幕已经拉开了,鬼子整队回城,打着太阳旗,唧哩哇啦地唱着歌子。鬼子后边是伪军,他们押着数十辆马车,马车上满载着抢来的物资,马车后拴着一串一串的壮丁。马英跟在马车后边跑的头昏眼花,渐渐模模胡胡看到那高高的城楼。他不止一次进过这坐城,可是想不到竟会让人家绑着用马车拖进城啊!这时他忽然想到母亲,母亲莫非也是让人家这样绑着进城的吗?……想到这里,他不觉流下眼泪。鬼子!汉奸!好狠的家伙!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和你们干到底!
  
第九章 法庭上
  马英等六人被推在一间小黑屋里,一股说不出的气味钻进马英的鼻孔,说臭不象臭,说腥不象腥,说霉又不象霉,可能是这三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怪味,真要使人呕吐。喀丁一声,门上了锁,屋子一下子黑得象掉到煤窑里。马英一迈腿,“唉呀!”有个人叫了一声。原来这屋子里住得有人!马英只好慢慢蹲下来,用手往地下一摸,是土,再往前一摸,是草。这草不扎手,软绵绵的,用手一捏便可挤出水来。忽然,和马英一齐进来的大个子周大贵吵道:“他娘的!住在这里憋也要憋死啊!”
  “不要吵!睡觉!睡觉!”看守警察用枪托子在门上狠狠敲了两下。
  “你们来了几个人?”一个年轻人热情地问道,象是招待客人似的。
  “六个。”马英说,“你们呢?”
  “半斤对八两。好啊,咱们凑起来恰好是一打。”那年轻人爽朗地笑了笑,接着对他的伙伴说,“挤一挤,天冷,挤挤暖和。”
  马英在那年轻人的身边躺下,头顶着墙,脚蹬前墙,这大约就是房子的宽度了。忽然周大贵骂起来:“操他娘,泥水匠盖房子也不量量老子的身架!”原来他个子高,展不开身子,马英心里觉得好笑,忙劝他道:“别冤枉泥水匠了,人家也不知道给你盖的。”
  “给你们脸不要脸,再吵送到太君那里杀了你们!”看守警察走过来骂道。
  “别吵了,别吵了,把腿曲起来嘛!”躺在边上的一个老头子说道。因为他要经常到墙角那个大马桶里拉痢疾,所以只好躺在边上。可是周大贵一把腿曲起来就压在马英身上,于是只好仰面朝天的曲着,咀里还不住的小声在骂:“俺犯了什么罪啦,受这个洋罪!”
  呼——呼——,起风了。狂暴的北风象一只猛兽,从上空咆哮而过,震撼着这间小黑屋,大家真希望暴风能够把这间小黑屋一下子卷走才好。然而暴风并不能挽救他们,反而象趁势故意欺负他们似的,不知是从门缝还是墙缝钻进来一股股的凉风,直冻得他们浑身筛糠,上牙和下牙闹起别扭,大家久久不能入睡,一会你挤我,一会我挤你,睡一阵醒一阵,醒一阵又睡一阵,一夜不知道睡了多少觉。马英想:要不是被敌人捉住,这会早过了清洋江和杜平他们见面了。可是他们现在还等着我,等,等,一灯油熬完了,还是没有影子,建梅可能约着老孟到河滩上来望了,他们怎么能望得见呢?他们怎么知道我已经被敌人关在这黑暗的笼子里,成了废物,永远回不去了……也许,我藏在云秀家里就对了?我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她家?要是夜晚走该有多好,躲也好躲……想到这里,他忽然暗暗埋怨自己道:“卖这些后悔药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被捕受刑、流血牺牲,这对一个革命者有什么奇怪呢!”想到这里,杜平那饱经敌人监狱折磨、坚贞不屈的形象就闪耀在他的眼前,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经受住考验!……他的心平静一些了,可是他的思想一下子又飞到另外一个问题上:如今,县委的联络站被敌人破坏了,李大娘也死了,县委的同志不知道跑到哪里,杜平他们以后将怎样联系呢?……马英的思绪象是一根扯不完的长线,他迷迷胡胡睡过几次,总也打不断。忽然微微听到后院有女犯人的哭声,一下子又想到他娘,莫非娘也关在这里?她身架子不好,又上了年纪,如何受得住?……
  大家不知道睡了多少次,这会都醒了,估计天该明了,可屋里还是黑洞洞的。
  “你看!你看!”周大贵用手指着墙角惊喜地叫道。大家看去,原来墙角下有一个小洞,透出鸡旦大一片亮光,这证明天亮了。大家开始盘腿坐起来,沉默了一夜,这会话象是多了,相互几咕起来。马英问昨夜和他打招呼的那年轻人:“你是哪里的?叫啥?”
  “我叫肖阳,东关自行车行的。”
  “做啥?”
  “当伙计。”
  “怎么被抓来的?”
  “到吉祥镇去赶集,汉奸在俺身上搜出个螺丝帽,就硬说俺通八路!”肖阳忿忿地说。
  “你那总算有个头,俺耕着地就把俺抓了来……”周大贵还没说完,又一个抢着说道:“把俺抓来的时候,俺那牛还在地里,也不知道它自己会不会回去。”
  马英听到这里,心里忽然一亮,他想:大家忿忿不平,这不正是自己做工作的好机会吗?他有了信心。我怎能说自己是废物呢?敌人关住我的身子,可是关不住我的咀,他向大家说道:“还说那些干啥,都是庄稼人,犯了什么罪?还不是因为咱是中国人!现在是鬼子的天下,人家骑在咱头上,要怎么样,还不是由人家摆弄!”
  一句话说到大家的心上。是啊,还谈那些干什么呢?都是废话!大家顿时沉默起来。周大贵更感到发闷,又说道:“那咱就由鬼子摆弄?”
  “慢慢来嘛,鬼子总混不长。”马英接着隐隐约约讲了一些抗日的道理,大家象是早晨刚发现的那个小窟窿似的,心里有点透亮了。
  忽然门上那个小窗户开了,刚刚露出一个老警察的脑袋,黑帽子下一脸松肉皮,看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胖子,他用那一双灰溜溜的眼睛向大家扫了一眼,少气无力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人往家捎信没有?”原来这警察局看守所押的大部分是壮丁,并不十分严,允许向家里送信,警察通过送信也可以向被押的家属勒索几个钱,算作他们的外水。不过这些抓来的壮丁在去受军事训练之前,必须经过鬼子宪兵队长的一次审问,认为不是八路了才行。当下大家一听说能送信,纷纷要求送信,有的叫带吃的,有的叫带盖的。马英想:自己家破人亡,给谁送信呢?他忽然想到东关的侯老奎,他和马英的爹是老世交,十一年前马老山押在衙门里时,他就常往里送馍馍、衣裳管照他。之后马英在县里上学,也常到他的馍馍房来玩。他见了马英,总是摸着他的头说,“苦命的孩子,苦命的爹娘,他们拉扯你这么大可不容易,你要争口气!”他想到这里,就对老警察说:“你叫东关馍馍房的侯老奎来一趟。”
  老警察点了点头。没多久,侯老奎来了,他一见马英就惊慌地问:“孩子,啥时候进来的?”
  “昨夜。大爷你回去拿支笔拿点纸来。我想给家里写封信。”
  “你娘不是……”
  “我娘听说不在家,”马英没等侯老奎说出口,赶紧抢着说,“你送给镇上赵振江他爹,他会转到我家的。”
  “行啊。还要别的啥吗?”
  “不要了。”马英此时觉得只要能和党取得联系,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过了一会,侯老奎来了,拿来一支铅笔,一张白纸,还用手巾兜了一兜热馍。按说一般是不能写信的,因为侯老奎和这个老警察有些交情,算是额外照顾。马英脱下一只鞋翻过来垫在腿上,凑在那鸡旦大的光亮下面写道:
  母亲:
  儿外出抓药,不幸中途染暴病,卧床不起,寸步难行。这都是孩儿不注意身体所致。但我想,人生得病也乃常情,儿虽染重病,决不为病魔所吓倒,要和疾病进行斗争。儿所难过的是不能在堂前孝敬母亲,不知您近况如何,望接信后速来回信,以免儿挂念。  儿
  常铁生 十一月初十日
  “铁生”是他的小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写完又反复看了几遍,确信这封信即便落到敌人手里,也不会出什么漏子,才把它交给了侯老奎。
  已经是入狱的第三天了,马英还没有接到回信,也没有审讯,大家都闷得不行。周大贵又骂道:“他妈的还不过堂,是死是活来个痛快!”
  “你倒想的好。鬼子知道你个子大,故意叫你憋在这个小房子里零受哩!”肖阳开玩笑地说。
  “大概鬼子见你个子小,这房子专为你做的,对吗?”周大贵也来了一句,两个人没事就这样闹着开心。
  “你看这是什么?”不知谁在地下摸到一本破书。马英拿在小元洞下一看,是一本少前没后的《水浒》,于是他高兴地对大家说:“我来给你们念一段,解解闷。”
  “算了吧,听那个干啥,又不能当饭!”周大贵说。“念吧,念吧。”肖阳不知道故意和周大贵上劲,还是真的想听,“高兴一天算一天!”
  马英一念,大家都听上劲了。可惜这本残缺的《水浒》太薄了,半天就读完了,周大贵听得最起劲,忙说:“再念一遍,非他娘逼上梁山不可!”
  “出去过堂!”忽然老警察把门推开,向大家说道。大家一听就往外跑,不但不害怕,反倒高兴起来,因为在这小黑屋实在闷不过了,一来是为了看看久别的太阳,二来是死是活也希望来个痛快!
  马英跑在最前面,一步跨进太阳地里,他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不由抬起头来朝天空一望,耀眼的阳光早射得他睁不开眼了。就在这一霎时,他觉得两眼一黑,浑身瘫软,不由自主地睡在地下了,紧接着一个一个……都象喝醉了似的,瘫痪在太阳地里。老警察噘起那两撮白胡子,习惯地慢腾腾地说道:“休息一下吧。”原来这长久闷在黑屋子里的人是见不得太阳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大家精神复原了,老警察伸手掏出两个大馍递给马英说:“吃了。”
  “做什么?”
  “吃了馍挨打不疼。”
  “谢谢。”马英感激地望了望老警察,把两个馍掰成十二块,分给大家吃了,跟着老警察朝后院法庭走去。法庭前有一道影壁墙,这是专为遮蔽阳光的。拐过影壁墙,一走进法庭,顿时大家身上的汗毛便竖了起来。这房子又高又大,四周没有窗户,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往房顶上看,正吊着两个人:一人光着脊背,双手反缚着,背上布满了一条条的血印,他用一种惊奇的眼光望着他们;另一人却只拴着两只大拇指,衣服也随着胳膊拽了上去,露出腰来,再往下看,他的脚上拴着两摞青砖,只见他双眼紧闭,微微地喘息着,看样子实在受不住了。梁头上还空着七八条绳子。房子四周摆的是老虎凳、夹棍、灌辣茭水的台子、正在烧着的烙铁……这些本来是死的刑具,现在象忽然变活了似的,一个个张牙午爪地注视着他们!再往上看,是一条一丈多长的大案子,案子中间坐着一个小鬼子,因为他个子十分矮小,这案子又高,刚刚露出一个头,象是在案子上放着一个烂茄子,这就是日本宪兵队长小野。右边坐着大金牙翻译官,案子下是四只大皮靴和两只大洋狗,那狗前腿直立,后腿弯曲,仰着脖子,卧在地下,呼哧呼哧地吐出它那半尺长的舌头,等待着主子的命令。案子前面是一滩一滩没有干的乌黑的鲜血……
  十二个人一字儿排在案子前,屏住呼吸,十二颗心在剧烈地跳动。
  “八路的?”小野怒吼道。
  “不是的。”大家象是受过训练似的,异口同声地说道。“八路的没关系,不是的死了死了的!”
  “死了的也不是。”
  “出去!出去!通通出去,一个一个杀头!”小野跳起来吼道。
  大家排着队走到院里,不知道鬼子要耍什么花样,紧跟着走出一个汉奸说道:“来一个。”
  “我去!”“我去!”大家一听抢着往前走,想着是死是活早早决定算了。这时那拉痢疾的老头出来对大家说道:“我去,我老了,反正是快入土的人了。”说罢,他颤颤巍巍地走进阎罗殿。
  汪汪!……屋内传出一阵狗咬声,夹杂着老头子的惨叫声。过了一会,老头子不叫了,却听见那狗还在疯狂地咬,大家的心都蹦到嗓子口,心想:这老人该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啊!
  狗不咬了,大家一齐注视着那影壁墙。两个汉奸把老人架出来,只见他满身血肉模胡,不成人形了,裤子被撕得一条一条的,露着的半截光腿已经成了红色。汉奸把他架到院里,一丢手,他便一头栽倒地下。
  残暴!残暴!无人性的敌人!马英眼里冒着忿怒的火焰。只听那汉奸说道:“再来一个!”
  “我去!”马英大声说道。周大贵用胳膊把他一挡,抢上前去,回头对马英说:“你的身子不行。”
  周大贵走进去,就听到里边呯哩哐当搞起来,可是没有喊叫声,马英心里暗暗敬佩道:大贵,你真是个硬汉子。过了一会,周大贵出来了。他用手推开汉奸,摇摇晃晃地摸着墙往前走,只见他满脸血红,头比先前发大了,肚子鼓鼓的,这是用辣茭水灌的。周大贵摸着墙走到偏屋的窗台前,爬在窗台上,大口地吐着血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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