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枪声(李晓明 韩安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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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东西,谁叫你管?他侮辱皇军,给我打。”于是几个警察上来七手八脚将周大贵打了一顿。
第二天,上操练正步走,两百人排成二路纵队围着操场转,武藏和吴胖子坐在操场边,身旁摆了一堆碎砖头,看谁的腿抬不起来,就拿砖头投谁。肖阳身架子不好,走了两圈,腿渐渐伸不直了,那武藏照他就是一砖头,吴胖子紧跟过来又给了一拳。一直到大家都抬不起腿的时候才让休息。就这样搞了一天,差不多的人都挨了打,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不骂武藏和吴胖子的,周大贵骂道:“操他娘,还不如蹲在小黑屋里,要打就痛痛快快打一顿,免得零受。”
“零借整还。”肖阳还是那样满不在乎,他拾起石灰块在墙上划了两道:“今天挨了两次打,把他记下来。”
马英把他们两个拉在一起悄悄地说:“忍耐一点。再等几天就发枪了,发了枪再说。”
大家忽然觉得有了希望。是呀!鬼子抓我们来当兵,当兵就得给枪,有了枪就好办了……
一天傍晚,大家下完了操,正在喝这最后的一顿希米汤,忽然有人喊道:“周大贵,你娘来看你啦!”
周大贵吃了一惊,他自抓来之后,就让人给他娘捎信说他到外边邦工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不要担心,可是她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呢?……
周大贵的老娘已经七十岁了,她生了七个孩子,可是多半都生下来就得病,不几天就死了。算命的说:她家命中只能注定有两人。也真凑巧,老娘四十岁上生下周大贵,养活了;可是第二年老头子就死了。从此母子二人就守着那一亩地、一间破房、一床被子度过了这三十年。老娘因为长期过度的劳累,到了六十岁上什么活也不能做了,周大贵就把一切担子都挑起来,他唯一的生活内容,就是象牛一样地下地劳动,赚来吃的养活老娘,晚上,娘儿两个躺在一起,老娘就念叨道:“孩子,该给你说个媳妇了。”
“我不要,咱少这顿没那顿的,养得起?”周大贵说。“养不起也得养,你这辈子不要媳妇,我死也不合眼。”老娘说着就哭了。
“娘,算命的不是说咱家只能有两条命吗,怎么能娶?”“孩子,娶了媳妇娘去死,娘老了。”
“娘,你不能死,你死了给我娶一百个媳妇也不愿意。”扫荡那一天,儿子忽然不见了,她到处打听,把周围几个村子跑遍了,敲门敲的手都肿了,也没有打听出儿子的影子。老娘一个人躺在炕上抱着那条破被子落泪。
忽然一个人捎来个口信,说儿子在外边邦工,她非要打听儿子在哪里邦工不可,那人被逼的没法,只好讲了实情。她当天就跑到城里。到了壮丁训练所的门口,可是人家不让她进去,看望壮丁照例是要钱的;她哭、闹,也无济于事。那些守卫的警察犹如泥胎似的,理也不理。壮丁们在操场上:“一二三四……”的喊声,她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听到了儿子那个大粗嗓门,可是看不见,真是隔墙如隔千重山啊。
老娘回来了,从哪里弄钱呢?地、房子,是万万动不得的,这是要传给子孙的。她上炕抱起那唯一的破被子,不,不行,卖了盖什么呢?放下被子,她又掂起墙角那口铁锅,但走到门口就站下了,不行,实了它,用什么做饭呢?……唉!亲生儿子见面都要花钱,可是还顾得这些吗?……
如今老娘扒在这小窗口上望啊,望啊!终于看见儿子走过来了。啊!儿子变了,他的头发长长了,胡子长多了,脸变黄了,眼睛变大了。儿子走到脸前,可是她看不清楚,她的眼睛模胡了。满腔的语言争先恐后地挤到嗓子眼,堵住了,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终于哭了。
周大贵叫了一声“娘!”眼泪就滚出来。他想:娘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啊,被抓来的时候家里只有三天的粮了。他咬着牙问道:“娘!这几天家里还有吃的吗?”
“有,有……”老娘说不下去了。
“要是没有了,”周大贵的声音在嗓子眼抖动着说道,“就先找东邻西舍的婶子大娘借一点,等我出去了再……”
老娘听儿子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嚎啕起来。周大贵劝道:“娘,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不劝还好,越劝他娘哭得越恸。
“娘,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仃了一下周大贵问道。老娘忍住心里难过,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到时间了。”值班的警察喊道。
时间象流星一划,五分钟过去了。
“走!走!”门外一个警察用枪托子赶她。
“俺还没跟俺孩子说话呀!”老娘扒住小窗户不走,哭喊道。警察一下子把她拽了个踉跄:“谁管你说话不说话。”“你们讲理不讲理,你们有没有爹娘?”周大贵瞪着眼,双手把那两扇大门摇的哐当哐当直响,土从房顶上沙沙地落下来。
这下子惊动了吴胖子,走过来骂道:“谁他妈敢说不讲理!”
“你们就是不讲理!”周大贵转过脸来顶撞道。
“噢——又是你啊!”吴胖子冷笑了一声,“你还想造反!不给你点厉害瞧瞧还得了?”接着他把哨子嘟——嘟地一吹,吼道:“紧急集合!”
人们一听到这哨音,个个心惊肉跳,不知道又该揍谁了,大家把正端着的希米汤碗乒乒乓乓放了一地,跑步到操场上。“立正!”吴胖子喊了一声,四路横队站好了,大家不由相互望了一眼。
“周大贵,出来!”
周大贵站出来了。
“捆起来!”吴胖子一喊,立刻有四五个警察上来把周大贵捆起来,按到地下。吴胖子倒背着手,从队前走过,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大家不愿意看他那丑样子,都把头低下来。忽然他看见马英那不平的眼光,便冷笑了一声:“出来!”又向肖阳看了一眼:“也出来!”
马英和肖阳站在队前,吴胖子从警察手里夺过两根鞭子往地下一扔,冲着他俩说:“给我打!”
“他有什么错?”马英怒目问道。
“他想造反!”
“他想造啥反,不过是看看他娘。”
“我早就看你不是东西,还违抗命令,捆起来!”吴胖子两眼瞪得象个猫头鹰。几个警察上来把马英也捆了。他这时一点也不感到畏惧,反倒升起一种光荣感:和自己的人在一起受刑,这是理所当然的。
吴胖子转过脸来问肖阳:“你呢?”
“我不打。”
“为什么?”
“我不愿意打。”
“都他妈的是一伙,捆起来!”
肖阳也被捆起来了,这年轻人觉得能和马英一样,也感到有些自豪。可是他那颗心在紧张地跳动,两只眼睛紧丁着吴胖子,看这家伙到底要干些什么。
“好吧,你们不打,叫你们看看!”吴胖子掂起三尺长的皮鞭子往水桶里一蘸,照准周大贵那宽宽的背上狠狠地就是一鞭:“你还想造反!”
“老子就是想造反!”周大贵趴在地下,歪着头瞪着吴胖子骂道。
“看你造反不造反!”吴胖子又是狠狠地一鞭。
“造反!”
又是一鞭。
“造反!”
拍!拍!拍!一连几十鞭,“造反,造反,造反……”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无情的鞭子还在空中乱午。周大贵的棉衣被打得开了花。血慢慢地从里边渗出来。吴胖子累得满头大汗,咀里喷着白沫。
马英在看守所曾经挨过敌人的鞭子,当时咬紧牙也不觉得怎么;这回看着鞭子抽在周大贵身上,觉得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痛。多好的硬汉子啊!他扭头看了看肖阳,这个青年人已经哭了。
这时吴胖子累得直喘气。那武藏刚好走过来,一看是打周大贵,嗷嗷地叫道:“好的,好的!”他想起那一交之仇了。“太君,”吴胖子一见武藏,象是老鼠见了猫,双手把鞭子奉上,指了指周大贵说道:“你的。”
武藏接过鞭子,先在周大贵身上抽了两下,然后一脚把周大贵踢了个翻个。他张着一口大黄牙狞笑道:“你的小小的!”
周大贵猛一看见是武藏,使劲直起脖子,咬着牙骂道:“小鬼子!你算得了什么?还不顶个屁!”
拍!武藏照准周大贵的脸上劈面就是一鞭,接着又一连照他的脸上打了几鞭子,他脸上的血肉模胡了。这时吴胖子又掂来一根对拤粗的大棍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周大贵头上的鲜血直涌。武藏又带着狂笑用大牛皮靴在周大贵的胸上肚上乱踩起来。
这个正直、淳朴、坚强的农民终于仃止了呼吸……
“拖走!”吴胖子喊道。两个警察一人拉住一条腿,把周大贵拖走了。
吴胖子掂着鞭子得意地走到马英脸前,歪着胖脑袋,奸笑着问道:“怎么样,看见了吗?”
马英牢牢记着在敌人面前不能暴露自己,可是他实在忍不住了,胸脯气得一起一伏地说道:“这有什么了不起,人家没有还手的余地罢了。”
“哼!咀还硬,再硬也打死你!”吴胖子说着照马英腿上就是一鞭子。这时大家都过来求情说:“周大贵的事,与他二人无关。年轻人说话上点火气,请所长息怒。”
虽是求情,可是大家眼睛里都闪着怒火,吴胖子见这形势有些心虚,万一真把大家逼反了,自己的性命难保,于是顺水推舟地说道:“看在大家的份上,先饶你们两个一次。”大家连忙给马英和肖阳解了绑,搀回去了。
这天夜里,大家都睡不着,个个心里忿忿不平,有的说:“明天不知道轮到谁头上了。”有的说:“总得想个法子啊!”还有的嘘声叹气。马英想:总不能让敌人这样折腾下去,要这样下去非叫敌人弄垮了不行,得想个法子敲敌人一下,让他老实点……
深夜,差不多都睡着了,有人打起呼噜,马英还是睡不着,周大贵的影子总在他脸前徘徊,好象要他报仇。他不觉感叹道:“你死得太早了,要不,能为抗日做多少工作啊!”肖阳也没睡着,他拉了一下马英说:“我一合眼就看见周大贵,大概是他阴魂不散,咱们要替他……”
马英推了推他,要他不要说,接着就假装打起呼噜。第二天天黑时,瞅了个空子,马英把肖阳几个人召集起来说道:“咱们十二个人已经死了两个了,敌人正在注意咱们,再不想办法恐怕咱们都活不长,还能抗日?”
大家听罢就唧唧咕咕议论起来,都主张和敌人拚。马英说:“硬拚不行,现在咱们赤手空拳,得等受完训发了枪。”可是等到受完训还有半个月,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这时肖阳说道:“最坏的是那个武藏,吴胖子就是舔他的屁股。把他干掉了,吴胖子也就会老实点。”
“对!武藏天天夜里到东亚轩喝酒,回来的时候要从孔庙后边过,那里很静,就在那里把他收拾了算啦。”王小其接着说道。
大家都同意这个办法,决定今夜就动手。
夜里十点钟,大家都睡了。王小其偷偷到武藏住的房子窗口看了看,见这家伙不在家,便回来在寝室的门口敲了两下。
听到敲门声,马英和肖阳便装做解手,拿起早就准备好了的绳子跟着走出来。他们三个来到厕所,便搭起软梯子,马英和肖阳翻出了墙,王小其留在厕所放哨。
马英和肖阳都在城里住了多年,路很熟,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孔庙后边。这正是十冬腊月天气,寒冷的夜风钻进他们的衣袖,马英感到他那背上被打烂了的伤口有些发痛……忽然听到脚步声和鬼子唧哩哇啦的说话声,两个人蹲在墙角,屏住呼吸,心立刻紧张地跳起来。鬼子过来一大群,还夹杂着几个日本娘们,嘻嘻哈哈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散过来一股酒气。有个鬼子拿着手电筒乱照,雪白的电光从他们头上扫过,吵吵闹闹地拥过去了。
鬼子走了,一阵沉静。肖阳的手冻得冰凉,捧在咀边直哈气,夜风愈来愈猛地从这空场子上扫过。
又过了好大一会,大约是深夜下一点了,仍然没见武藏的影子。肖阳说:“这小子是不是找吴胖子老婆睡觉去了?”马英心里一跳,是啊,要是这小子不回来,那才糟糕呢,可是又一想,哪有那么巧?就说:“再等一会看看。”
两人又等了一会。忽然听到有鬼子唱歌声,就屏住气。过来了,是两个鬼子,一个高一个矮,仔细一瞧,没有武藏,好不泄气。
马英说:“今夜算这小子走运,让他多活一天,明天再来。”肖阳来的时候劲头挺大,这会一泄气,觉得又冷又困,懒洋洋地说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走过空场子,拐进一个胡同,刚走到三岔口,突然从左亍上走来一个鬼子,手里拿着酒瓶子摇摇晃晃正和走在前边的肖阳碰了个满怀,一看正是武藏。原来这小子没从空场子走,绕着胡同来了。他没等肖阳动手,上去将肖阳一抱,咀里嘟囔道:“花姑娘的!”肖阳也趁势将他抱住。
马英一个箭步蹿上去,把挽好的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转过身子一背,武藏两脚便离地了。这家伙吃的肥肥实实,足有一百七八十斤,可是马英一点也不觉得重,背着他顺小胡同就往空场子跑。到了一棵树下,肖阳把绳子头往树叉上一扔,然后将绳子猛一拉,哧——地一声,神不知,鬼不觉,武藏便上了天,舌头吐出了半尺长。
马英和肖阳把绳子头拴紧在树上,看看一切都妥当了,就兴奋地走了回来。走到厕所墙下,轻轻咳嗽一声,王小其在里边回答一声,于是二人便翻过墙头。王小其着急地问道:“怎么样啦?可把我等坏了。”
“上天啦!上天啦!”肖阳高兴地说。三个人接着一个跟一个走回了寝室。
第二天,再没见到武藏,王小其跑到吴胖子那里探听消息:“所长,太君哪里去了?”
“回国了。”吴胖子扫兴地说。
“回国了?”王小其心里暗暗发笑,“回他妈阎王殿去了倒是真的!”
小野夹着他那烂茄子似的脑袋从耶稣堂走出来,耳边仍然回旋着中村刚才的吼声:“中国人统统靠不住!你要利用中国人治中国人,把武藏的死因查清楚……”
这个刽子手,从“九一八”事变就来到了中国,八九年来他自己也弄不清屠杀了多少中国人。对付中国人的办法,他只有一个“杀”字。今天中村在他耳边吼了一阵,象是把他的头脑冲击得清醒了一些,他感到眼前的问题变得复杂起来,是不能单靠“杀”来解决的了。武藏的死,对他是一个谜:验尸的结果,完全证明是上吊自杀,可是根据他平时对武藏的了解,这个人是不会自杀的。武藏的周围全是中国人,这中间有什么变故,不得而知。他现在更感到中村说的对,必须利用中国人,只有通过中国人才能弄清这个问题。那么首先利用谁呢?他一下子便想到郑敬之身上,他觉得他是一个最有办法的人,所以便去请郑敬之来共同计议调查武藏的问题。郑敬之一听到武藏吊死的消息,大吃一惊。他从武藏在训练所的行为、马英他们的表现,断定这件事是马英他们干的。这件事虽然干的巧妙,但却并不策略。自从马英被捕以后,他就一直为他捏着一把汗,目前马英的处境仍然十分危险,假若刘中正和苏金荣到了壮丁训练所,马英是很难逃得过他们的眼睛的。武藏的死,震动了敌人,使马英的处境更加危险,如果敌人对训练所实行大清查,吴占江这个家伙一定会往马英他们身上推,那就困难了……怎么办呢?他一路上反复地考虑着。
小野今天对郑敬之特别客气,又倒茶又递烟,还拍着他的肩